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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哪里——
二中的人谁也看得出来,这是梅杜杜写的,文中的可可当然就是雷平。如此文笔,出自一个高二学生之手,许多老师这才为之惊讶!这就是当初宋云芳口口声声要开除的那个梅杜杜呀!她如今退学了。
梅杜杜为什么要退学?
从文中看出,她与雷平的这种暧昧关系,早就有人在暗中盯住他们了!可是,令人不解的是,三年来学校竟一直没有惊动她!在所谓“清除精神污染”那样轰轰烈烈的活动中,她在雷平房中宽衣解带的声音都有人为他们记录在案,却没有人揭发她与雷平两三年来的那种秘密交往。这实在是个奇迹!
当然,说来一点都不奇怪,她有马副校长的庇护!
她到底走了,在雷平走了不到一个月后,她毅然退学离开了这所学校。梅杜杜要去哪里,谁也不知道!有人说,她不顾全家的反对,坚意要去寻找恩师雷平!哪怕踏遍五湖四海,她也要找他!她在报刊上发表这篇文章,目的就是为了寻找雷平,她要让雷平看见这篇文章!让雷平知道,无论天涯海角,有一颗心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
今年的北风比哪一年都猛烈!
可晋玉华走了,肖伟臣走了,梅杜杜走了!还有好多老师也走了,好人们全都一个个走了!
※※※
下雪了!正应了老人们的话。
好大的雪呀!一时间,遍山遍野,一片银白!天尽飞鸟,地绝葱茏。从最高的峰巅到最低的深谷,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了!所有的山峦全都被覆盖住了,钻天杨,松树,云杉,梧桐,白桦,红柳,胡杨,沙枣,还有石榴,杏树,梨树,桑树,收了藤后光光的葡萄架,夹竹桃,骆驼刺丛……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枝条上蓬架上都被压得沉甸甸的了!轻风刮过,树影偶尔有细微的晃动,便要“哗”地倾泄下一大堆来,风就乘机吹它个漫天银花飘飞!
东江群山中有一种鸟,当地人叫它“白脖”,体型巨大,长五十厘米,重达数公斤。因全身呈黑色,只颈部有一圈白色宽阔环带,故称白脖。此鸟少群栖,耐严寒,好动,杂食谷类、果实、昆虫和小动物,善捕猎,常以兔、鼠等为目标。这种鸟尤其在冬天里活跃非常,皑皑白雪之中,一群群黑色的精灵跃然于群山峻岭之间,极是壮观!
然而,在这一个冬天,在这样一种五十年一遇的大雪中,在这比哪一年都清冷的银白世界里,人们再不指望能看到这种不停地从这片林子飞向那片林子的山之精灵了!它们一定全都迁到那些安全的地方,到林深叶茂的亚热带地方去了。因为天太冷了!它们本应该是候鸟的,是东江冬暖夏凉的气候使它们改变了习性。这么冷的天,它们一定会想起它们祖先遗传下来的原始天性。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还真有了例外。偶尔,人们于不经意中,竟看见一只两只孤零零的“白脖”闪电般地飞过天宇,它们一边迅疾地飞翔,一边无限惊恐而凄凉地嘶鸣着。那声音就如闪电一样,只一瞬间,便不见了声息,留下的依旧只有那千山万壑的死一般的沉寂!在那人踪绝迹的深谷之中,也时有一两只“白脖”在上下蹿跳着,整个深谷便全是了它们悲凉的回声了!
只是,那声音会让所有人听了浑身颤栗!它们那声音不再是平时的那种欢歌,纯粹是一种哀鸣!因为,精灵们巢在巨型乔木高枝上的雏鸟被一只只地冻坏了,它们还无法作长途迁徙,一只只掉落在雪地上作着最后垂死的挣扎!幼雏的尸骨,它们的那种哀鸣,全被浮雪所淹没了。它们要在这里沉沉地睡一个冬天加一个春天,再往后,到明年夏天来临时,它们的身躯才要被消融的冰雪激流所带走!
激流开始很涓细,很清澈,也很明亮!那是大雪的眼泪!它是为“白脖”们而流的!千万条激流汇集成巨大的山溪,汇集成江河,流向沙漠深处,那便是小“白脖”们最后的归宿了。
此时的昆仑山,云渺渺,雪茫茫!天地一片昏暗,商旅找不到归程!弯弯曲曲的盘山路,全都被封盖住了。车辆绝迹,连马帮也很少再进山里来,山民很少再往山外去。往常晚风中那种叮叮咚咚的驼铃声,就听不见了!
银色的世界,一片空寂!
好几天见不到太阳了,天空凝滞着铁灰色的云团,偶尔会有大团大团的乌云迅疾地滚了来,停在了头顶的上方再也不想离开,很快就全部凝聚成一整块,压在人们的头顶,整个世界便全都窒息了!只有山野里的积雪仍是那副冷白色的面孔,它将乌云团反衬成了一片铁青,两边就那样僵持着!
是的,那一个冬天,山里没有太阳。
第二十章(7)
雪是罗大鹏被捕的第三天晚上开始下的。飘飘洒洒地飞舞了一昼两夜。山里上了年纪的人说,五十年前的那一次大雪灾一连下了五天五夜,也不能和今年的相比!
罢教的第七天晚上,是自从罗大鹏被押走后的最难熬的一段时间。饭堂里人心浮动,教师们纷纷议论着,猜疑着,开始时的那种坚定不移的信念,渐渐开始有些动摇了!有的年轻教师甚至悄悄地打起了离开的主意。下一个该轮到谁了,会不会轮到我自己呢?
沙岩认为:这是必然的,因为在某种时刻,受某种特定意念驱使而选择的叛逆行为,一旦遇到暂时的困境,便无疑要演变成反思个人历史是非的过程。尤其在我们中国,叛逆行为永远是一种最有刺激性的尝试,同时也是一种最为沉重的困惑。这种困惑,有心理上的,也有习惯上的。因而它除了目标明确、意志坚定者,任何胆大妄为者虽也都能介入,却不能坚持!
从公安局派员到学校维持秩序的那一天开始,从第一天县委“联合工作组”进驻“临时罢教委员会”与大家展开第一轮对话的那一天开始,沙岩喜怒笑骂,锋芒毕露!他终于引起了对立者们的极大关注!他不但惹恼了大多数工作队员,更惹恼了几个县上的主要头头!
自从几位主要头头对他以势相逼开始,一种沉重的困惑就重重地压在了所有罢教教师的头上了。宋云芳、申一鸣以及其他几位始终站在领导一边的教师代表人物,不停地在学生中,在中立教师中,甚至在全社会到处散布言论,煽风点火,危言耸听,有些本就不曾认真考虑过,而只是随大流赶热闹的教师,此时就真地动摇起来,他们的心中不停地在打着鼓:
这个沙疯子,他会连累我们大家呀!
怎么办?他们会抓我坐牢吗?
会坐牢吗?
有人开始做复教准备了。最先向学校领导递交了悔过书和保证书的,是两个初中的教师。他们默默地复了教。
这二人一男一女,女的年届五十,是个勤勤恳恳在山区教了近三十年的老园丁了。当年她被从深山之中一所小学调上城里来教初中时,完全是凭了自己的辛苦努力,她在那儿为维族孩子教汉语,凭着她对教育工作的一丝不苟,加上因二中扩建师资不足的机遇,她被调来了。她本身只有初中毕业学历,三十年教龄,工资从十八点五元升到四十二点五元,到顶了!这一次调资,谁都断定她可以升一级,结果名落孙山。理由嘛,太多太多,随便可以说出一大堆。归根结底一句话,没有理由可说的!讲不清!
她复教的那天下午,梅兰去拜访过她一次,她流着泪说:
“小梅老师,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多受气啊!没有文凭,年纪又大了,再累死累活都上不去了呀!我就不该到这种学校里来,当年在下边乡校里多受人尊重,家家都待我们如同上宾。可是自从到了这儿,只有时时刻刻看人家的脸色的份儿了!
“那一次我胃溃疡,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我说我的课可以停一停,等我的病轻一点就会来补的!我那个班学生最规矩,从不捣蛋的,上自习课都从不大声说话,从不乱走乱动的。可是宋云芳就是听不进去,她要去代我上语文课,拿超课时补贴,还要按高中部标准领,因她是教高中政治的老师。代初中的课拿高中的补贴,老师们谁没有意见?
“拿了也就拿吧,她布置作文,批改下去,给她打过小报告的学生她全都给了高分,学习本来很好的那些人却全都是最低分。她什么批语都不写,错别字和错误标点符号原封不动,就给个分数,好像雷平给人打图画分一样!这初中生的作文能这样改吗?你忙,可以不布置作文,也完全可以利用正课时间让学生交叉改吗?可她就是不!
“我小儿子念高一,被调皮学生将课本弄丢了几本,他骂几句,也去丢了别人的政治课本,那个同学去告状,有有没没乱说一气,宋云芳在班上当着全班将他批评得两个月抬不起头来!什么你别仗着你妈妈是教师就欺侮人啦,什么她是从来都只讲原则不讲人情啦,什么她还要大义灭亲啦!儿子回来哭了一个晚上,直骂我为什么要当这破教师。他爸爸在车站卖票,问清情况后几次想去找她理论理论,都被我拖住了!学生闹一闹矛盾,有什么必要值得大人去掺乎的?
“但是这一次我可忍不住了!她宋云芳把我的班级搞乱了,我让她收回发下的作文本来,重新改过,或者让学生自己讨论,交叉改过。然后教师在课堂上讲明原因,指出好在哪里错在哪里?可是宋云芳就是不听,反而极力标榜自己代课一周,做了多少后进生的思想工作,说中学不是小学,教法不同等等。这不明明是在打击我,欺侮我是从小学调来吗?
“本来我忍一忍想也就算了,人总得要能吃亏才行!这一回大家罢教,我也不单只是为了争这一两级工资,才参加的,我是见大家都齐心了,也好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或者至少给他们几个领导提个醒。这几天我在想,不去上课,那些学生多可怜,像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我教书三十年,从来没有做过一桩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和国家的事儿。一生无特殊贡献,但我政治上可是清清白白的啊!在他们的要求下,保证书虽说交上去了,交给马校长了,但我保留对罢教的个人意见。我仍然是支持他们的!我之所以作保证,主要是为了娃娃今后的前途,我当然要好好工作,这不是为了哪个领导一个人,是证明我的良心。若不是为了娃娃,我上城里来受这份洋罪干啥?
“我知道一些老师们骂我没志气,骂就骂吧,有什么办法呢!反正工资我是不想加了,别人想怎么办,加给谁,由他去吧!”
梅兰听了这一篇推心置腹的话语,还说什么呢?他当时只说一句:“我懂了!您多保重!”就回来了。他和沙岩讨论了好久,一致认为这无疑是一个信号!它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心态。梅兰认为这中间或许还会体现出一种原始质朴的美来。沙岩却大声道:“美个球!最丑陋不过!人家阿Q还保留了一个‘怒目而视’,你这是彻头彻尾的心若死水,无可救药了!中国人就是这样才无可救药的呀!这种人都该***全都饿死冻毙,抛尸荒野!让她死无葬身之地才活该!”
复教的男教师中师毕业,正准备结婚。他是一边教书一边做生意的典型。木材,瓜果,棉花,烟酒,还有香菇,甘草,啤酒花,药材——这儿的雪莲花和灵芝,可都是珍稀物种——总之,搞到什么贩什么。他有一帮子哥们,一般由他出谋划策,联系货源和客户,人家在外跑车长途贩运,他坐地分成。
本来,学校领导第一次宣布的调资名单上,有他一级。正式罢教的第一天,工作组副组长、县政法委员会曾书记见了他,开口一句便是:“听说你跑买卖很有一套啊?有钱不去赚,也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嗯?”
“嗯!?”
男教师对梅兰说:
“我从来就不是胆小鬼,但我不干了!闹来闹去有什么意思,无非是级把两级工资,算个球!我才不是稀罕那几块钱的工资呢!随便……刘福昌那条小爬虫,他有什么本事,这次竟加两级?我当初参加罢教,就是看这不顺眼的!你说,我哪点不比他刘福昌强呀!不过话说回来,这么闹,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如今才明白这个理,胳膊终归扭不过大腿呀。想想还是算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免忧吧!”
梅兰后来看过他写给领导的那份保证书,里面大意是请领导上组织上原谅,自己一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一定老老实实、全心全意地教书育人,做一个合格的光荣人民教师云云。
沙岩说:“他这人学的化学,就不明白化学中的物质不灭定律,是参加反应的物质的总量等于反应后物质的总量这个道理!”
梅兰笑道:“人也是物质呀?”
“人做为一种客观的存在,当然是物质!只不过他这人,仅仅是物质而已!”
第二十章(8)
截止罗大鹏被捕为止,坚持罢教的教师还有四十一人。罗大鹏不算,五天中退出了六人!
大浪淘沙,冲走的只是泥沙!这是沙岩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