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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她那么寂寞,又缺乏安全感。
“怎么,未来世界中,老人的地位降至零?因为有人工婴儿,因为有青年营,所以更不需要老人?”他责备我。
我的心炙痛,“不,”我说:“社会鼓励敬老,是我不好,我是凉血动物。”
懊恼要吐血。
为什么不好好听母亲倾诉?并不是忙得完全抽不出空来,并不是没有时间,为什么随她自生自灭?
“想呀,追思呀,她叫什么名字?”
我悔极而笑,“或者我可以打电话问母亲。”
方中信一听,呵哈呵哈大笑起来。
一直谈到半夜才睡。睡梦中隐隐听见外婆叫我。
“爱绿,爱绿。”她有一张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声音充满怜爱。
如何会叫我爱绿?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如何会得入梦来?
醒来时泪流满面。
一照映象器,看到自己脸容黯澹,黑眼圈,满下巴小疱疱,吓一大跳,怎么会变成这样?
数天间就老了,这里一年等于二十年,此刻的我,看上去真会比我的外婆老。
我忍不住鬼叫起来。
方中信冲进来,问道:“怎么回事,做噩梦?”
“比噩梦更惨。”我用手掩住脸诉苦。
“你没好好的吃,叉不肯好好的睡,唉,习惯就好了。”
方说。
“永远不会,”我呜咽。
“想起来没有?”
“没有。”
“今堂尊姓大名?”方中信问道。
“她姓邓,邓爱梅。”我说。
“你姓陆?”
“是。”
“你跟你父姓?”
“还有别的选择?”
“当然,你可以随母姓。令堂可能是随令外祖母姓,你懂吗?”
“你用白话文我就懂。”我白他一眼。
“喂,”他说:“我不过是想帮你。”
“你的意思是,照邓爱梅三个字去找我外婆,可能永远找不到?”
“对了。”
“那怎么办?”我愁容满面。
“总有点蛛丝马迹,仔细想想,又不是急事,看样子,你起码还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半载。”
“闭上你的乌鸦嘴。”
“你又来了,从没见过如你这般刁泼的女子,动勿动骂人。”他教训我。
“对不起。”我气馁。
他叫我用早餐。
这人似乎喜欢吃烤面包。
制造半公斤面包,把种植麦子、辗转运输、加工生产的消耗能量加在一起,大概需要三千加路里,而方中信吃下这半公斤面包之后,所产生的劳动量,只相当予一个半加路里。
多么疯狂。所以象面包那样的食物,受淘汰是必然的。
最重要的是,它不好吃。
我连喝两杯清水用来洗肠胃。
什么都不惯。
一切生活上琐碎的习惯用具他们都没有,他们所用的瓶瓶罐罐多得可怕,方中信的头发比我还长,光是用在头发上的用品有四五种,每天起码花上半点钟,还要用热风烤,而结果不过如此。
我不认为他是空前绝后的美男子,但话得说回来,他长得不错。
第7章
通话器铃铃的响了,他跑去听。
这具小小的东西绝对不管什么时间,爱响就响。
奇怪的是,方中信似乎对它绝对服从,一响就去接听,不管在看书、吃饭、假寐、谈情,总是以它为先。
在我们那里,通话器每日操作时间限于早上九时至十一时,其余的时间,纯属私用,无论什么急事,都得等到明天。
很多人还说九至十一点时间太长,要改为九至十点才恰当。
只见他对牢话筒叽叽咕咕他说一大堆话,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大声。
——“我说过我有事,不,不可以,不是莉莉,你别管,看,我很忙,就此打住,好不好?”
那边好象还在恳求。
他又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我对你没有意思,你这样子下去,叫你丈夫知道,没有好处,再见。”
他挂上通话器。
我有点吃惊。
原来除了莉莉,他还有别的女人。
他活得不耐烦了,这样子玩火,有什么好处,迟早出事。
而那位太太,为什么这样糟蹋自己?是什么促使她与不相干的男人接头,牺牲自尊?女人的地位竟这样低,这是我另一个发现,一个个好似没有男性便活不下去似的,真奇怪。
方中信回到桌子来,若无其事的继续他的早餐,忽然接触我的眼光,叫起来。
“干嘛瞪着我?我同她没有关系,是她要缠着我,你当我是什么,女人杀手?”
我冷笑,“你不给她某一个程度的鼓励,她会那么死心塌地?”
“她有神经病。”
“别对着女人说另外一个女人的坏话,我是文明人,早已不会幸灾乐祸。”
“嘿,真冤枉。”
“你以为这算风流?”我硬绷绷的说:“这是下流。”
“有完没完?够了没有?”方中信恼羞成怒,“你是教化官?”
也许我不用替女方不值,也许她还觉得顶受用。
也许她认为爱情就得这样,也许她还觉得象我这种性格的人,根本不懂感情。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哪管得那么多,爱看就当看戏,不爱看拉倒。
方中信则气,“你懂得什么。似你这种理智第一的人,有什么快乐。”
我反而笑起来,也不欲与他分辨。是,没有快乐,快乐属于一堆烂泥。
“我怎么敢见她,她丈夫扬言要将我炸八块。”方中信招供。
我大笑。
多亏叫我碰到这么幽默的一个人,否则流落异乡,苦也苦煞脱。
“我认识她的时候,并不知她有丈夫。”
我点点头,“她是莉莉之前,抑或同时进行之爱人?”
“之前,当然是之前,你把我看作什么样的人?”好象还很委屈的样子。
“咦,你甩了许多人,现在的女友是谁?”
他不响,看我一眼。
我用两只手掩住胸口,“不!”
他实在忍不住,“别臭美了好不好,我要看上你的话,真叫可可豆绝种。”方中信发起毒誓来。
“老方、我只不过开玩笑。”我吐吐舌头。
他正欲教训我,大门的警号剧烈的响起来。
他去开门。
我十分好奇的探头出去看,心中有第六感,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门外是一个中年妇人。
年龄绝对比方中信大,不但大,而且大很多。
但是她美。
她长得极高大,皮肤白得似羊脂,脸上亦没有血色,约莫四十上下,穿一件黑色的袍子,身材玲珑浮凸,袍叉很高,露出肥硕的大腿,黑白相对,简直耀眼,连我都看得张大了嘴,垂涎欲滴。
不得了不得了,我贪婪地把整个身子探出去打野眼。
她一手把方中信推开,走入屋来,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枝烟,深深吸一口,缓缓喷出来象雾又象花。
象莉莉一样,她手指甲上搽着颜料,脚上高跟鞋一晃一晃,象是随时会跌下来,十分刺激。
我经过莉莉那一役,已经习惯,这次完全抱着观光客的心情来看这场精采的独幕剧。
方中信:“你怎么又来了?”
“你想耍老娘?”
“我怎么敢耍你,我还要命呢。”
“我倒是豁出了。”
“那是你的事,我方家三代单传……”
她抬起眼睛,目光如电,闪出哀怨、恼怒、娇媚、风情、诱惑等无数的讯息。
我看得呆住。一双眼睛是一双眼睛,怎么会有这么丰富的感情,我以为眼睛只是用来看世界的,谁知竟能说话,不不,应该是打电报。
她这一抬眼,看到我,忽然也[ ·JAR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呆住,目光直钩钩落在我身上。
我有点不好意思,略略收敛自己,作状取起杯子喝水。
她失声,“这是谁?”
方中信沉默。
我想说我是姑姑,但没开口,她不会相信,她比莉莉老练一百倍。
“怪不得。”她又说。
方中信开口,“你明白就好。”
他们两人说话似打哑谜。
但是她眼中晶光渐渐消散,一手按熄香烟。
“我明白了。”
“这对大家都好。”方中信说。
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光是这一声叹息,就能叫人销魂。
她站起来,“好好好,罢罢罢,败在她手中,也不算不明不白。”
我觉得不对,“嗳,你说什么,你别弄错,我不是他的什么人,我有丈夫有孩子,你听我说。”
她呆呆的看着我,仍然是那调调:“方中信,你真有办法。”
我气激。
她忽然很怜爱的对我说:“小妹妹,珍惜你的本钱,好好抓紧机会,别便宜他。”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飘然而去。
他妈的这方中信,如此利用我,实在不要脸之至,乘人之危,但谁叫我住他吃他穿他,谁叫我没有独立的本事。
方某得意洋洋,安然脱难。
他说:“谢谢你。”
我也一句回去,“不客气。”
这次他端详我良久,说道:“你好像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我没好气。
他吁出一口气,“不知道更好。”
“你打不打算帮我寻找家人?”
“你连他们名字也不知道。”
“我母亲叫邓爱梅。”
“你叫我怎样办,在报上登则广告:‘五岁的邓爱梅小妹妹,请注意,你二十六岁的女儿急欲与你会晤’?”
“诸如此类。”
“嘿,你真是天才。”
“今天你亦不用上班?”
“我去了谁陪你?”
“不用你,我想自己出去溜达。”
“当心当心当心,迷路怎么办?”
“我已经尝到最可怕的迷路,还伯什么。”
“我们再谈谈巧克力的制作。”
“今天不想说这个。”
“好好好,我陪你出去。”
“不要你。”
“我远远跟在你身旁好不好,绝不打扰你。”
他对我倒是千依百顺。
我出门缓缓散步,天刚下过雨,仍然闷腻,最好马上洗澡,但是洗完之后不到一会儿又打回原形,好不讨厌。
方中信遵守诺言,远远在后面,并没有跟上来。
前面斜路上有一大群孩子迎上来,他们穿着一式的制顺,活泼泼的笑着,年纪自十岁至十多岁不等。
一定是学生,他们每天集中在一个地方受教育,不辞劳苦,为求学习。
但他们看上去居然还这么愉快。
一定是因为年轻的缘故。
年轻真是好,太阳特别高,风特别劲,爱情特别浓,糖特别香,空气特别甜,世界特别妙,一点点小事,都能引起惊喜。慨叹、欢乐。
年轻人没有一天不笑上十次八次,烦忧那么远,生活是享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跌倒若无其事可以再爬起。伤口痊愈得特别快,错误即刻改,做对了拍掌称快,可就是那么简单。
五十年前的年轻人与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看到他们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肤,真不相借自己也年轻过。
我叹口气。
母亲曾说过,她幼时穿的校服,是一件浅蓝色的裙子。
她念的学校,叫华英小学。
我住脚,大声欢呼。
“华英小学——”我挥舞双手,找到了,就找到了。
途人纷纷向我看来。
“干嘛,干嘛。”方中信气呼呼追上来。
“往华英小学去找邓爱梅,快。”
中学的教务主任为我们查毕业生名单。
邓爱梅……一直翻查都没找到。
方中信问:“小学要七岁才入学是不是?”
校方称是。
我立刻知道因由,要两年后邓爱梅才能够资格做小学生。要找的话,两年后才来差木多,唉。
“慢着,”方中信忽然聪明起来,“贵校好像附设幼稚园班。”
“不错,”主任问:“但你们查五六岁的小孩干什么?”发生怀疑了。
我连忙说:“这是我失散了的亲戚,我奉家长命来寻找。”
“他进去好一会儿,大概是去请示上司。我与方中信焦急的等。他出来了,“校长说未得家长同意,不得随意把学生地址公开。”
“这不是公开……”
但他已经摆出再见珍重的姿势来。
方中信拉拉我衣服,我随他离开。
“从这里开始就容易了。”他说。
我呻吟二声。
“又怎么了?”
“邓爱梅才念幼儿班。”
“真的,你最好有心理准备。”他笑。
“五岁的孩子连话都说不清楚。”
“你开玩笑,你们那代的孩子特别蠢。”
“你们的五岁是怎么样的?”
“能言善辩,主意多多,对答如流,性格突出。”
哗。不知我母亲是否这样的一个孩子。
“你真幸福。”他忽然说。
我,幸福?这方中信每十句话里有三句我听不懂。
“你可以亲自回来寻根,试想想,多少人梦寐以求。”
我不敢想。
“家父是个花花公子,”好像他是正人君子,“不务正业,祖父可以说是直接把生意交在我手中才去世的。他的奋斗过程,我一无所知,他守口如瓶,他的箴言是:得意事来,处之以淡,失意事来,处之以忍。”
咦,有道理。
“如果我有机会直接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