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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太后顾不得别的,甚至管不了茴香在身后一叠声地叫她,提着衣摆就跑去了紫宸殿。
几个御医跪在地上,见她来了,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启禀太后娘娘,陛下洪福齐天!”
郭太后悬着的心稍微有了些着落,十分惊喜,又有些难以置信,“你们说的是真的,陛下的病已经无碍了么?”
御医道:“正是,臣等查看陛下的脉象,已经平稳,只是还需要将养些时日。”
第二百六十章 往生咒()
从紫宸殿看过李恒回来,郭太后的心情五味陈杂。
她是一国的太后,她的夫君不在了,她的儿子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却不肯再做这天下帝王。偌大的一个天下,大唐的江山社稷,她要怎么办次啊好?
她是个妇道人家,虽然数十年来她把大明宫管理地井井有条,史书上也可以给她留下一个贤德的名号,可是,她从来就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只不过想好好地和她的夫君一起站在这里,可没成想他却先弃她而去。
她不想做第二个则天皇后,她相信自己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和那么坚韧的心性,冒着血腥和杀戮站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虽然如今她也是垂帘听政,但垂帘听政和临朝称制,是隔着一条本质的鸿沟的。她知道,即使有了则天皇后的先例,她要想做第二个女皇帝,依然要面临血流成河。
没有了淳,没有了三哥哥,他们都不在了,她要这天下来何用?
她沉默地坐在那张硕大的熊皮里,抚摸着油光水滑的皮毛,把两只熊爪子围到自己的脖子上。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但是这个决定,做出来很艰难。
一旦走上去,也就意味着郭氏一族将要开始急剧走下坡路,也许她将亲手子将仪公为郭家开创的局面送上穷途末路。郭家的子子孙孙,从此只能做做生意,不能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了。
她疲惫地捂住自己的脸,召见了大哥郭铸。
整个会面的时间里,两个人相对而坐,大部分时间是沉默。郭家已经今非昔比,三哥哥不在了,大哥年纪也大了,已经到了准备要告老还乡的年纪。整个郭家,现在就落在她一个深宫妇人的身上,而她,至亲一个又一个地失去,她已经没有力气承担这样的重任。
又或许,即使今天她承担下来了,等到她百年之后,还不知道将给郭家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结局。也许会更惨,也许会面临着动乱和屠杀。
郭铸最后站起来的时候,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夕阳说,鏦儿不在了,大哥会继续支持你,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尽管她的一生已经经历得太多太多,但在那个瞬间,她还是很有流泪的冲动。
第二天的早朝,她依然带着光王去上朝,耐心地教他很多朝堂上的事。光王不是一个十分聪慧的孩子,但是他冷静,坚忍,具有一个帝王最优秀的品质和心性。
李恒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可是他不肯再过问政事,不肯再看任何的折子,他的枕边只有几卷佛经。
郭太后每天依然坚持让人把折子送到他的榻边来,可是每天又都原封不动地送到蓬莱殿去,郭太后只能对着厚厚的折子,长叹一声,然后翻开,一本一本慢慢批阅。
多少年的岁月,她从初到长安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小女孩,渐渐成长为大明宫里最有权势的女人,甚至站在那个位置俯瞰她和他的天下。可她终究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这一生,是圆满还是孤寂?
梁御医的药的确很有效,可是寻找药草的队伍,却很久都没有回来。郭太后派人到路上去探问,回来的时候,得到的却又是一个噩耗。
梁御医年迈体弱,在替陛下炮制好药方,把用药方法和注意事项都交待完了以后,就驾鹤西去了,照着他的遗嘱,直接葬在了太行山的脚下。他说,太行山是仙家的胜地,能埋骨于此,也是一生的造化了。
侍从们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了梁御医的一封信,是给郭太后的。
他说,他曾经被称为大唐最好的御医,可是依然有很多治愈不了的病人。他不是神仙,医者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并无真正的回春之手,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作为一个行医的人,面对不能挽回的生命,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楚,是旁人所没有办法体会的。头顶上的光环越大,病人和亲人的期待就越高,医者自己内心的折磨也就越重。
他这一生,曾经救活过很多人,也眼睁睁地看着很多人在眼前死去。
那年如果不是他没能救得活郭家的嫡长女,也许她就不用进东宫,她的宿命就不用改变。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小女孩和桃卓一样,是不适合宫廷生活的。这一件事,在他心里,内疚了大半辈子。
后来郭家的那位赵国公,还有升平公主,都没活过来,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他留下的都是失望。
他年纪大了,有时候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老顽童,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痛楚。
最后一次,他终于能够完成郭太后的嘱托了,也总算是没有辜负了第一御医的称号。
在信的末尾,他加了一句,说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但是他没说到底是什么礼物,也没说如何送给她,只是一句话,没头没尾,有些莫名其妙。
这一生,梁御医帮了她太多太多。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姊姊中毒身亡那件事,在他心里存了那么久,那么多年。其实她没有怪过梁御医的,在她看来,有很多事,那是命。
就像现在,梁御医用自己垂暮的生命给恒儿换回了良药,可是大唐却依然要面临着改朝换代,这也是命,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郭太后下令,为梁御医建衣冠冢,陪葬宪宗的景陵,在尚药局供奉梁御医的牌位,并追谥为正一品大夫。
不久,李恒的病基本上已经痊愈,他不再穿那些绣着繁复花样的龙袍和常服,而是每天穿着素白的衣袍,深居简出。为了避免被宫人看见,身旁除了十全以外,几乎就没有别人伺候。后宫妃嫔们也有很久都没有面圣过了,跟郭太后提起,也总被驳回。
郭太后对外宣称,皇上病重。
有心存疑虑的大臣怀疑郭太后挟持了天子,强烈要求要面圣,闹了几次,上了十多个折子,郭太后终于准许了,可是他见到的陛下,却是真的陛下,绝无可能造假,于是众臣的疑虑也只能慢慢打消了。
这一场大病痊愈以后,他有了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和超脱,无喜,无怒,无怨,无嗔。
蓬莱殿的灯却每天晚上都要亮到很晚,她不能睡,也睡不着。郭太后看完折子,就坐在屋里沉默地抚摸那张熊皮,沉默到茴香和绿萝都以为她已经睡着,可走近才发现,她依然盯着外头黑黢黢一片的夜色,抚摸着那张熊皮。
她还在东宫是时候,曾经有一个点灯的小太监,每天都要扛着六对大红灯笼,挂到她的屋檐下来。这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几乎已经想不起后来的事。
回忆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往事竟然有那样厚重,厚重到她一想起来,每一件好像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偏生又一件一件的,都扛过去了。
夜已经深了,合宫上下,还亮着灯的,怕也只有蓬莱殿了。
一个人站了她面前,对她倒头下拜。
黑色的斗篷,黑色的布鞋,整个人都好像是暗沉沉的,仿佛是自漆黑的夜色中走出来。
郭太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那人慢慢地解掉斗篷,拿下风帽,露出一颗光头来。
黑色的斗篷下,是一件灰色的袈裟。
她看了半天,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的恒儿。
“恒儿!”她心里一痛,落下眼泪来。这么多年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可是泪水竟然还是有这么多,心还有这么痛!他虽然早就说要出家,不做皇帝了,可是当真看见他剃了头发,穿上僧袍的时候,做母亲的,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她还是不想放弃最后的一点希望,哪怕明知道是绝望。
“恒儿,真的……真的就要走了吗?”
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母亲,原谅儿子不孝。”
她上前一步,把恒儿抱在怀里。这是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她寄予了厚望,打算托付大唐社稷江山的儿子!
恒儿伸出双臂,很认真地拥抱她,“母亲,从今夜以后,儿子就不再是红尘中人。从今往后,斩断一切的羁绊,母亲只当儿子病殁了罢。”
松开手,李恒再一次认真地跪下,磕头。
郭太后掩面接受了他的跪拜,然后看着他走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的生命,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漫无边际的告别。
次日,她命人敲响了丹凤门城楼上的大钟,漫长的,绵延的三万声,宣告陛下殡天。大唐的天下,不能始终掌握在她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手里,到底,还是得有个结局。
梓宫就存放在紫宸殿里,这里曾经存放过大唐无数个帝王的棺椁,包括曾经的德宗,宪宗。在做道场的和尚中,有一个和陛下身形有些相似的,带着一个金色的佛脸面具。他诵经的声音很洪亮,也格外的认真,郭太后每次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都觉得心中满满的酸涩。
不知道恒儿自己,对着自己的棺椁,替自己念往生咒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最想告别的过往,到底是一个九五之尊的宫廷生活,还是曾经对一个名义上是自己妹妹的女子那段爱而不得的感情?
第二百六十一章 离宫()
在郭太后的一力主张之下,众臣拥立光王李忱登基,并尊先帝李恒为穆宗。
李忱第一天登基的时候,郭太后依旧亲自陪伴他上朝,但她破天荒的,坐在珠帘之后,几乎什么话都没说。当李忱转过头去问“太后娘娘怎么看”的时候,郭太后轻轻答道:“陛下还是自己做主吧。”
下朝之后,郭太后陪着他在宣政殿里看折子,李忱在小太监的服侍下换下了朝服,忽然就回头问道:“不知太后娘娘打算怎么安置我阿娘?”
郭太后翻着书册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继而用平稳无波的声音说道:“既然陛下已经登基,你阿娘自然是太后了。等过一段时间,宫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哀家会带着先帝的妃嫔迁入兴庆宫,这大明宫……就留给你阿娘了。”
李忱走到郭太后面前,深深下拜,“谢过太后娘娘。”这一句话,他是真心实意的。
从宣政殿出来,郭太后缓缓地走在宫闱之间的甬道上,看着后宫之中的妃嫔再一次被分别安排出家为尼和迁入兴庆宫,看着种种改朝换代的闹剧再一次上演。这就是大明宫,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终于到了这一天,她什么都得到过,但最终,也什么都不是她的。
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走到了尚服局。
这里到底还有一个杜秋。
杜秋是个聪明人,她不说的,杜秋不问。十余年来,杜秋在尚服局都做得很好,也把尚服局打理得很好,论资历,如今她也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
郭太后缓缓走在六尚局旁边的花圃里,杜秋跟在她身后,谨慎地落着两三步的距离。这段时日宫中的剧变,相信杜秋是能够猜到内情的。
“杜秋,从今往后,大明宫,哀家就托付给你了。”
杜秋在那个瞬间有些茫然,“太后娘娘……”
“哀家执掌大明宫这些年,你也帮了不少忙,往后,这个大明宫不再姓郭了。你和郑氏是同乡,又在六尚局待了这么多年,往后,郑氏肯定仰仗你的地方很多。跟着哀家的这些人,大吉,二祥,三寿,四顺,五贵,八升,九禄,心底都不坏,如果可能的话,往后,你尽量帮哀家护着点,到底……也都是主仆一场。”
杜秋心里蓦然打了个突,这怎么听着郭太后好像是在交待后事一样?
杜秋连忙说道:“太后娘娘往后若是迁到兴庆宫去,何不把他们也带过去?横竖兴庆宫也是要用人的,多年荒废,里头的旧宫人只怕都不合用……”
“兴庆宫哪里用得了那么多人,”郭太后淡淡一笑,“哀家想着,能放走的,就放走罢,不愿意走的,总还得给他们留条活路。”
杜秋只觉得心里一阵悲凉。其实她明白,郭太后就是在交待后事。以她对郑乔乔的了解,她知道郑乔乔从来就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从她进宫,对郭鏦爱而不得,就已经恨上了郭太后。更何况这后来的十几年时间里,她孤苦伶仃地带着孩子在佛堂里煎熬?她的儿子当了皇帝,她以太后之身执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