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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虽然早有传播,算不上是石破天惊,但从公孙珣嘴中亲自说出,到底还是让不少人面露惊愕。
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
这段来自于陆贾与陈平的对话,乃是汉室精英们了然于胸的政治常识,而黄巾之乱后,天下不但没有安定,反而有愈发危殆的趋势,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既如此,如公孙珣这样的人,其一举一动,一进一退自然是要牵动人心的。
“为何如此呢?”王允停了片刻,然后忍不住苦涩追问。“如今局势危殆,正需要卫将军和大将军一起支撑局面才对。”
“一来是刘师生前有遗言,说我德行浅薄,尚需读书磨砺;二来是亲友连番去世,自心难定。”公孙珣抱着酒瓶环顾四周,缓缓答道。“平日里,我这人遇到好事,总喜欢显示在脸上,可遇到让人悲痛的事情,却不愿意展露在外。其实不瞒诸位,旬日前,就在孟津于黄河北岸的渡口处,我一日间便接到了三位极为亲近之人的死讯……除了恩师外,昔日河北并肩为战的钜鹿太守郭典郭君业、河内相识的知交司马直司马叔异,也都是那一日内知道的死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身边至亲知交全都凋零,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卫将军,在下有一言。”孔融也忍不住起身拱手说道。“刘公的事情且不言,司马叔异与郭君业之逝,天下人皆知,其关节难道不正在洛中吗?既然如此,卫将军反而应该潜心用事于洛阳才对。”
“文举兄此言说错了。”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然后环顾四周,扬声答道。“叔异兄与郭君之逝,其关节不在洛阳,而在北宫!而且这一点,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四下反应很奇怪,有些人面色苍白,赶紧低头,有些人则情绪激动,一时喧嚷。
“卫将军所言甚是!”孔融也是情绪激动的一份子,他当即忍耐不住,赶紧追问不止。“可文琪都已经知道,为何,为何还要归乡隐居呢?”
“因为,我已经去过北宫了啊。”公孙珣抱着酒瓶矗立在午后阳光之下,不免幽幽答道。“文举兄难道不晓得此事吗?而这便是我要走第二个理由了。”
周围一时安静下来。
“我公孙某人所行光明正大,无不可言……”公孙珣继续昂然扬声言道,居然没有丝毫的估计。“当日入西园面圣,尽陈司马叔异与郭君业之事,并直言相告,天下汹汹,皆在于阉宦子弟为祸地方天子但笑而不应,反问我家资钜亿为何不也要计较西园之利,我直言相告,公孙氏家资钜亿,却一文与阉宦中饱私囊!”
言至此处,公孙珣忽然转向了坐在近处座位上的一人:“崔公,五百万钱而登三公位,可坐的安泰?不知道你从弟崔寔崔子真,死的时候家徒四壁,有没有羡慕过你的机变与富有啊?”
众人齐齐回头看向崔烈,神色复杂,而刚刚花了五百万钱当上司徒的崔烈也是一愣,然后便羞愤至极……他怎么也想不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可大庭广众之下却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毕竟,买官这事是真真切切的,而且是走了天子乳母的邪门歪道,他真心不敢反驳!更不要说,公孙珣还搬出了他的族弟,死时清贫到一无所有的汉室名臣崔寔!这个更是连争辩都没法争辩的。
身为三公,坐在正中间,却被整个洛阳的高官显贵像看猴子一般审视着,崔烈面色通红,却无可奈何,只能起身掩面而逃。
“诸公。”
眼见着忽然而然就有一位司徒落荒而逃,座中众人颇有不少人心惊肉跳,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然后公孙珣却不以为意,只是顺势说回到了自己。“这便是第三件非走不可的缘故了……西园召见无功而返后,归来见到恩师灵柩,我便当堂立誓,自此以后,我公孙珣绝不出一文钱在西园买官,省的让阉宦中饱私囊,免污了恩师的德行、至交的性命!”
众人终于是无言以对了,或者说,这个理由也只能无言以对了。
“我说了,今日以通脱之态相送恩师,诸位不必拘束……大将军,请饮一杯!”说着,公孙珣不再理会身后这二人,而是直接拔掉瓶塞,亲自为大将军何进斟了一杯酒,并将陶瓶放在对方的几案上,转身从跟在身后的韩当手中复又取来一新瓶。
然而,刚刚接过新酒来,忽然间却听得身后不少人连连感慨,唉声叹气起来。
公孙珣长叹一声,复又冷笑一声,却是忽然转过头来:“诸君何故叹气啊?”
从何进往下,众人一时默然,皆不作答。
“我知道了。”公孙珣愈发冷笑一声。“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连丧师友,又不为天子所取,被迫归乡,此时心中必定悲伤难耐,万分不堪啊?”
众人只是盯着公孙珣,却愈发不言。
“要我说,诸位想多了!”公孙珣说着,却忽然回头看向了大将军何进。“大将军带佩剑了吗?”
何进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腰中取下了佩剑交给了对方。
公孙珣谢过对方,然后直接拔出剑来,这是何进的佩剑,自然一把难得的出色好剑,夕阳渐下,白刃闪烁,让不少人直接凛然起来,有些人甚至恐惧了起来。
不过,这位卫将军手持大将军之剑,却只是回身挥剑轻松割断了韩当手中的陶瓶瓶口,却又将刀子转手递给跟在身边另一侧的娄圭,这才取瓶向前,往王允身前走去。
“子师兄能饮吗?这可是我家专门的烈酒,无志气,怕是饮不得。”公孙珣将割开的酒瓶放在了王允身前,正色询问,而周围的达官显贵不敢说话,只是盯着二人举止。
“卫将军割瓶赠酒,便是不能饮也要饮!”言罢,王允不顾瓶口锋利,直接起身接酒,仰头倾倒在了喉中好大一口,这才抹嘴相对。
“喝的好!”公孙珣正色相对,大声赞叹,却又转身持剑而言。“诸公,你们真以为我此番是心灰意冷,内心不堪吗?我曾侍奉恩师生前饮酒,他当日有一酒后饮者之言,记忆尤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在座之人齐齐震动。
“我今日散尽千金,换得洛中美酒,正是为了应对刘师此言,以求激励!”公孙珣持剑厉声言道。“我现在与诸位推心置腹……今日之去,乃是为了日后再来!今日之别,乃是为了日后相逢!今日之退,乃是为了日后之进!此去归乡,诸公无须担忧我志气会有丝毫动摇,因为我迟早还要再来此处,届时我将亲持白刃,清扫朝堂,廓定四方!”
众人神色激荡,或是惊吓到面色苍白,或是激动的难以自持……当然,有些人却是不禁心惊肉跳。
“诸君。”公孙珣忽然语调缓和下来。“恰恰相反,我所忧虑的,乃是阉宦势大,诸君在洛中身临其事,会像崔烈那般渐渐生出苟且之意来……所以,才要以剑割瓶,请诸位饮一杯酒,莫要忘了心中志气!”
言罢,公孙珣复又持剑割瓶,却是递给了王允身侧的孔文举,孔融仰头便饮,却又忽然抱瓶做相送歌,引得周围一番喧嚷,宴席一时热闹非凡。
孔文举后,公孙珣过袁隗而无视,反而是引着娄圭、韩当,以及一长列抱瓶的侍从,直接来到了神色复杂的袁绍跟前,割瓶敬酒:“本初兄,洛中事往后几年就要多多倚仗于你了。”
袁本初认真看了看公孙珣一眼,一言不发,居然举瓶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袁术不甘示弱,也是在自家叔父的担忧中一饮而尽。
再往后,公孙珣复又来到刘焉身前,诚恳言道:“君郎兄,天下汹汹,岂能思退不思进?这世道,你若不去争,哪里会有太平可言呢?”
刘焉尴尬无比,只能起身谢过对方:“文琪之豪气,胜我百倍。”
然后,其人稍微饮了一口,便无奈将酒瓶放下。
公孙珣摇头便走,反倒是侍在一旁的刘范忍不住接过了自己父亲那瓶酒,仰头灌了一气,却又被呛的不行。
“景升兄。”公孙珣复又来到刘表身前割瓶以对。“虽是初次见面,可我却久闻你的大名,党锢多年,志气尚在吗?”
“足够饮一瓶酒。”刘表温文尔雅,起身接过酒来,轻啜一口,然后放在自己身前几案上,昂首保证。“卫将军自去,这瓶酒我便是饮到天明也要喝完的。”
公孙珣不以为意,转身便往其身侧刘虞处而来。
“卫将军的气势何其猛烈啊?”刘虞接过酒来,一口便被呛道,也是苦笑不止。“便是归乡隐居,亦如壮士出征。我……”
“当日刘公为幽州刺史,那份缘分虽然没有结成,可是那份恩德我是记下的。”公孙珣坦然相对。“我公孙某人虽然强横,却非是忘义之辈,所以刘公,你且缓缓饮来便是。”
刘虞起身相送。
下一个是董卓。
“董卓身材渐胖,坐在那里也没有一个心腹陪侍,不知道是几案处容不下他人还是身边人皆上不了台面,但无论如何,其人依旧从容。
他眼看公孙珣过来,却是喜上眉梢:“文琪!这里这么多达官显贵,你却专门来寻我,看来真是个念旧之人,我也格外感激,唯独一事……割瓶固然壮志,可你我之间怎么能用大将军的剑呢?”
“董公所言甚是。”公孙珣不由大笑,却是直接从腰中拔出那柄断刃来。“此刀蒙董公所赐,随身十年,大小战事无数,杀人无数……给别人割瓶尚显血腥,可董公又怎么会嫌弃血气呢?”
董卓听得此言,又见着对方以断刃割瓶,然后捧酒相赠,也是哈哈大笑,上来便豪饮不止,一气之后方才抹嘴言道:“文琪千金所置之酒,果然醇烈。其实,你也尽管对我放心,因为我的志气也如这千金酒一般,未尝堕过半分。西凉战起,我必将倾尽全力,为国家平叛,兼成功业!”
“如此言语,可以再来一瓶。”公孙珣的回应方式格外简单。
越过董卓,公孙珣复又来到吕布身前:“虓虎能饮吗?”
吕布赶紧起身:“卫将军所赠,如何不能饮?”
公孙珣有心再说两句,却发现自己终于是无言以对……这吕布因为自己的瞎折腾,黄巾便崭露头角,如今更是已经成为北军校尉。
须知道,北军校尉原本是清贵官职,只是近年来战事频繁,又有了大将军、左右车骑将军、卫将军以及一堆中郎将,这才演化为了实职。将来的事情,还真不好说。
既然如此,也只能不说了。
再往后,便是徐荣了。
徐伯进见到对方过来,长呼了一口气,却是干脆避席下拜,口称君侯。
“你就在洛中,不要多想,不要惹事,也不要擅自为之。”公孙珣上来便堵住了对方。“北军整体如何,你便如何……我迟早还要再来中枢,安心等我回来。”
徐荣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叩首相对,然后便接瓶饮酒。
到此处为止,公孙珣已然是转了一圈,但细细看去,却还有两人不得不去赠酒,偏偏这二人此时相见不免尴尬……然而,思前想后,他也只好微微摇头,向前相对了。
“岳父大人!”公孙珣亲手为赵苞捧上酒水。“我知道之前你为我擅自行事颇多不满,但你看如今这个酒宴,俨然已经是士宦不两立的局面了……过去的做法确实已经行不通了。”
“我非是气你归乡。”赵苞叹气道。“乃是气你不与我细细相告,你若早说到死谏的司马直与你西园面圣之事,我又怎么会生气呢?大势滔滔,人如浮尘,昔日只需想着忠君报国,如今却要对上如此多的事情……我也为难啊!”
公孙珣低头不语。
“也罢,你还年轻,迟早还要回来的。而且此去归乡数载,不妨一边读书一边悉心养教子女,倒也是好事。”说着赵苞接过酒瓶来,自斟了一杯。“至于我这里,你且安心……我虽然有时候有些心软糊涂,但终究不会失了大节的。”
公孙珣躬身后退,转身往卢植处而去,那边吕范看的清楚,立即弃了自己的位置,赶紧跟来。
“老师。”公孙珣欲言又止,终究只能是捧上了数瓶酒水。“平生未尝闻你一醉,然而一醉未必不是好事。”
卢植看着自己的学生,神色不动,默然不语,只是微微颔首。
公孙珣见状,不由长呼了一口气,对方没有怒极,到底不用他转身落荒而走了……说一千道一万,今日之事,还是他公孙珣过分了一些。毕竟,卢植也好,公孙珣也罢,便是当时在场的吕范都明白,以刘宽的为人,怎么可能会在遗书中议论他人呢?那番言语,不过是公孙珣愤恨失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