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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令他难过得闭上了眼睛——从那时起,到如今,彷佛已过了许多年,但事实上,也并没有多少年。
到了他自己的办公室之後,他又征征地坐了好一会,才打开文件夹,看着写在精美的笺纸上的文字。
看完之後,他不禁有点发呆,那位自号「不闲老人」的业主,文采斐然,的确大有四六骈文的味道。他讲述说,不闲园在清朝中叶建造,是他祖上的基业,建成之後,祖先百子千孙的愿望,未能实现,反倒人口越来越是凋零,到了他这一代,先後娶了七个女人,都未能有子女,令他十分伤心。
可是,他出售旧屋的原因,还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他偶然在上代的笔记之中,发现这屋子在盖造的时候,可能曾受了某种魔法的作祟,作祟用的作祟物,可能还在屋子的某一角落,或者是在地下。
所以他提出的条件是,拆卸旧屋,不能用机械,要用人手。
而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要打碎,看看是不是有祟物藏在其中。
在整个屋子拆除之後,还要掘地叁尺,目的也是要找寻祟物。
「余虽已七十古稀之龄,然身壮力健,驱除祟物之後,俾有生育之机,则不致绝後矣!」
——这是不闲老人最後的句子。
原振侠看完骂了起来。
原振侠看完之後,先是写了几句,但接着,又大是神伤——他又想起了玛仙。
作祟,也是巫术的一种,原振侠想,若是真有甚麽祟物的话,玛仙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现在,玛仙在甚麽地方,怎麽样了?
他闭上眼睛,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按在太阳穴上,可是那也不能减轻他心中的伤痛,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眼来。
这个文采斐然,书法极佳的七十老翁,还在念念不忘想生儿子——不然,他就「绝後」。对一个有着传统的观念的老人来说,只怕再也没有比「绝後」更可怕的事了!所以,说穿了,他肯出让祖居,目的就是想自己再可以生育。而他又固执地认为他不能生育,他整个家族人丁越来越稀少的原因,是由於建这房子的时候,曾有人作了法,害了他!
这种起屋时被作法的故事,原振侠倒也听过不少,大都活龙活现,十分有趣,形式大抵相类,都含有惩戒为富不仁或守财奴的意思在内,也有的故事是写恶意陷害,或者利用这个方法来报仇的。
所以,施这种魔法,後果也可大可小。例如为富不仁的财主,在建屋时刻薄工匠,若是遇上了会施法的,那就会有恶作剧式的报复,诸如放一只博浪鼓在大梁上,这间房子,就会不时在半夜听到「咚咚」的鼓声。
(现在的青年人,还知道「博浪鼓」是甚麽东西吗?)如果放一只死老鼠在房子的任何角落,那麽屋子就会听到老鼠的啮咬声、抓搔声,甚至会看到巨大的老鼠影子晃来晃去……
等等。
这种恶作剧的施法,都只能达到「家宅不靖」的效果,如果见怪不怪,倒也无甚大碍的。
可是报仇式或陷害式的施法,却凶狠可怕得多,会有血淋淋的恶果。像是偷藏起了柄利斧,这宅子就会出凶杀案,凶手行凶的武器,也必然是斧头。甚至有可以令得住宅主人满门抄斩的,十分邪恶,令人发指。
在对巫术有了一定的认识之後,原振侠早已把这种魔法,当作了是巫术的一部分。所以,对於巨宅之内,可能有祟物这一点,他全然可以接受。令得他皱眉的是,对於这样一个热切的希望有下一代的老人,他实在想不出用甚麽方法去说服他才好。
劝他不要那样做,那是决无可能之事,而如果照他的条件,只怕单是拆卸旧屋,就得花上一年的时间,而且,还必然会浪费大量金钱!
原振侠想了一会,打电话到院长办公室,问:「怎麽和这个不闲老人会面?」
院长听得原振侠这样问,知道他肯接受这个任务了,心中十分高兴:「约在律师事务所中进行谈判,嗯,陈健南大律师事务所。」
原振侠听了,只是随便答应了一声,因为这时,「陈健南大律师」对他来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後来,当然十分有关系,因为陈健南大律师,是海洋生物学家陈克生的父亲,陈克生正在进行搜寻活的菊石的行动。
叁、原振侠缠不过仲大雅
两个看来完全没有关系的环节,这时已经可以扣在一起了——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从人和人、物和物之间,一环一环扣起来而形成的。原振侠又打电话和律师事务所联络,知道了「不闲老人」姓一个很少见的姓:仲,名字大雅。他通过了秘书,约了仲大雅先生明天下午叁时见面,共同商量拆卸旧屋的细节问题。当天晚上,原振侠想了几个方案,希望仲大雅可以接受,使医院的扩建工程,可以早一点开始。
当天晚上,原振侠并没有因为明天有事要做而振作,他一样把自己用酒灌到软瘫的程度,所以第二天午後时分醒来,照例地头痛欲裂。他一面用冷水淋着头,一面想起他的好朋友年轻人来。当年轻人的爱妻,奥丽卡公主在阿尔卑斯山雪崩遇害之後,年轻人也万念俱灰,终日酗酒,如今自己的情形虽然没有他严重,可是那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对玛仙,已经有了深切的爱意了?
他想到这里,用力甩着头,任由水珠四下散了开来,然後,胡乱抹了抹头发,就出了门。陈健南大律师的事务所十分有气派,单是装饰精美的会客室都有十几间,秘书把他带进了其中的一间,告诉他:「仲大雅先生还没有到,他会准时来的!」
原振侠看了看钟,离叁点还有六分钟。他来早了,在一张沙发上,懒洋洋地坐了下来,秘书替他准备着文件,他却只想手中有一杯酒。
叁点钟,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他先是听到了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医院的代表来了?」接着,门推开,秘书和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一起走了进来。
礼貌上来说,原振侠应该站起来。可是他坐在沙发上,向来人看去,一时之间,由於发呆,竟然忘记了站起来,只是盯着来人看。
来人却已到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手来:「我是仲大雅,幸会!幸会!」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站了起来,忙道:「我叫原振侠,医院的代表,幸会!」
他们握着手,原振侠已有了准备,可是仲大雅的手又大又厚,握手时又用力,还是令得原振侠的手,好一阵发痛,如果有人告诉他,仲大雅的手,可以轻而易举捏碎核桃,他一定不会怀疑。
那也正是令得原振侠一看到他就大为吃惊的原因。
在看到过那麽古雅的文体,看到了写在玉版纸上龙飞凤舞的草书之後,在原振侠的想像之中,这位不闲老人,仲大雅,纵使不是仙风道骨,也必然貌相清瞿,充满了书卷气的儒雅君子,持着一根斑竹的手杖,或是拿着一柄象牙骨的扇子,诸如此类。
可是仲大雅一推门进来,甚至带起了一股风,他身高接近两公尺,壮硕无比,一头银发,又短又硬,竟是浓密无比,略嫌发胖,可是步履矫健,穿的是一套中式便装,袖子卷起少许,露在外面的小臂,结实得像是树椿一样!
原振侠在和他握了手之後,才想起他曾在文字中形容自己「身壮力健」,那自然是贴切之至!
他不但身体壮健,而且声音十分宏亮,还没有坐下来,他就开始批评原振侠:「小伙子怎麽无精打采,一身都是酒气?」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面对着这样精神奕奕的一位老人家,他这个小伙子,真是不堪一提了!他挥挥了手,并没有回答仲大雅的问题,只是道:「仲先生,你的条件,医院方面,难以接受!」
仲大雅倒也痛快,双眉一扬:「那就取消交易好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也曾有过不少谈判的经验,却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一上来就完全没有商量馀地的!他呆了一呆,忽然改变了话题:「仲先生,你可有对自己的生育机能,作过检查!」
仲大雅的神情,变得极其愤然:「当然有,上个月还去作了第八十次的检查,正常之至,可以令任何适龄的女性怀孕!」原振侠对这一点,倒也并不怀疑。
不等他再问,仲大雅已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显然,「能不能生育」这个问题,是仲大雅生命之中的头等大事,所以他一开始,就说个没完:「自从我叁十岁那年开始,我就检查,找合适的女性,正式进门的有七个,不进门的,超过一百,那些女人,都绝对可以生育,可是就是不能令我有孩子,哼,就算不是男孩子,是女孩子也是好的——」别看仲大雅的外形,十分粗豪现代,但毕竟他们这样年纪的,传统的观念是免不了的,轻视女性,就是传统的观念之一。
他又道:「这些年来,别说西医了,中医、民间验方,不知试了多少,也一点用处都没有,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古怪,可是却一直不知道古怪出在甚麽地方!」
原振侠问:「你是怎麽想到是屋子遭到了魇祟的?」
仲大雅十分愤慨,满面通红,原振侠是医生,自然知道这种情形,对一个老人家来说,不是好现象,可是他也无法可施。
仲大雅用力在沙发的扶手上拍了一下:「我无意中看到了祖上的一些笔记,有两则是建造屋子时的那位祖宗留下来的,其中有一则,说在造屋子的时候,曾有一批来自湖南西部的不速之客,前来敲诈,遭到了拒绝,这些恶客就出言恐吓,说住进这屋子,人丁就会越来越少,到绝後为止!这些外来的人,在附近扎营,但有几个被工匠召了来做助手的。所以我想到——」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了一声:「我也真笨,和你说这些有甚麽用,你们这种新派人,哪里会相信这些!原振侠由衷地道:「你错了,我不但相信,而且极有认识,如果有祟物,一定可以把它找出来!」
仲大雅大是兴奋,鼓着掌:「有意思,那麽,我的条件,就不算过分!原振侠想了一想:「你的目的,是要把魇法破去,使你可以生育!」
仲大雅用力点头,原振侠道:「那祟物又一定是在大宅之中的?」
仲大雅道:「理当如此!」
原振侠道:「那就再简单也没有,我建议使用炸药拆屋法,在爆炸之中,祟物自然也被破坏,不能再作祟了!」
仲大雅大摇其头:「万一不能破坏祟物呢?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能冒这样的险,小伙子,我毕竟已经七十岁了!」
原振侠也料到他不会接受这个办法,所以又道:「那麽,用稳当的办法,在拆屋的时候,弄几部碎石机来,把拆下来的东西,全部经过碎石机的处理,就不会有甚麽是完整的了…
…」
仲大雅呆了一会,才道:「如果进行仔细,倒也可行,只是这一来,我看不到那害了我们几代人丁飘零的东西是甚麽样子的!」
原振侠向前俯了俯身子:「比较起来,使你能添丁,更加重要,是不是?」
仲大雅有点狠狠地道:「当然,我要趁还有精力,生他十个八个!儿孙绕膝的滋味。」
「儿孙绕膝」是一句成语,原振侠心想,七十岁生儿子,还想看到孙子的机会,只怕不是很大。不过,他当然没有任何表示。
仲大雅又道:「祟物有可能埋在地下!」
原振侠道:「那不成问题,建新房子,一定会掘地的。你说笔记中提及有湘西来的恶客,排教和祝由的巫术,确然有这种魇祟法。」
仲大雅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样,高兴非凡,连声道:「啊,你对法术,原来很有研究。我因为自己身受其害,所以也非常注意有关法术的一切,我们可以交流一下!」
如果不是有玛仙遭到了意外的打击,原振侠一定会兴致勃勃,可是这时,他却叹了一声:「最近我由於一些事,情绪十分低落,只怕不能和你常作研究了!」
仲大雅摇着头:「青年人垂头丧气,必然是情爱上有了问题?」
原振侠不愿讨论,只是摇了摇头,这时,陈大律师走了进来,问:「商量得怎麽样?」
仲大雅呵呵笑着:「这位小朋友善解人意,知道我的目的是甚麽,都不成问题,只是有一点,我坚持要请大律师作证。」
原振侠向他望去,不知道他又想节外生甚麽枝。仲大雅指着原振侠:「办法是你提出来的,我同意,可是我要求在工程进行之中,你一定要在场监督!」原振侠呆了一呆,叫道:「甚麽,叫我在这样的天气,在烈日之下,监督碎石机的运作?」
他这句话才出口,恰好有一个人推开了会客室的门。那推开门的人,看他的情形,并不是想进来的。
他只是推开门来找人,在他推开门来的时候,恰好听得原振侠高声叫出了那两句话。那人哈哈一笑,接上了口:「这样的话,我们可算是同病相怜了,我要在烈日之下,监督吸沙机的运作!」
那人没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