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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长安几年了?”
“才刚一年。”
“一年,能把官话说得这样好,倒也很聪明。”
“小的从前在青州的家主原是长安人氏,在青州一带经商,家中说的都是官话,所以学得一些。”
念云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是为何离开青州来长安呢?”
仁贞低头道:“家主家道中落,养不了我们这些人了,便把我们都遣散了。我们是家生的奴才,无处可去,听闻长安繁华富裕,便来了。”
也是可怜。来了长安,却发现,长安确实繁华富裕,只是穷人依旧没有立锥之地。
“那你为何非要来东宫?”
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忧郁,“做内侍有饭吃,有衣穿。宫里我进不去,没有公公肯提携我,我见都见不到他们,已经被打出来七八次了。可我已经……我想……也就只有东宫需要内侍了,我就来试一试……”
念云想了想,问:“你读过书吗?”
“从前跟着小主子,学过《四书》,会算一点账。”
念云不算太诧异。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他身上比寻常的奴仆略多几分书卷气,所以才这样问他,果然是读过一点书的。
“你留下吧。正好咱们这里也有一个姓薛的公公,你就跟着薛公公先学着。”念云想了想又道:“你叫仁贞,这名字不好,太文气,又犯了贞元的讳。既然来了这里,就改一个吧。”
仁贞听见她说叫他留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又听她说不喜欢他的名字,忙道:“请夫人赐名!”
念云淡淡道:“你就顺着六福往下,叫七喜吧。茴香,叫人带他下去,去和薛公公说说,好好教他。”
茴香答应着,安排下去。念云见他的背影,依然微微地弓着背,走路一瘸一拐。
念云叫住他,问:“七喜,你脚上有伤?”
他似乎有些困窘,忽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没、没有。”
念云忽然明白过来,他必是净身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念云嘱咐道:“先给他一串钱零用。叫侍医给他看一看,如果身上有伤,也不必急着干活,养好伤再说——去吧!”
“是,谢夫人。”薛七喜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躬身又行了个礼,这个礼让人觉得是实实在在的,发自内心的感谢,而不仅仅只是礼节。
隔了三天,念云想起那个新来的小太监来,问茴香:“他伤得怎么样?”
茴香回道:“来的当天就叫侍医给他看过了,说是时间还不长,也亏他忍得。我叫人给他熬了药,若身体底子好时,一个多月也就彻底好了。”
念云道:“我看他也是个伶俐人,难得是读过书能识字。也不急着叫他做什么,他既然会算账,你只叫他们每天拿些账本给他复核一下进出的账目便是,也算是了解一下咱们的内务。”
薛七喜学得很快,念云原本命他复核账薄,他不仅在数目上算得又快又准,偶尔对进出款项由疑问也会及时提出,念云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后来因为司寝房缺人手,便拨他去了司寝房使用,和一个小哑巴内侍一起,掌管各院的火烛。区别于先前那位年长的薛公公,府上都称他为小薛公公,也有人直接叫他七喜。
薛七喜身体早已康复,念云也命司膳房给他加伙食。有人注意到,他把一切猪肉,甚至是放了猪肉的食物都放在了一边,甚至有猪油的菜肴他都不会动。
念云叫茴香去问过他,才知道他是回民,不吃猪肉的。此后念云便命人给他的食物里不再出现猪肉。
除了猪肉之外,他倒是不挑食,而且吃得很多。但他依旧是瘦,瘦得仿佛挂不住那件宽松的内监衣裳,就好像一根细长的竹竿,只在适宜的位置伸出头和胳膊来。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念云总是觉得他很少笑,细瘦的脸颊常常藏在帽子的阴影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忧郁。
他是一个不开心的人,念云暗想,也许因为他读过书,有一定的见识,所以他才会对自己的生命有深刻的悲伤。
她见过太多的人,目不识丁,没有自己的想法,经历了天灾人祸、骨肉分离,然后麻木地生活,麻木地为一块干馍馍而欢喜。
到傍晚的时候,七喜会带着小哑巴到每个院子里来点灯。太子李诵、郡王李淳在哪个姬妾处歇息,司寝会提前告诉他。
他就会在点灯的时候,给那个院里送去六对大红灯笼,拿火折子点上,并用竹竿一个一个地挂在檐下。灯笼里的蜡烛不长不短,刚好燃到三更末。
十天里,总有那么**天,七喜和小哑巴要抬着那六对大红的灯笼挂到念云的檐下。
东宫的内侍年纪都比较大,都是从太子李诵小时候便在东宫伺候的老人,有些人,念云甚至支使不动。念云早就想在内侍中培植一批自己的势力,然而一直没有精力去管。
茴香知道念云有意栽培七喜,有空的时候,也常常同他说话。茴香也常常觉得,他十分顺从,从不会争辩或者违拗,但他就是好像心情一直都不好的样子,答应任何事情都面无表情。
傍晚的时候,远远地听见七喜扯着嗓子喊一声:“点灯——”,然后他就会拿着火折子和灯油,从承恩殿开始,一个一个院子去敲门。
从承恩殿出来,第二个便去宜秋宫,天还没有全黑。七喜低着头,从一片光明中走出来,带着一片光明,却仿佛永远也无法照亮他自己的黑暗。
院门叩响三声,紧接着喊道:“点灯——”
念云听得出七喜的声音。他净身的时候已经将近成年,有凸出的喉结和浓密但短小的胡须,脸上的痘痕也成为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
他的声音不像那些从小净身进宫的内侍一样尖细难听,而是一种介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的,浑厚但并不粗哑的嗓音。
茴香去给他开了门,引他们进来,尽管实际上七喜对这个院子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七喜在前,小哑巴在后,一根长竹竿上挂着一大排大红的灯笼。
小哑巴将竹竿抬在肩膀上,一手拿着火折子。七喜因为比小哑巴高出太多,竹竿夹在咯吱窝下,一手提着灯油。
茴香在前边走,忽然停住脚步。七喜走在前面,低着头走路,似乎有些走神,一个不防备,差点踩到茴香的脚跟,一个趔趄,手里的灯油差点泼出去。
茴香忙扶住他,嘻嘻笑起来:“想什么呢,今儿好像没带心在身上。”
第七十九章 点灯()
七喜退了两步站下,头埋得更低,躬身作了一揖:“姐姐雅量,七喜知错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太像是一个内监的样子,倒像一个落魄的书生。
茴香抬头看着他,“扑哧”一声笑起来,不禁玩心大起,笑着转身走到他身边,做出一脸很无辜的样子,抬头看看天,又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襟笑道:“风好大啊,居然有东西没被风吹走。难道这件衣服里有人?”
重楼正从屋里出来,撞见茴香取笑他,不放过这个损他的机会:“姐姐眼花了么,原来是小薛公公藏在衣服里嘛,奴婢刚才听见有人喊点灯,可是半天没见人进来,还以为丢人了呢!小薛公公要是再瘦一点,可真找不着了。”
念云在屋里听见丫鬟们取笑七喜,也走出来,笑道:“七喜,我听说海外有仙人,会隐身的异术。你再瘦一点,倒可以从门缝里钻进钻出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隐身之术?”
七喜大窘,脸已经红了,却自己也有点忍俊不禁。他顿了顿,躬身作了个揖道:“回娘娘,七喜不敢隐身,只是想着娘娘来年开春定要放放风筝玩,七喜便提前做准备了。”
念云见他神色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沉郁,笑道:“听说放风筝都是放晦气,我给你的名字那么喜庆,竟不知道你是个大晦气。不过没关系,东宫福星高照,不怕晦气。你看,你这个差事多好,给每一个院里都能带来光明——点灯吧。”
七喜和小哑巴将肩上抬着的竹竿放下来,红彤彤的灯笼在地上排成一排。小哑巴走到灯柱前,一手将灯罩子拿开,七喜舀了一勺子灯油在旁边看着。
哪个灯该添油了,便倒一点进去。添完油,小哑巴用火折子点着,再罩上灯罩。
宜秋宫的院里原有六对灯柱的,但念云为了省灯油,平素只吩咐点门口的一对,好叫李淳来时不必摸黑。但那六对象征着恩宠的大红灯笼,念云原想撤掉,可太子说,要留着,看着喜庆。
点完门口这一对灯柱,小哑巴蹲下身来,就着地上把红灯笼给点着了,七喜拿竹竿一个一个地挂上去。于是整个院里映照出红彤彤的光,远远地都能看得到。
东宫的成年男主人只有两位,因此这需要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每日最多不过十二对。七喜的竹竿就放在了宜秋宫的院子里,明日里取灯笼的时候再用。
他仍旧提着灯油,带着小哑巴从念云的院子里退出去。肩上再没有灯笼,七喜瘦削的肩膀显得格外的寥落。
前面不远便处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院门紧紧地关着,门上还挂着锁。一开始七喜以为是空着的,可是有一天,他发现里面有敲击墙壁的声音,里面不知锁着什么人。
他问司寝房的人,他们并不多说,只是告诉他,那里不用点灯。
七喜不明白,他去问老薛公公,老薛公公只是摇头,说做奴才的,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问,知道的太多对自己没好处,指不定哪一天就卷进去了。
于是他问茴香,茴香说,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关着她,怕过了病气,怕她伤人。
他再问,茴香便说,问她做什么,东宫上上下下这么多女人,有那么一个半个病了疯了哑了的,有什么奇怪?
没有人愿意告诉他,七喜渐渐觉得那是东宫的一桩秘辛。
后来,同屋的小哑巴偷偷比划着告诉他,那里关着的,是一个郡王的女人,病了,哑了,疯了。
至于到底怎么疯的,小哑巴说不明白。
没有人在意一个被疯癫的哑妇人是否会摸黑走动,也没有在意她漫漫长夜会做什么,对她来说,白天和黑夜本没有区别,根本不需要浪费灯油。
薛七喜点完所有的灯,最后打发小哑巴回去睡了,才独自拿着火折子走去那个小院。
门上的朱漆依然光艳如新。那狰狞的铜锁并不十分陈旧斑驳,大约才挂上没多久,至多几个月的时间。门并没有锁死,大约是送饭的人偷了回懒,只是从外面简单地挂着,反正从里面也是打不开的。
七喜轻松地取下铜锁,打开了门闩。院子里黑暗,静谧,长满荒草,走进去可以感觉到有蛛网黏糊糊地蒙到脸上。也有六对灯柱,七喜用手在灯罩子上抹了一把,满手的灰尘。
他慢慢地抬起脚,走近黑黢黢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安静到他十分怀疑屋里到底有没有人。
他走到门口,迟疑着,伸手准备去敲门。借着黯淡的月光,却蓦然发现,门,是钉死的。上面的钉子有些斑驳的锈迹,但并不十分陈旧,似乎和门外的铜锁一样。
他退后几步,才发现窗户也被木板钉死。
难怪院子里的锁那样不谨慎,原来是笃定她无法出来。门上离地面约三尺高的地方,有一个六七寸见方的洞。
七喜俯下身来,将脸凑到那个洞口。
两束幽幽的光,他被吓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往后跳了一大步。
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着野兽一般绿莹莹的幽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浑身都起了厚厚的一层鸡皮疙瘩。
待他看清了那双眼睛,是一双女人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丹凤眼的轮廓,也曾美丽过,也曾秋波妩媚。女人的脸苍白,憔悴,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像是白的。
他忽然悲从中来。
屋里的人忽然狂躁起来,用力拍着门板,喉咙里发出“啊,啊”沙哑的声音。
好端端的人,不知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被关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几乎像一具行尸走肉。他觉得心酸,眼泪似乎就要落下来。
七喜鬼使神差地,将手从那个洞口伸了进去,似乎想安抚她。
屋里的人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的,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
七喜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却咬牙忍住了没有惊叫出声,也没有抽手。屋里的人慢慢地松了口,枯瘦的手抚摸过他修长的手指,最后放开了他。
七喜抽手,在幽微的月光下看到,手背上一排深深的牙印,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