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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澜皱了皱眉毛,用另一只手上来想把我的手掰开。我把她另外一只手也抓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林澜挣扎了一下,安静下来。
她忽然发作了,瞪着眼睛对我大喊:“我今年夏天就要结婚了,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啊?”
“我没有想要怎么样,我只是想问问,”我深深吸了口气,”真的非要结婚么?”
这句话要是听在别人耳朵里一定以为我是疯了,不过我已经说了我想说的一切。
“你发神经。”林澜说。
“我只是想问问!”
“你要问什么?”林澜冷笑,”你不是在乎我是不是结婚,只是在乎我跟谁结婚而已!”
她这么说的时候真的是愤怒了,眼睛瞪得那么圆,像是一头发怒的母豹子。
“你说得对!”
我已经不能示弱了,我那局骰子已经揭开了盖子,不能再摇下去,现在剩下的只是横下心看着结果。
“你要我怎么办?我是女人!女人啊!你们男人找很多女朋友是风流倜傥,我们女人找很多男人就是淫贱下流了!我有个男朋友他很好,喜欢我要娶我,我也想嫁给他,你要我怎么办?”
“很好?什么叫很好?因为他是石家庄陆军学院毕业的?因为他是战斗英雄?他还是中校?哦,不是,已经是上校了!”
林澜的脸忽然涨红了,她的嘴唇哆嗦着,哆嗦着,最后她猛地挣脱了我的双手推在我胸口上:“你去死吧!”
我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眼前忽然发花,也许是太疲惫了,也许是心律不齐的老毛病又犯了。
“压DV还是我教你的……”我喃喃地说,感觉像是胸口里所有的热量被一下子抽走了,空旷冰凉。
视野里是杂乱无章的几何线条,青紫色的一片。我听见那些遥远而又接近的声音:林澜,请你嫁给杨建南吧……请你嫁给杨建南吧……请你嫁给杨建南吧……我看了那个DV,我知道是林澜压制的,是杨建南拍的,林澜把它压制成了婚礼的纪念品。
她真是笨,怎么也记不住那些参数和流程,我只好一次一次地重复,怎么切时间……调整参数……怎么合并音轨……最后我说这样吧,我告诉你步骤一步骤二步骤三,你无须知道每个参数是为什么这样调,你只需要一二三四五地做,于是林澜学会了。
我想她趴在她的工作台上低声念叨着步骤一,步骤二,步骤三……一段一段地切出那些DV的高潮段落,拼接起来,像是天南地北千千万万的人同声说:
林澜,请你嫁给杨建南吧。
我忽然想起陈凯歌的《致命诱惑》,那是他去好莱坞导演的一部并没什么名气的小片,我在周三的半价档坐在电影院里看的。女主角爱上了英俊勇敢的登山运动员要离开她的同居男友,她回到租住的房子,男友——我记得是个庸碌的胖子——正翘着双腿看球赛。女人下了决心说我要离开你,男人站起来瞪大了眼睛一付不敢相信的样子。
当他终于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他咆哮着发作了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这个婊子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欺骗了我,而所有的话在女人面前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墙壁。最后他喃喃的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I bought you the subway ticket every weekend……
I bought you the subway ticket every weekend,我帮你买了每周的地铁票。
是不是太小气了一些?The subway ticket , just the one…dollar subway ticket……
大猪在他的Blog里说,我最喜欢的三部电影是《搏击俱乐部》,因为它讲述了永存男人心中的愤怒;是《激情岁月》,因为它讲述了永存男人心中的飘离:是《离开拉斯维加斯》,因为它讲述了永存男人心中的无可奈何。
我本事没有那么大,没有杨建南那么威风,没有他那么细心,没有他那么聪明能想到那么好的办法去求婚怎么办呢?可是……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啊。
真委屈,像是一个小孩。
她使劲瞪着我,唇线扯得紧紧的,像是受了责骂的小女孩,又像是愤怒了。我不知道她是要破口大骂还是要放声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忽然放大了声音:“对不起!”
“早点说明白就好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掉头走了,跑到电梯那边使劲拍了下行的键。
我背后传来脚步声,一扭头,看见林澜跟着过来,扶着门框站在十米外。
“那我现在对你说,不要再来找我了。”她说得很轻,但是很坚决,我听不出她话里的语气。
轻轻的一句话,像是一粒沙子,落地的声音,却像是打雷。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种像是从每个血细胞里伸出来的疲惫正在沿着我的血管流淌,我想坐下去好好休息一下。落幕了,终于落幕了。
我站在那里,和她对视,电梯来了,”叮”的一声,我转过身走了进去。她并没有跟进来。
我趴在冰冷的橱窗玻璃了,看那双带一点白色绒毛边的靴子。女店员从东侧开始慢慢的关闭整个商场的灯光,阴影慢慢地向着我逼近,她最后来到我的身边,用飞扬的眼角看着这个酒气醺醺的人,”喂,别看了,关门了!”
“等会儿……等我……等我站起来。”
她不由分说地把橱窗的灯光也关了:“快点!看你也是部队的,小心通知你们领导!”
“部队的也是人啊,买东西不行啊?”我觉得脑袋真重,快要把脖子压断了。
“你买什么?靴子?5700,就这一双了,还打八折,你买,你每月多少钱啊?”女店员从鼻孔里狠狠地喷出气来。
“帮我包起来。”我把一张卡扔出去,”36的对吧?上次也是你跟我说的吧?”
“信用卡啊?信用卡不给用的了。”女店员捏着卡狐疑。
“不是,储蓄卡,我存的钱。”我的声音低落下去,”不过现在想不存了……”
一会儿她提着纸袋出去,塞在我手里,把卡还给我,让我在一张小纸上签字。
“送给女朋友啊?是要结婚么?”看着我离去,女店员在背后说。
我像是被电了一下,回头恶狠狠地看她,目光凶险得可以杀死一头恐龙。
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锦沧文华酒店11楼自己的房间。听见我的动静,首先闪现的是大猪的脸,而后是二猪的。
大猪兴奋:“好歹算是醒了,否则你就是指挥部第一个醉死的人了。”
二猪把一份东西塞到我手里:“来,看看!”
我硬撑着瞪大眼睛,读着手里的那张纸。
“尊敬的指挥部各位首长:
“本人江洋,对于日前在指挥部办公地发生的酒后闹事行为经过深刻反省,做出如下检讨。
“作为一名服务于国家,服务于人民的解放军预备役部队军官,我没有深刻理解自己的神圣职责,把个人的情绪凌驾于集体利益和国家安危之上,置组织纪律于不顾,无视领导和同事的信任,闯入泡防御指挥部大办公室,高声喧哗,借酒滋事,毁坏公物,侵害同事……
“在此,我表示深切的检讨和最真挚的歉意,即使用忏悔二字,也无法形容此刻我内心的难过……”
我按住胸口,喉咙里”呕”的一声。
“不至于真那么大反应吧?”二猪拍着我的背。
“胃里的东西没吐干净……不是你写的这个东西……”我干呕了几下,最终没吐出来。
这是二猪写东西的结构章法,大猪是读书多而不能写,二猪是一贯情真意切字字刻苦,每次看他的检讨我都觉得这个人从灵魂上厌弃自己,期待一种阳光般的新生,不过下次他该犯错误的时候还是照犯不误。
“我闯入指挥部大办公室了?”
“没说的,你一脚踢开大门,一声大喝——鲁智深醉打山门也就跟你堪堪相媲美!”大猪很赞叹的样子。
“毁坏公物?”
“这个倒是小事,你拿了张皓的茶杯,以为是酒杯,狂灌了一口,像是碎杯为号刀斧手齐出的架势,一把把人杯子给砸了。”二猪说。
“侵害同事?有么?我侵害谁了。”
“就差写性骚扰了。你先跟苏婉热烈拥抱,然后按着人家的双肩非要人家坐下来听你说一句话,最后我们大家期待了你半天,你没有说出来就咣地倒下去了。”
“苏婉……”我头大起来,要是欺负了张皓还好说,苏婉那个能唠叨……
“高声喧哗这个也算一条啊?”我说。
“问题是你喊的什么。”大猪悠悠地说。
“我喊的什么?”
“你说,”二猪低着头跟背课文似的,”让林澜去死吧……”
我呆呆地坐着。
“来,签个字!”二猪把笔塞到我手里。
我晕晕乎乎地在检查上面签了我的名字,然后一头栽进枕头里。
十四
“嗨,你听说没有?第一指挥部和第二指挥部就要搬到地下了,所以把我们放在这边,那边正在打包设备。是不是怕地面指挥部顶不住啊?”
“头儿的事情,我们少管。再喝一杯。”大猪挥舞着咖啡壶。
“饶了我们吧,真的不敢打盹了!”二猪苦着脸使劲摆手。
“那再休息十分钟回去,无论如何撑过今夜!”
大猪刚才泡了一壶苦得让人想吐的咖啡,逼着我和二猪一人灌了一杯,否则我们两个已经趴在工作台上睡死了。这是我们连续值班的第36个小时,前所未有的高强度工作。这里是设在金茂大厦第三指挥部,77楼,我们脚下是一度繁华锦绣的陆家嘴。我们三个打开了一扇玻璃吹着夜风,在封闭的屋子里坐久了,夜风中带着一股槐花般的清香。这种静馨反而让人更想睡去,偏偏身体里那股浓咖啡的咖啡因作怪,让脑神经似乎还有一根是绷紧的。
上海泡防御指挥部有三个分部,中信泰富的第一指挥部,恒隆广场的第二指挥部,还有陆家嘴金茂大厦的第三指挥部。事实上这三个指挥部的职能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三个拷贝,一个出了问题,另外一个立刻可以补上。
“出了问题”,是指”被摧毁”。
如果像二猪说的,指挥部决定迁入本来已经很拥挤的地下工事,那么看来指挥部高层对于泡防御的态度里,担忧已经占了上风。不过大猪是对的,我们这些算泡泡的,管不得那么多的事情。
远处隐隐约约的星辰闪耀,在我眼睛里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我响亮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真是管用,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就让人清醒了一些。我把已经凉了的最后一口咖啡灌了下去:“走!回去!”
“你没事儿吧?”大猪跟着站了起来。
“没事,这几天挺好的不是?”
我真是觉得这些天过得还不错。
其实也就是这样吧?这个世界上,无所谓谁不能没了谁。我开始觉得第三指挥部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我看不见,于是也想不起……虽然我曾经一度觉得站起来就可以看见林澜坐在二十米外桌边的身影是那么重要……
就让日子这么过下去吧,尽管有些不同了。很多年以后林澜也会变得眼皮下垂花甲黄昏,我和她对面走过,各自拎着一只菜篮在市场里买菜。到时候再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们发神经一样的决裂,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你别硬撑。”大猪拉了我一把。
“真的没事。”我想甩开他。
二猪也站了起来,发了几秒钟的呆,忽地也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你也发神经?”大猪惊诧莫名地看着他。
“我也发困而已……”二猪耷拉着脑袋。
“这么点儿出息!”大猪作势要去拍他的脑袋。
凄厉的警报声像是快刀一样切破了死沉沉的气氛,回旋的红光让人一瞬间把困倦和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忘到爪哇去了。
大猪的手停在半空中。
我们三个愣了一瞬,然后像是三只抢食的野狗那样扑到各自的控制台边,刚刚扣上耳机,就听到耳机里面苏婉的声音:“各部门预备,各部门预备,175。45度,45千米,大量目标出现并急速逼近!”
她现在坐在整个77层最核心的中央控制台前,被无数的服务器和电缆包围,我只能从那些铁格子的缝隙中看见她的手迅速在键盘上跳跃。她现在是协调员了,负责分配任务给不同的操作员。以前负责这项工作的是林澜。现在林澜留在了中信泰富的第一指挥部,有人说她很快就会调走,因为她就要结婚了……
我高声骂了一句说:“他妈的,去死!”
必须把那个在窗上写画的女人的影子赶出我的脑海,现在不是想到她的时候!整个指挥部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我的声音,不过没有人管我,就在我骂那一嗓子的时候,第一道光流已经轰击在泡防御圈上了。
“1号缺损,缺损度48%,危险级别B+,13号、15号操作员执行修复。”
“明白。”我和大猪的声音同时出现在公共频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