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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当说的也不错。
雨势断断续续又持续了一日,当娄子伯从后方极为辛苦的赶到以后,塌顿与丘力居终于近乎绝望的选择了撤兵。
和莫户袧一样,在收拾军营走人之前,丘力居写了一封言辞极为恳切卑下的书信,恳求原谅。而公孙珣的反应也一样,他当众将信撕碎在了脚下……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公孙珣若不能彻底讨伐乌桓人吗,甚至清理整个辽西,那如何偿他在河东安的羞耻?
“这是坏事!”这日中午,得知乌桓人已经开始大举渡河撤兵,军帐门内,随着一堆中级军官和杂胡头人离开了此处,娄圭低头看着已经被淅沥沥雨水浸透的地面,却是负手给出了一个与韩当、戏忠截然不同的意见。“依我看,这场雨是个天大的坏事……”
“子伯先生这话怎么说?”刚刚带着数百义从护送公孙珣白马旗回来的田豫一时好奇。
“我从管子城过来,沿途雨水都是这么连绵不绝,可见这场雨怕是牵扯极广。”娄圭回头捻须叹道。“而辽西地形复杂,素来多丘陵河流,更兼数百里无补给处,本就难以奔袭,如今雨水浸湿地面,车骑难行,怕是短期内更加难为行军之事……诸位想想,承德地形那么险要,如此天气,如何去打?柳城更干脆,且不说如何运输粮草,只说咱们前面十余里处便是大凌河,绵延数百里遮蔽柳城,若是雨水急促,大凌河水位暴涨,隔断道路,咱们如何又能去打柳城?”
帐中诸人,从韩当、戏忠以下,到刚刚回来的高顺、田豫,与第一次加入白马义从担任队率执勤的赵云,居然全都瞬间沉默。或者说,本来他们就因为这次受挫而有些沉默,但毫无疑问,当娄子伯说出这番话后,他们便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整个中军帐中,俨然鸦雀无声,唯有打在头顶帐篷上的雨水淅淅沥沥依旧不停。
披着衣服坐在火盆前的戏忠欲言又止,但这一次他终于保持了沉默。
当然,话说回来,不能因为之前犯得错误就忽视掉戏忠和公孙珣选择军事冒险的某些客观理由……实际上,就算是不用戏忠出来强调和分析,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此局面,并不意味着军事失败,但很可能意味着公孙珣要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
几百里的路,走一个来回就十几天,还要考虑军事对峙,考虑战场杀伤,考虑战后处置……天知道回过头来是不是已经天翻地覆了?而且屯田数年积攒下的粮草,是让公孙珣仍在这种破地方的吗?
而且,就算是不考虑能不能来得及转身去向何进索要那个冀州牧,只是考虑幽州的形势,战事拖下去,也只会让刘虞和赵苞获取更大的政治威望与军事威望而已——这俩人本来就是空手套白狼,赚一分是一分。
当然了,这个理由现在说不出口,因为这是军议,刚刚军议时公孙珣就已经当众正式的发布了自我检讨,要求大家以军事为基础,摒弃军事以外的想法——不是不能讨论政治影响,实际上如果没有政治理由的话,根本就不会有战争,而是说,不能让政治理由干涉到具体军事动作的制定。
再说了,当娄子伯指着天上的雨水提醒了所有人后,你有没有政治理由又能如何呢?
这个时候,除了撤军回管子城甚至卢龙塞并静待天明,难道还有别的军事动作可选吗?
一阵近乎凝固的气氛中,公孙珣忽然站起身来,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绕到了娄圭身后,来到军帐大门下,仰头看着帐门处滑落的水线……足足一刻钟都没动弹。
“子伯。”公孙珣忽然回头道,却是语气古怪。“我以为,这场雨是好事。”
静候在旁的娄圭怔了一下,然后拱手相询:“请君侯明鉴。”
“若是我们现在就渡河呢?”公孙珣面色不变,语气严肃而认真。“此时渡河……不对,明日渡河,又当如何?会过不去吗?”
娄圭欲言又止,但还是勉力答道:“明日渡河当然可以渡,支流的水还没下来,乌桓人都在渡,我们自然可以跟在后面渡……但是君侯,若明日渡河后水位暴涨,怕就回不来了!万一乌桓人发现又如何?”
“我不是渡河求野战,而是说渡河后冒雨往柳城而去。”公孙珣正色相对。“而且渡河后可以静待一日,再往柳城而去。”
娄圭抿嘴不言,而是折身细细思索。
“辎重怎么办?”娄子伯忽然又回头问道。“如此天气,如何运输?我来时已经狼狈不堪。”
“不用车辆、民夫。”公孙珣面无表情,快速答道。“伤员、羸弱者全都留在营中,全军选一万五千精壮只携带面饼、净水、甲胄、兵器,以战马为驮马,远远跟在对方身后,全军向柳城而去。”
“君侯,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出其不意,打丘力居一个措手不及,若能辍其尾而入柳城,便可轻松致胜。”田豫忍不住站起身来劝谏。“可如此这般的话,怕是我军战马全要废掉!我军骑兵也将无用武之地!还会有不少人因为淋雨辛苦,得病离队。”
“如此天气,乌桓人的骑兵就有用武之地了吗?都是冒雨走一样的路,补给更差的乌桓人得病的就会少吗?”公孙珣凛然反问道。“至于战马全都废掉……若能以马命换人命,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你们只说如此举止,可有军事上的漏洞,不必谈及这些人命外的损失……柳城处会突然有援兵出现吗?”
“不会!”娄圭也是沉声而应。“大凌河水位即将上涨,且不说轲比能有没有这个魄力,便是有也来不及援护柳城!”
“那我们若是真能辍其尾而至,会攻不下柳城吗?”公孙珣折身来到帐中,缓缓坐下,然后继续追问不止。
“若能跟至柳城,如何会败?”高顺当即应声。“彼辈仰仗者不过是弓马突骑,如今大雨,马不能用,弓也生涩,到了柳城下,我军也不用长兵,只持环首刀,负甲攀绳而入,便能一战而下。更不要说,如此局面,说不定还能出其不意,直接突袭得手。”
“那彼辈有可能会有埋伏吗?”公孙珣环视账内四周,再度询问。“就如之前故技重施,用他们本部乌桓骑兵,在大凌河、小凌河之间设伏。”
“不会!”韩当突然应声。“且不说子伯赶到,我军兵力并不弱势,根本不怕埋伏……只说一件事,我少年时便随安利号往来辽西贩马,跟乌桓人多有接触。他们这些头人、帐落首领,最宝贵的就是他们的战马,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如此天气,正如高司马所言,骑兵作战几乎无能,弓矢也会生涩,强要作战便是能胜,也会白白损失战马。而丘力居就算有这个魄力,他手下各部首领也决不答应,手下各部首领答应了,普通乌桓骑兵也要造反的!”
“君侯就是这个意思。”娄子伯忽然一叹。“我们舍得损失上万军马,舍得抛弃骑兵优势,乌桓人却舍不得……所以我们就是要用这上万军马来换辽西平定。君侯,你说的对,这场雨是好事……此时渡河,于军事而言,反而是必胜之局!”
帐中之人,纷纷愕然……这种反其道行之的军事动作,明显超出人的惯性思维,但却居然反驳不得。
“那便立即整备,告诉全军,还有那些杂胡,只说我们也撤军……但等明日一早,却要直扑大凌河,渡河向柳城而去。”公孙珣眼见着众人再无反驳理由,确实当即立断,不过说到一半,其人却忍不住看向了立在帐中一声不吭的赵云。“子龙可在义从中随我去,此战,还要借你勇武,除去丘力居、塌顿,清理辽西!”
赵云躬身承诺。
与此同时,大凌河畔,其实并不算多么大的春雨还在淅淅沥沥,丘力居、塌顿、楼班三人全没有骑马,只是站立在之前公孙珣所立的山坡上,望天生叹。而他们脚下的浅滩处,大量的乌桓骑兵,正在艰难渡河。
面对着天上河中如此情形,楼班倒也罢了,辽西乌桓真正的当家人,也就是丘力居和塌顿这对叔侄,此时根本就是五味杂陈……尤其是塌顿,一直在为自己没有及时赶到堵住公孙珣而感到懊丧的他,根本不知道这场并不大但却连绵不断的雨水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是坏事,自然是因为这场雨的到来直接让乌桓人绝了最后一丝捕获公孙珣的希望;说是好事,自然是因为这场雨没有停止的意思,而慢慢累积的降水量会迫使汉军也不得不放弃军事动作,从而给他们乌桓人以一丝喘息之机。
“别想了。”丘力居此时满脸疲惫之色,却俨然看透了自己侄子的心思。“这雨是好事。卫将军既然逃过了河,身后又有援兵,那有没有这场雨咱们都没法再抓住他。反而是雨水不断,过两日大凌河、辽河水位都上涨起来,我们便可以借助地利暂时修整一二……然后若能出奇兵去辽东支援苏仆延,捕获兵力稍逊的赵苞……说不定还有回转余地的。”
塌顿一时沉默,抓不到公孙珣,便能一定抓住赵苞吗?
但是,此时还有别的路可行吗?为什么当初遇到困难的时候,不干脆去广阳找卫将军举族内附呢?为什么会在卫将军离开后会感觉自己能成事呢?叔父明明说汉人自己要乱起来了,卫将军要在南边争夺更好的东西,不会回头管他们的,如何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南边是什么样子?
乌桓人到底算什么?
“粮食、布匹、陶器……什么都不够了。”胡思乱想了半晌,穿着也像极了一个汉人贵族的塌顿忽然在雨水中扭头言道,露出了满脸的胡茬。“为了这次设伏,咱们掏空了家底,而且一场奔袭下来,死的战马也太多……大人,我们……”
“我知道。”丘力居蹙眉摇头叹道。“之前还在下游被一只汉军背水而战,杀了我们不少人呢。还有那些杂胡,见势不妙,又纷纷逃窜,便是我们自己族人也在埋怨,甚至有人嫌出征太频繁,想回部落里……但是塌顿,事到如今,管好眼前便是了,你在后面断后……也不是断后了,主要还是看住自己人,让他们小心照料战马,先统一回柳城稍作安歇,再决定是否回各部落中修整,不得私自离队。”
言罢,丘力居便径直在楼班的搀扶下走下了湿滑的山坡。
毕竟是养育了自己的亲生叔父,塌顿看着其人背影,到底是咽下了原本想问出的那句话——所谓乌桓,区区两三万人马,真有资格独立于这个世间吗?
雨水依旧不急不缓,肯定跟豪雨称不上关联,但经过一夜的淅淅沥沥,大凌河已经开始出现了明显的水位上涨。这不是一夜雨水的直接作用,而是之前两日的雨水通过无数支流汇集到大凌河的作用,而接下来几天,因为地面含水量已经饱和的缘故,水位还会继续直线上涨,最终让原本很轻易的渡河活动变得极度危险起来。
实际上,就在乌桓军全军转身离开的第二日上午,汉军渡河时便遭遇到了数十人的非战斗减员,这对集合了五郡之力,带着上万军马,又有秩序渡河的汉军而言,简直难以想象。
明明水位只是从到腰下变成了到腰上,为何就会死人?
但公孙珣却知道,这是大规模军队行军必然的事情,这是扩大了基数后必然的伤亡。
非只是渡河,接下来的数日间,还会有不少人因为简单的引水问题病死在路上,会有勇士因为路面湿滑而以近乎滑稽的方式丧生,还注定会有数以千计的军马经此一战后彻底丧失作为战马的资格……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它能避免更多的伤亡!
“这次真没有危险吗?”作为留守之人,浑身湿漉漉的戏忠眼见着公孙珣和他的主力部队缓缓消失在对岸山坡后,便再也忍耐不住,当场就在河畔抓住了娄圭的衣袖,并正色相询。“不是君侯心急难耐,仓促为之?”
“志才啊,莫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娄圭闻言却不由哂笑道。“依我看,这场雨,非只是好事,简直是天资君侯,堪称天命显兆!辽西事,今日已经定了!”
戏忠失魂落魄,还是望着河水难以想象……如何之前冒进是那个下场,如今更恶劣的情况下渡河奔袭,却是天命显兆?
“不回营中打牌吗?”娄圭走了数步,发现戏忠并未跟上,却是无奈回头询问。
——————我是天命显兆的分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