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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云穿过承香殿的院墙,便看到后头那狭长的楼阁,因为久未修葺,楼阁的朱漆彩绘斑驳脱落,有些灰蒙蒙的颓然感。墙壁的一面爬满了攀援植物,这个季节也全部枯萎,寥落地挂在墙上,在风中簌簌颤抖。
整个长阁,都似前朝的遗物,带着萧瑟的苍凉,同前头含元殿、紫宸殿的金碧辉煌不像是同一个空间里的产物。
幸而她走之前特地叮嘱过,不得薄待了李宝林,因此长阁四周倒也收拾得干净整洁,门窗虽陈旧了些,到底还是擦拭得干干净净的。
念云不叫人通报,缓步走进去,见那门大白天还是掩着的,微微蹙眉。
茴香上前去推那门,厚重的门板好似有些沉重,但稍微用上点力气,也就推开了,发出“吱呀”的一声。
才推开门,便闻到里头一阵淡淡的药香,混着屋里淡淡的陈纸的气息,倒是觉得清幽非常。
这时屋里有小宫女听见了门响,扬声问道:“谁呀?”
待跑出来看时,认出是贵妃娘娘和她身边的茴香姑姑,连忙行礼,“不知贵妃娘娘大驾光临,奴婢……”
小宫女有些语无伦次,念云连忙道:“是本宫不叫通报的,本宫只是顺路来看看,不必多礼。”
“咳咳……咳……”
里头传出咳嗽声,小宫女紧张地往屋里看了一眼,好似想要赶紧跑进去看,可又碍于贵妃娘娘在,不好失礼,只得连忙低下头去。
念云注意到,于是迈过那一尺高的门槛走进去。
这时李墨央已经披着一件银狐皮的大衣裳出来迎她,一面屈身行礼,一面还在咳着,又连忙拿帕子去掩口,一时便有些手忙脚乱,小脸也憋得通红。一个下去,偏生又止不住咳嗽,身子都摇摇欲坠。
茴香连忙去扶她。念云见厅里也只生了一个火盆,蹙眉道:“天气还这般冷,你又病着,怎的也不多生几个火盆,可是尚寝局克扣了炭火么?”
李墨央连忙道:“不曾克扣,有娘娘的关照,底下人都是极好的。”又指着寝殿里道:“里头生着三个火盆呢,不冷。”
茴香伸手替她打起棉布帘子,念云见里头果然生着三个炭盆,方点头道:“外头冷,你身子不好,还是进去说话罢。”
李墨央低低应了声“是”,方跟在贵妃后头进了寝殿。
那寝殿里布置十分简单,不过是一张大榻,一张妆台,几张月牙凳。靠窗的桌上摆着一只高脚花瓶,里头也只插着一株枯瘦的病梅,花早已凋谢,花瓣零落不知去向,只得一段枝桠在瓶中。
榻前却摆了两张宽大的平头案,一张上头堆满了书籍,有些是翻开的,似乎书页有些残损,还有些好像是已经修补好,摆在了另一头。
另一张矮些的案几,上头铺着些纸张,一方端砚压在一侧,旁边的笔筒中大大小小毛笔似兵戈刀戟一般林立着,笔架上还搁着一支,好似不久之前才用过。
这屋子里的布置,简单质朴,毫无脂粉气,若不是那妆台上一面雕花的铜镜和上头几个胭脂盒子,看着全然不像一个女子的卧室,更不用说一个妃子的绣房了。
这时小宫女从外头厅里端了茶进来,李墨央脸上带着点歉意,“墨央怕茶香坏了屋里的书香,便不叫在里头煮茶,也不曾熏香……”
念云看向平头案上的书籍,诧异道:“墨央,你在修补这些书?”
李墨央见她注意到这些书,顿时语气愉悦起来:“妾搬进这长阁以后,便发现楼上几个房间里全是书,妾便命人取了些来读。许是年头久远,遭了些鼠患,又因有一间屋子好似漏了雨水,浸坏了一些。妾一边读,便一边尽力把这些坏了的书修补一番,聊以打发时间罢了……咳咳咳……”
好不容易这么连贯地说了几句话,却又开始咳上了。念云向她身边的小宫女问道:“可给宝林请了御医么,御医怎么说?”
小宫女的目光有些躲闪,半晌方支支吾吾道:“看了两三次,也还是这样……”
李墨央咳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来,连忙道:“妾这是自娘胎里带来的病症,又何必时时劳烦御医呢……”
说着又掩口咳起来。
茴香眼尖,一眼瞅见她掩着口的素白帕子上有一抹嫣红,一惊,“宝林怎么能这么说,御医本来就是为宫里的娘娘看病的,怎算劳烦?宝林这都咳血了,快叫御医来瞧瞧罢。”
念云见她身上穿得单薄,想来方才是在榻上卧着的,这会在地上站着,似有些站立不稳了,连忙道:“墨央,快回榻上去歇着,本宫这边请御医来给你瞧瞧,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本宫。”
李墨央被茴香和她自己身边的小宫女扶着半躺回榻上,念云见她精神不济,便要走,李墨央却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娘娘!”
念云讶然看向她,李墨央挣扎着又要起身行礼,念云连忙按住她,在她榻边坐下:“墨央,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李墨央仍是挣扎着在榻上向她行了个礼,又咳了半天,道:“墨央进宫之前,人人都说宫里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宫中的妃嫔如何步步惊心,可墨央来了才知晓,这宫中的一年多,是墨央这一生中过得最安逸的时间……”
她说着便是两行清泪落下来,念云拿过帕子替她擦去,“好孩子,不必多想。”
墨央顿了顿,又道:“这世间,待墨央最好的人,除了墨央的先母,便是娘娘了……父亲待墨央从无父女之情,姨娘姐妹们从来也只等着看墨央的笑话……”
她又咳了几下,念云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将手中的帕子攥得紧了些,好半天方才嗫嚅道:“娘娘,墨央的父亲……”
念云神色微僵,道:“前朝之事,本宫也干涉不得,若是要为你父亲求情的话,本宫怕是也没有办法。”
李墨央连忙摇头:“父亲谋逆,罪该万死,墨央不敢求情。”
念云听她说得悲戚,轻轻安抚她:“你既然也知晓,墨央,你身在后宫,你父亲所作所为与你无干,你不要多想。”
李墨央用力摇了摇头:“娘娘不必宽慰墨央,墨央想求娘娘一件事,无关父亲,是墨央自己。”
念云沉吟半晌,“你且说来。”
她掩着口咳嗽了几声,见帕子上有血迹,连忙藏到枕头下面去,又摸出另一条帕子在手里,“咳咳……墨央这身子骨,自己知晓的,说不定哪日便跟着先母去了……想请求娘娘,待墨央去了,将墨央废为庶人……”
念云大惊:“这……”
李墨央咬着嘴唇,努力止住咳嗽,“求娘娘发发慈悲,把墨央的灵柩送回扬州,同先母葬到一处……”
话未说完,又是一串泪珠子滚滚而下。
“墨央的阿娘是个苦命人,跟了父亲之后,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后来受了别的姨娘坑害,早早过了身,孤身一人葬在扬州。墨央这身子是干净的,求娘娘让墨央回了扬州,去陪伴家母……”
见念云尚在迟疑,她又道:“墨央自知不能为娘娘做什么事,只得尽力把这长阁里的书修补一些,闲来替娘娘抄几卷佛经,为娘娘祈福……”
念云轻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墨央,御医会好好照看你,你且不要多想。你方才说的这件事,事关重大,本宫也得回去跟陛下商量才行。”
李墨央就着榻上给她磕了个头:“墨央……谢过娘娘。”
念云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吩咐屋里的小宫女:“照顾好李宝林,待会御医来看过了,叫他来一趟蓬莱殿。”
待走出了长阁的门,外头的空气钻进鼻孔,念云深吸了两口,方才觉得舒坦了些。
茴香心里也觉得压抑得很,轻声道:“那李宝林也是个可怜人……”
念云道:“是个聪慧的女孩子,可惜生错了人家。本宫今晚便问问陛下罢,若是无大碍,这件事许了她也罢。”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诱君入套()
到了晚上李淳过来用膳,念云果然就同他提起这件事,李淳有些诧异,道:“那丫头的身子就差到这等境地了,以至于要准备身后之事?”
念云道:“下午御医去瞧过,怕是不成了。那丫头向来是个多心的,又有些娘胎里带来的弱证,我去瞧她时,也见她咳出血来,怕就是这一两个月间的事了。”
李淳道:“李錡那老贼,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也是难为她了。既如此,这要求倒不算为难,你便看着处理罢。”
念云应下,过了几日,眼见着这李墨央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倒是该早些做准备才好。
念云因想着郭家倒有几位门客,乃是扬州来的客商,也算是郭家的老人了,当初接她回长安,也是多亏了这些人。回头若是要扶灵回扬州,李錡自家又没个人能用,也只得她从郭家调那么两个人跑一趟了。
念云于是向陛下请旨,宣郭鏦入蓬莱殿。
外男入后宫谒见的事,历来不算多,自李淳登基以后,能时时入后宫的怕也就郭鏦一个人了。偏生这位驸马又生就风度翩然的好人材,因此每次郭鏦入宫,难免在静如死水的后宫中掀起一些小小的波澜,引得那些深宫寂寞的小宫女躲在路上悄悄的看。
即使郑乔乔调离了蓬莱殿,依然不难知道郭驸马进宫的事。
即使贵妃不支持,即使郭驸马半点表示也没有,但对她来说,只要她还没有离开大明宫,只要贵妃没有出手要她的命,她就不能放弃。她从未这般痴恋过一个男子,偏生她又是个十分执拗的人,既然遇见了,那就只能不死不休。
打听得郭鏦入宫的时辰,郑乔乔心里的主意已成。
这一次她谨慎得多,不敢亲自露面,估摸着郭鏦快到了,离着好远,她便在一处宫墙后头站定。
待看到一个不认得的小宫女走过来,郑乔乔连忙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峨眉紧紧地拧起,痛苦地**起来。
“哎呦,肚子好痛……哎呦……痛死我了……”
小宫女听见,果然走过来:“姐姐没事罢?”
“我……”郑乔乔一面紧紧捂着肚子,一面痛苦地摇头:“怕是葵水来了,想是这两日凉着了……哎呦……”
那小宫女知道宫里好多姐妹来葵水的时候都多多少少有些疼痛难忍的,因此十分同情,道:“姐姐住哪宫,要不我扶姐姐回去休息?”
郑乔乔连忙摇头道:“我……不要紧的,只是茴香姑姑交待的事没法去办,要不你帮我通传一声……”
茴香是大明宫的红人,自然人人都认得的。她说茴香姑姑交待了事,小宫女自然就当她是蓬莱殿的人了,讨好还来不及呢。因此连忙答应了:“姑姑交待了什么,你告诉我便是,定会办妥当的。”
郑乔乔一面揉着肚子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待会驸马从那边过来的时候,你只给他指个路,说茴香姑姑在这边等他有些事便是。哎呦……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才是……”
小宫女甜甜一笑:“姐姐说这话便见外了,还指望往后姐姐提携提携呢,姐姐放心,我这就去!”
待小宫女跑远了,郑乔乔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一抹幽凉的笑意。这第一步,算是成了的。
郭鏦得了旨意入宫来谒见,仍旧按着从前的习惯,从昭训门穿过右掖过来。
待快走到凌绮阁时,便见一个小宫女快步走过来,行了个礼道:“郭驸马,茴香姑姑说有事要同您说,她在那边等着您。”
郭鏦微微皱了下眉头,这宫里,看来果真是不大安稳。
不过有了上次的事,他倒也没十分疑心,想着大约又是有人要闹什么妖蛾子,茴香提醒他躲着些罢了,便顺着那小宫女指的方向去了。
待走了一段,却也没见着茴香的人,不免开始疑心,方才那小宫女瞧着面生,年纪也小,难道是指错了不成?
正要回身,却远远地看见前边花丛后好似有一个人,只看见背影,看着像是茴香。
郭鏦便大步往前走了几步想上去问个明白,那人却不知是没看见他,还是故意引他往前走,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茴香,你去哪儿?”郭鏦有些疑惑,停住脚步,大声问道。
那人却也不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指了指前边的一处宫室,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忽然敛起裙裾跑了进去。
虽然后宫对于外臣来说是禁地,即使有圣旨也不能乱闯,但以郭鏦的身份,常人原本就奈何他不得。况且这大明宫的女主人的他亲妹妹,他的夫人又是陛下的亲妹妹,便是陛下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是常来大明宫的,不是不知道,这处宫室并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