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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妻儿,他目光在一刹那温柔似水,神色变得清朗柔软。贺汮怎么可能没留意到,由衷地笑了,“真为你高兴。”
“多谢。”俞仲尧对她举杯,饮尽杯中酒,随后问道,“决定要去烟霞岛定居?”
“对。”
“好事。常年在水上,你哥哥不放心。”俞仲尧道,“前两年他曾数次写信给我,问我能否把你的船只查封。”
贺汮轻笑出声,“怪我,这几年是闹得不成样子。”
“站在朋友的立场,你高兴就好。若站在兄长的立场,换了我也会担心。”
“明白。日后应该会安稳下来。”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是要善待自己。”俞仲尧又对她举杯,喝完酒却道,“往后酒要少喝,廉王亦是。”
两个在水上浪迹天涯的人,都曾有过一段嗜酒如命的日子。
“说的是,往后真要戒酒了。”孟滟堂施施然走进来。
俞仲尧侧头看他一眼,“交代清楚了?”
孟滟堂颔首,“把折子给他们了。几句话的事情而已。”随后却道,“你居然还活着。”
俞仲尧轻轻一笑,“让你失望了。”
贺汮失笑,起身给孟滟堂倒了一杯酒。
孟滟堂落座,与俞仲尧碰杯,“这几年,多谢你帮衬。”
“没有的事。”
两个男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多少话,都在酒中,能说出口的,不过三言两语。
只是贺汮看得出,昔日的对手,今日已是一笑泯却恩怨。
三杯酒喝完,俞仲尧起身,“公务在身,不能久留。有缘再聚。”
贺汮与孟滟堂起身相送。心里都为有缘再聚那一句话有所感触。
他俞仲尧从来如此,言简意赅,滴水不漏。日后若再相逢,必如今日一般是机缘巧合。谁若刻意,他恐怕不会迁就。
但若再聚,真的是有缘才可。来日隔着浩瀚烟波,如何能再见。
亦无需再见。
多年来,贺汮与孟滟堂的岁月被俞仲尧影响或牵制,该结束了。
日后,他们有新天新地新生涯。
船上的宾客,有些人起得早,站在甲板上看风景,恰好看了这一幕。
待俞仲尧离开大船,登上自己的船只,人们才反应过来,他是何许人。部分女子再看一看相伴于贺汮身侧的孟滟堂,满心艳羡。
女子生涯如她,此生已无憾了吧。
接下来的日子,为着去烟霞岛的行程,孟滟堂与贺汮很是忙碌了一段日子。
作为局外人冷眼旁观的蒋圻发现,贺汮整个人变得轻松下来,她仿佛是放下了心头最重的一个包袱,眉宇平宁,唇角时时逸出不自觉地惬意笑容。
赏心悦目。
蒋圻并未对她生出儿女之情,但是也清楚,之后多年,自己将因为这个女子在生涯中的惊鸿一瞥,无法对别的女子侧目、倾心。
出众又特立独行的女子,是寻常男子可遇不可求亦不敢高攀的,不敢不顾一切地交出情意。而越是这样的女子,越是容易让人一生铭记,很难会觉得别人比她更出色,不论样貌、才情,还是那份洒脱不羁。
**
夏日,贺汮到了孟滟堂的大船上,一同去往烟霞岛。
船上的赌坊已撤掉,再没慕名前来的宾客,只有他们、几个十来岁的少男少女和一众随行。
这一日,贺汮问过海面情形,命船工放下一条小船,独自撑船去了远处。
总是有这样的时刻,她想一个人独处,想独自领略这天地之间令人动容的美。
孟滟堂即刻闻讯,亲自撑船追寻而去。
湛蓝色天空中星光璀璨,宛若一颗颗晶莹的泪滴。美得叫人伤感。
上弦月与星光辉映,让无垠的海面波光粼粼。
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会觉得自己分外渺小,心胸则会愈发开阔,将名利淡薄,将恩怨看淡。
谁在心里最重,会看得分外清楚。
毋庸置疑,如今他看得最重的,是贺汮。
正如贺汮曾说过的,在一定的经历、阅历之后,部分人会觉得情缘之于一生,不过是一部分,得之是幸,不得是命。放下心中牵绊,还有太多事值得付诸精力去谋取去享受。
他满心认可,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放下了那份求而不得的怅然,开始专心观摩星象,专心琢磨商道,最多的时间,是埋头研读诗书礼仪,遍览可以收集到的游记,前所未有的充实。
是,还是只要有机会便赚取银钱。他到底没修炼到做无慾无求的苦行僧的地步,所处环境也需要银钱支持,能够随心所欲地度日。
大俗大雅,何尝不能集于一身。
不知是何时开始的,他与贺汮的书信来往变得频繁,他甚至乔装改扮到她船上,为的不过是得空与她对弈,闲来相对小酌几杯,畅谈所思所想所得所失。
是因彼此清楚,相仿的经历,让他们成了最了解彼此的知己。
也是这样一个月光醉人星光灿烂的夜,贺汮邀他弃大船,撑着小船远走别处,避开船上的喧嚣。
小船上有酒,任小船随波沉浮的期间,他们随意卧在船头,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
后来,她纤细的手指抚上他面容,水光潋滟的眼睛含着笑意凝视他,“真是奇怪,近来所思所想,十之七|八与你相关,剩下的三两分,不外乎俗事琐事。”
他就笑,“这倒与我相同。”
“孟滟堂,”她绝美的容颜趋近他,清脆的语声变得低柔,“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遗憾?例如不知肌肤相亲的感受,例如不知拥人入怀的感受——我偶尔会觉得遗憾。那是烟火幸福,而我从未得到,哪怕片刻。”
一句话说到了他心底。他明白,她要说的是难以再重头开始,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来不及给出答复,她已离他更近,“现在最遗憾的是,我居然看着你越来越顺眼了。若是与你尝一尝那般感受,我愿意。”
他闻言挑眉,心说什么叫“居然”看着他越来越顺眼了?只是还没说出口,她的唇已落到了他唇上。
轻如花瓣,柔软,带着清甜馥郁的香。
唇碰到逸出,感受妙不可言,他的心分明战栗起来。
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便是因此,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变被动为主动。
那晚他与她回到豆蔻年华一般,冲动,放纵,却又有着一份近乎可怕的清醒。
她在他身|下化作柔水一般,无丝毫扭捏羞涩,仿佛一早已打定主意,亦笃定他的反应。
那样的美,比这海上繁盛的夜色更勾人心魂。
他知道自己为何要她,在那一刻确信无疑,他余生的选择是什么。若说有缺憾,便是她先一步将自己的心里话用吊儿郎当的方式说了出来,又以不着调的方式与他无缝相融。
所谓红颜知己,于他,这辈子其实是不可能存在的。愿意走近的人,便是因着一份自己不曾察觉的被吸引。能与他常来常往的女子,这些年来只得她一个。也曾有人每日出现在他面前,却只是萍水相逢,仅此而已。过后兴许记得,但不会牵挂。
事后,原路返回时,她冷静到了近乎冷酷的地步,对他轻声道:“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是爱惜身体的人。今日事情过了就过了,你当做自己一段风流韵事讲给别人听也无妨。我虽然未嫁,便已断了生儿育女的路。而你想要的——我记得你说过,是妻子相伴,生几个孩子。是以,今日于我,不过是来日回忆中的旧事。谢谢你。”
他当时心里啼笑皆非,挑眉道:“当初你想要的,到今时今日怕是早已改变。我亦如此。有人常伴身边,已是莫大福分,如何能够再求更多。”
她沉默下去,没再说话。
他日再相聚,她只把他当成寻常朋友。
他耐心等着,得空就陪在她身边,点点滴滴中有意无意让她明白,他已非旧日的孟滟堂,他对子嗣的想法早已是可有可无。
有生之年,膝下有儿女承欢,自然是好,可若心存大爱,哪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都可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善待。
他与她一样,收留了孤苦无依但有慧根的少年人在身边,悉心教导。
诸如此类的事,他们并没相约,但是做法相同。
能够这般默契,想法相同,又对彼此另眼相待——他不相信没有最美结局。只是清楚,不可莽撞,不可再犯曾经犯过的错,对她更需耐心守候、呵护。
便这样度过了三两年。她装糊涂,他一再唤醒她的记忆,让她无所回避。
她的才情、性情,她与他契合的唇、默契十足的身体,是她不自知的握在手里的两根线,不需抓紧,他便已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这是不需尝试便可笃定的事。
终于到了这一日,她肯相随、相伴。
远远的,孟滟堂看到贺汮所在的小舟停下来,她坐在船头喝酒。
他加速赶了过去,对她伸手,“过来。”
贺汮神色慵懒,看他一眼,“有好酒么?”
“自然。”
她这才一笑,起身到了他身边。
“不是说好了要戒酒么?”他一面递给她酒壶一面问道。
“来日方长,不急。”贺汮答完才揶揄他,“你还不是一样。”
“说的对,成婚之后,一同戒酒,好生教导孩子。”
“嗯,但愿一个个的不会与我们一样离经叛道。我们不在意,他们未必承受得了闲言碎语,到底年纪还小。”
“这倒是。”
贺汮倒下去,把他双腿当枕头,“真打算娶我啊?”
“嗯,省得你再为祸苍生。”
贺汮轻轻地笑起来,勾低他俊颜,“你怎么不说,我是为诸多女子做了件好事,收了你这妖孽。”
他亦是忍俊不禁,却没搭话,揽起她身形,灼热的亲吻落下去。
**
孟滟堂与贺汮到了烟霞岛之后,余生诸事,世人想再知道,只能通过诸如蒋圻之类的商贾。
听闻他们到了岛上三个月之后成亲,成亲后每日种花养鱼、教导几名少年男女做学问,还命手下习武之人让几个孩子习武。
几个少年人对他们的称呼是义父义母,极是孝顺。
他们已离开大周,远离喧嚣繁华,但是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一直为人瞩目,津津乐道。
只是,这些都与贺汮和孟滟堂无关了。
岛上四季如春,风景如画。
住下来之后,贺汮愈发享受此间岁月。
与孟滟堂成亲前,兄嫂来到岛上,并没询问缘起何时,只是道:“你过得如意最好。眼下我们总算是放心了。”
她为此很是感激,也意识到,女子到底是需要一个家一个夫君在侧,否则,终归是让亲人不能心安。
成婚三日后,兄嫂离开。
她开始与孟滟堂尽心打理诸事,安生度日。
孟滟堂很快得到了岛上居民的拥护,称他为孟岛主,成她孟夫人。
以前他是谁、她又是谁,没人清楚,便是连他们自己,都愿意遗忘。
日日朝夕相对才更清楚,她与孟滟堂真的是默契十足的人——不,也不能这样说,是这几年来相仿的经历,才让他们成了最具默契的人。
在以往,他们没有任何可能结为连理。
他不会侧目于一个她这样的女子。
她亦不会侧目于一个他那样的男子。
只能说时间刚刚好,各自历尽千帆之后,有了一步更近一步的交集,心性转变之后,才重新认识自己,重新看待彼此,有了这一段良缘。
他不会担心失去她。
她亦从不担心他还念着旧人敷衍自己。
太了解彼此。
而这了解仅限于诸多心绪、认知。
无声流逝的岁月里,他不断地带给她诸多惊喜——他在海上四处游荡的岁月,在外人看来可能是玩世不恭甚至消沉度日,但是不是,他所学所得甚多,多到很多事是她在嫁给他之后才知晓。
她之于他,亦如此。
固然都曾有过消沉嗜酒的日子,可大多数的日子里,到底还是务正业学正经事的。
说到底,俞仲尧嗜酒无人不知,他又耽误过什么正事?
视他为对手、意中人的一部分人,多多少少是与他有些相同之处的。酒喝得再多,醉意再深重,也不会真的摒弃自我做出糊涂事。
正如她在当初那一夜,与孟滟堂有了肌肤之亲,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一刻的他,叫她侧目、倾心。是真的,他已脱胎换骨,变成了让他心动的另一种人。与当初那个人毫无相似之处,却又处处勾人。
便是只为那一刻,便是没有今朝,她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