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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还有一个人,身形匀称,面相威严,带着杀伐之气。军医经过了初时的惊愕,正给床榻上那人看伤,士兵们就在一边准备打下手。军医突然起身,对那人耳语了几句,那男人便看着霍湘震他们这些士兵,淡淡摆了摆手:
“你们,都退下。”
霍湘震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出去,悄悄地站在了门外偷听。反正作为妖,他耳力过“人”。
先听见一人说:“君侯,齐大帅的伤……很糟。”
想来就是军医了。霍湘震暗自分析道,君侯?听说李唐有个武安君……难道房里那个人就是他?邵江城?齐大帅……听暮皓提起过,李唐齐家有个齐德隆,或许重伤之人就是他?
“糟到什么地步?”邵江城的回答应该叫反问,仿佛天生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齐帅双手双脚的筋都被挑断了,双目被剜,舌头也被割……”军医略略停了一下,继续道,“而且以后,必然是不能……不能人道。”
废话么。霍湘震突然出神,心里吐槽了一句,作案工具都给收缴了,有本事你给他接回去。
跟着就听邵江城冷冷问了一句:“命呢?”
军医回答道:“保命无碍。齐帅的伤都被人简单处理过,失血虽多,但并不至死,而且伤处被上了药——是之前齐帅送来给那个赵宋剑南路节度使的药,是咱军中最好的了。”
“我知道了……你处理一下吧。”邵江城淡淡地说。
第十九章 纷飞曾怨东风散()
门外的霍湘震一听邵江城吩咐军医处理,便立刻闪身站直装作没事人。这时候才看到,院子里有个士兵,胳膊上带伤,身旁放着几个暗器。那支袖箭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绝对是楼辕的。
这么说来……暮皓已经逃出生天了?太好了!
可他会去哪里?
霍湘震略一思索,便确定了,一定是南诏。
五龙坛一定会帮他,就算是继承了虺柰娘蛊术的苗秀儿,也不会对他见死不救。更何况竹夜清和楼玉清夫妻两个都在南诏,他的暮皓若是逃往南诏,不仅可以探亲,还可以得到南诏全力帮助。而且听说剑南路原先的百姓都已经迁入了南诏避难,如果暮皓到了南诏的话,可以混在百姓中慢慢逃回赵宋。进入赵宋国境,他一定就安全了。
可是霍湘震的心里,却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或许是不是南诏,而是……那个地方。
可能吗?霍湘震悄悄问自己,微乎其微的几率,那么他是去南诏,还是去那里?霍湘震想了想,终于决定凭这身李唐士兵的衣衫,混去那里——几率很低,但是……但是……
他说不清,只觉得,那才是正确的方向。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眼见着天色就渐渐昏暗了,又是一天快要过去……
锦官城高有千寻,山脚下,岷江旁,有一些百姓们使用的乡野渡头。因着锦官城开战的原因,这渡头里也就没有什么人在。只有一条小小客船,并无一个乘客。船家看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便摇橹打算开船。然而还未离开渡头,就听有人急急忙忙喊道:
“船家等等!且慢开船!”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话音里带着些稚,想来只是二十出头年纪。船家停下,等这男子上了船,打量几眼,便笑了起来,摇橹离开了渡头,才问:
“贵客要去哪里?”
这船家花白胡子,身板却硬朗得很,连话音都是硬堂堂的。那乘客却是摇了摇头:
“我……还没想好。”
船家的眼睛看着江水,似乎是漫不经心问了他一句:“南诏如何?现在不少人都在南诏避难。”
那客人略略垂眸,淡淡道:“谁都可以去,唯独我是万万去不得的。”说着,又微微挤出一丝笑意,虽然明知船家没有看他,却还是带着这笑,“船家为何不去?”
船家只笑:“小老儿一辈子都在这岷江上撑船,决计没有离开的道理,这就和上面那人宁死也要守着城是一样的。”
客人又是垂眸,声音低低的回了一句:“却也并非个个都是英豪……还是有个人,最是该死,却偏生活着。”
船家随手指了指船舱里,笑道:“没有谁是该死的,活着就是命不该绝。小老儿有件斗篷在船舱里,贵客就请拿了去,好歹盖一盖锦衣华服,防范路上水匪抢劫。”
锦衣华服?
那身玄色圆领、蜀锦裁剪、银丝绣花的剑南路节度使官服上,已经染满了斑斑血迹。他自己的,和很多人的。
从锦官城到渝州,中间近七百里的山路。霍湘震穿着李**装混出了锦官城,之后便是走水路往渝州去。他也想直接御剑去渝州,只是奈何之前接连赶路,他耗费了不少灵力,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他隐约觉得,或许楼辕会回来渝州。他说不清是什么理由,只是这样相信。也就这样赶到了渝州。身上穿的还是李唐的军装,一直挂心楼辕,几天的水路下来他根本没时间顾及衣服的事情。
回到渝州渡头,霍湘震是第一个冲下客船的,依稀听见身后有人议论,什么“想是离家太久了急着回去见老婆孩子”、“当兵的能活着回来就不容易”之类的。霍湘震只能满心的苦笑,心说当兵的回家看老婆孩子的心情估计跟他这时候的心情也差不到哪里去,都是又紧张又担心,还带着焦灼和期盼吧……
他一定会回来渝州的对不对?
霍湘震不知道自己心里问的是谁,只是这样问着:他一定会回来渝州对不对?他不会去南诏的对不对?
他往百工巷跑着,他还记得渝州城的路。霍湘震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不停地说服自己:
他一定会回来渝州的。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他从锦官城里出来,一定会想要回家歇歇的。而且,李唐的人也知道南诏和他的关系有多好,如果要搜捕他,一定会在去南诏的路上层层设卡,想不到来渝州城的……他那么聪明一定想得到这点,一定会回渝州城吧?
霍湘震想着,脑子里却还有个声音在反驳他——
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渝州城这十六年是你重视不是他重视,对他来说现在天大地大活命最大,他不往南诏求援,到渝州城不就是势单力孤自寻死路?而且你就这么确定他一定逃出了锦官城么?没准他依然还藏在锦官城里呢。
是啊,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楼辕依然在锦官城里,根本没有逃出来。
霍湘震想到这里,心里闷闷地有些堵。万一楼辕真的还在锦官城里,那他可真的就是和楼辕擦肩而过了!
但是……总得赌一把不是?
霍湘震慢慢停下了脚步,面前,就是他和他的暮皓曾经住过的小院。
大门是锁着的。
霍湘震的心一下就沉到了地底下。他……真的没回来。
或许是在南诏,或许仍然在锦官城里,总之是不在渝州。
霍湘震捂着眼睛,心里有点酸酸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伤春悲秋,只是难以言喻的就有些难过——
暮皓没有回来渝州,在落难的时候暮皓没有想起来要他帮助,更没有想起来这里是他的家。在暮皓眼里可以避难的地方,并不包括这里。
这个认知让霍湘震一阵阵失落。原来这么久了他其实还是没有走进楼辕的心里?就算已经做过了最亲密的事情,他还是没能像他以为的那样和楼辕融为一体?
锁上还有一层灰,自从上次他们回来暂住过之后,应该一直没人动过了。霍湘震定定看着门锁许久,却还在拿出钥匙,打开了锁。
暮皓没有回来……也罢,他在这里暂住几天就是。这几天里好好理一理头绪,想想楼辕会去哪里。
推开院门,又微微有些愣住了。出乎他意料。院子里很干净,似乎被人仔细打扫过一般,近乎纤尘不染。院子里那棵足有二十二岁的玉兰树,花期接近尾声,却还在盛放着雪白的花朵,不时飘下落雪一样的花瓣。
花瓣落到树下的水井里,水井旁立着水桶,里面还有满满的一桶水,清亮的反光晃着霍湘震眼。水井旁晾衣服的竹架子上,两床被褥被架在上面晾晒。
——这么说,暮皓回来了?!
楼辕正在洗澡。
他实在是太累了。客船出剑南路境的时候被人盘查,他急中生智潜入了水底,伏在客船底下。好在船家仗义,没有出卖了他,这才逃过一劫。脸上的伤就这么遇了水,恶化了,很疼。他也没敢让船家送他到渝州渡头,是在渝州城外的野河滩就下了船,之后再凫水游进城里的。
这几天的折腾,他也没吃上几口饭菜,全靠干粮果腹。他得庆幸自己学会了游水,真是技多不压身。
只是动不动就泡在水里,内力毫无恢复,心脉的内伤和脸上的刀伤,别说是好转了,一直急转直下地恶化。回了渝州他和霍湘震的老宅,他也不敢走大门,怕被人看出线索,还是翻墙进来的。
回来之后,又是洁癖作祟,先狠狠把院子里里外外都给打扫了一边,被褥全都拆洗晾晒了,这才老实下来,烧了热水洗个澡休息一下。
热水慢慢放松了他连日泡在寒凉河水里的身体。虽然是接近了夏天,可河水还是凉的。脸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楼辕直接将湿热的手帕盖在了脸上,也不管会不会发炎感染。
门突然被推开了,楼辕一个激灵,坐直身子同时就抽出了藏在水里的匕首。盖在脸上的湿帕子掉了下来,楼辕的脸上还是水濛濛的,两眼睁不太开,半眯着眼逆着光他看见那人穿的是李**装!
他们竟然追来了!
“暮皓!”
来人惊喜一声,他也一愣:
“霍湘震?”
这当口霍湘震看清了他的脸,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暮皓!你的脸怎么了?!”
楼辕闻言,左手立刻捂住自己的脸,头也扭向了一边,语气里毫无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有冷硬:
“出去,我在沐浴。”
霍湘震没时间理会他的语气是闹别扭还是真的动怒,只是上前试图拉开他的左手:
“暮皓你别闹了!我看一下!伤口不能沾水!”
“不用你管!走开!”楼辕反而是死死捂着脸,右手握着匕首不管不顾就挥了出去。霍湘震心焦他脸上的伤,根本没注意楼辕手上还有匕首,猛地就被划伤了左臂,吃痛惊叫了一声。
第二十章 云雨哪堪相见欢()
楼辕一愣,右手的匕首一下松脱掉到了地上,左手还是捂着脸,回头怔怔看着霍湘震:“我……你……你,你还好么?”
霍湘震捂着左臂被楼辕划伤那处,并未回答,只是微微蹙着眉说了一句:
“我先出去了。你脸上的伤口不要再沾水。”
而后竟似是毫不留恋,转身便出了房间,还将房门关严。
楼辕愣愣坐了半晌,继而默默拿起一边干净的帕子,细细擦干了脸上的水。帕子碰到伤口的时候很疼,可楼辕却仔细在伤口周边摁着帕子——为了“伤口周围不要再沾水”。用帕子把伤口周围的水吸干。
疼。钻心的疼。
他没有多带的衣裳,留在这院子里的都是十六那时候的衣衫,早就不能穿了。于是出浴之后,依然穿着那身一塌糊涂的节度使官服。楼辕只觉得头晕眼花,脑子一阵阵发懵,头疼之余身上又冷,勉强着还是出了门,四下里找霍湘震的身影。
你在哪?你走了么?
院子的大门是关着的,刚才还晴朗的天气现在就是阴云密布。晾着的两套被褥,已经都被人收走;霍湘震穿过的李**装,就被扔在水井旁。
可是你在哪里?
楼辕站在门边,想往前走出几步去找霍湘震,却是脚下一软,跌跌撞撞就坐到了地上。眼前又开始发黑,头很晕,心脉又疼了起来。
原来是内伤发作了啊。楼辕想,早不发作晚不发作,为什么偏偏在我要找他去的时候疼起来了?
脸上的伤口一直未能结痂,此时有了溃烂的趋势,疼的更厉害。他忽然很怕这里真的留下一条难看的疤痕。
按理说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呢?又不是女子毁容了就嫁不出去。可是……
可是霍湘震是不是很介意?看到他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他脸上的这道伤疤。
霍湘震,你在哪里?
楼辕靠着门板迷迷糊糊地想,我快晕过去了,你在哪里?你在的话,我就是晕过去也能放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