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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1888-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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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摇尾乞怜,所以我们都叫他狼狗。”

“他是有点不对劲。贝妲不能转到别的剧院吗?”

“别说这种傻话,你想塔贝克会闷不吭声地让贝妲转到别的地方去吗?”

爱丽丝童稚的脸上突然浮现老气横秋的表情。

“塔贝克只要招呼各剧院一声,贝妲就别想再上舞台跳舞了。而且,就算能转到别的舞团,环境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那些团长、监督都一样,都是狼狗!”

林太郎沉默了。就像自已被铁链锁在祖国和军务上一样,贝妲和爱丽丝她们也被一条粗链五花大绑,大家都想获得解脱而无谓地挣扎。

“这件事你别告诉冈本先生,因为贝妲也没说得很清楚,我只是怀疑罢了。”

“我知道。”

林太郎点点头。以冈本那种易怒的性格,脾气一上来,不知会做出什么事,而且因为他常跑维多利亚剧院的后台,和塔贝克起过争执,这种事还是别让他知道比较好。

“可是……”爱丽丝停顿一下才幽幽地说:“我倒羡慕贝妲……”

林太郎不觉止步,爱丽丝也停下来,抬起快要哭出来的脸,蓝色瞳孔中闪烁着责备他举棋不定的光芒。

“爱丽丝……”

林太郎声音有些嘶哑,爱丽丝突然眼眶含泪,出现小女孩闹别扭的表情。

“傻瓜!林太郎你这傻瓜!”

爱丽丝扑上林太郎的胸前,他像捧着脆弱易碎的物体般轻轻拥着她苗条的身体。

——爱丽丝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但是自己真的爱她吗?就算是,他可以陷入其中吗?自己不久就要回日本,要她这么年轻就为情伤心,也未免太可怜了。或许他不该这样凡事举棋不定,弄得所有的事都是这么半吊子。自己不喜欢军方的工作,却也无法效法席勒远走他乡。爱丽丝虽然可爱,自己却无法爱上她……

这时,林太郎瞧见转角的街灯下有两个人影。他们很快绕到对街消失踪影,他虽然没有绝对把握,但可以确定他们是日本人,而且是认识的人,似乎就是对他不怀好意的军医谷口谦和日本公使馆书记官村獭康彦。

林太郎的手臂不自觉用了力,心里燃起一股抗拒意识,一扫方才的迷惘。他抚摸爱丽丝的脸颊,轻轻托起她的脸。

爱丽丝闭上湿润的眼眸,张开花蕾般的双唇,微微喘息着。

自己对爱丽丝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呢?独自走在深夜的街头,森林太郎想着。

追根究底来看,那可能是一种对弱者的同情,或是再加上对生活在文明社会阴影下的弱势族群所产生的亲切感。

在此以前,林太郎不时从社会低层的女孩身上获得难以忘怀的印象,像德勒斯登的卖酒少女,慕尼黑的卖花女和马戏团的少女等。虽然他和她们并没有特别的接触,只是擦肩而陌生人。

或许这种感觉来自林太郎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素养,他受唐朝诗人白居易的影响相当大。

白居易在著名长诗《琵琶行》中,切切诉说着对弹琵琶的落魄妇女的同情。在深入揭发世相的《新乐府》或其他作品中,也显示出他对贫穷不幸的人与弱者的深切同情,而这些都唤起了林太郎的感动与共识。后来他写在《德国日记》附录中的“咏柏林妇人七绝句”,也都取材自下层阶级妇女,如试衣娘子(模特儿)、卖浆妇(卖苏打水的)、歌妓、家婢、私窝儿(娼妓)、露市婆(走卖老妇)等。

但是,在林太郎内心深处,仍潜藏着比文学性关怀还更切实的感情,纵使他自己不想承认,但也不能否认。

森林太郎是日本这个未开化国家的国民,就像捧着几束鲜花巡绕酒场的卖花少女一样,他也称不上是德国这个文明社会的正式伙伴。这种疏离感使他对贫穷少女多少产生一些莫名的亲切感。

当时,在德国的日本人并没有受到冷淡的待遇,尤其像林太郎这种人,反而受到最高级的礼遇。他和一流学者、军人交往,应邀参加宫廷舞会,和贵族千金亲切交谈,几乎所有人都以平等的态度看待他。

但是,当他们看待日本这个国家时,情况又另当别论了。日本受到国际重视,是在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以后,因此在一八八八年,欧洲对日本的评价还是很低。

地质学者艾德蒙·纳曼曾在德勒斯登的地质学协会中,谈到在日本的见闻。当他指摘日本的落后时,森林太郎不觉激愤填膺。他在酒会中假借酒意报了一箭之仇后,又在慕尼黑的“汇报”上针对这个问题和纳曼打起笔战。

经过这层体验后,他才知道自己面对的终究是一堵偏见的厚墙。平常见地十足的有识之士,不论表面如何,骨子里仍然和纳曼站在同一阵线,让林太郎深感失望。

总而言之,对德国人来说,森林太郎是特别的日本人。但不论他们如何礼遇他,他终究是日本人,终究无法跳脱这个框限。

回想起来,自从踏上德国土地后,林太郎真是一路紧张走来。他自视为日本的代表,绝不能做出让德国人瞧不起的事。这种心情让他的神经无时无刻不紧绷着。看戏、听音乐、和大学同学喝酒喧闹,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考验,是向德国人学习教养的场合。

过去,林太郎并未特别强烈意识到这一点,偶尔自省,对自己能一路坚持过来也有些得意。然而,得意的本身不也正是他一路紧张活过来的证据吗?

他对卖花女或爱丽丝那种搀杂着同情的亲切感,就是由此而生。在她们面前,林太郎没有必要紧张,可以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极其自然的亲密感。

对林太郎来说,爱丽丝意味着窒息生活中的小小解脱,在她那可爱专情的蓝色眼眸前,他多少可以忘掉一些压迫感和郁积的苦恼。

但在另一方面,林太郎觉得爱丽丝有所不足也是事实。无论从年龄、教养程度来看,爱丽丝都太过幼稚。当他背诵海涅的情诗时,爱丽丝会静静听得出神,但若想和她讨论海涅的自由主义思想以及他的讽刺叙事诗《德国冬天的故事》时,根本话不投机。爱丽丝无法像今晚才认识的克拉拉·华尔泰那样,在一句寒暄中闪现知性的光芒。

恋爱本来就是带有极度紧张感的一种精神体验。对方的无心动作或是普通言词,似乎都含有重大的意义,并从中感到一丝新鲜的惊喜与愉悦的刺激——这才是恋爱。遗憾的是,和爱丽丝交往,林太郎无法体会到这种刺激与紧张。当然,恋爱也可能突如其来,或许某一天他会突然改变对爱丽丝的看法,得到他所想要的……

一方面想从紧张中获得解放,另一方面却又追求紧张感,这种心理真是矛盾。不过,这两种紧张还是稍有不同,何况人本来就充满矛盾。

林太郎转入拥挤狭窄的克罗斯塔街,茫然想起今晚冈本和贝妲的样子,以及爱丽丝等待他亲吻的脸,突然对自己生起气来。

不久,他发现眼中爱丽丝的形影,不知不觉间变成另外一个人,是克拉拉·华尔泰。他有些困惑,更加生气,用力地甩甩头。

克拉拉

来到国王居住的贝西城堡时,雨势更加剧烈,

环视湖中,但见阵阵轻风吹绉一湖清水,

绘出浓淡相间的水纹,

浓处雨白,淡处风黑。

    ——泡沫记

一月下旬的某一天,森林太郎应邀参加舒瓦英格将军伉俪所举办的舞会。

舒瓦英格将军势力非凡,将军夫人是前军医总监的千金,家族多是医生和军医。森林太郎认为结交他们有利无害,劳驾恩师萨克森军医长罗德引荐,到柏林以后,已经数度参加过舒府的舞会。

当他抵达的时候,宽敞的大厅已被盛装的人群淹没。虽然不如皇宫舞会那般盛大,相对地却洋溢着一种轻松畅快和嬉闹的气息。

大厅里虽然也使用一些煤气灯,但正中央那盏大吊灯仍像过去一样点燃无数根蜡烛,灿烂耀眼。林太郎每次参加这种宴会,总是毫无来由地感受到传统的沉重分量。

出席的男士多半与军方有关,在女士珠宝首饰的耀眼光芒中,金银襟章、肩章、袖饰,以及各式勋章,也泛着金黄色的耀眼光彩。今天是正式的舞会,林太郎也穿上久不曾穿的盛装军服。

他大致寒暄了一轮,退到大厅角落,不久舞会揭开序幕。起初大家碍于仪式,总有些装模作样的拘谨,但两三支舞曲后,现场气氛逐渐喧闹起来,当小约翰·史特劳斯的最新圆舞曲“春之声”开始演奏时,年轻军官和小姐们的亢奋达到最高潮。

当时,华尔滋是最刺激的舞蹈。梅特涅夫人派翠妮第一次看到维也纳华尔滋时,惊讶地说:

“啊!这种动作我们只敢在床上做唷。”

她说这句话到现在,时间并未相隔太久。而今年——一八八八年,小约翰·史特劳斯又发表了著名的“皇帝圆舞曲”。总之,在享乐、流行方面,德国老是追在奥地利和法国的后面。

林太郎舞跳得不好。他在德国四年,基于社交需要学了一些,但只有刚开始时有些新鲜感,最近更是没有跳舞的意愿。看着那些身材高挺的男士踩着轻快的舞步,老实说,他有些怯场。

他看了一会儿舞蹈,和两三个朋友应酬一下,很快就觉得无聊,想绕到备有饮料点心的房间。当他沿着墙壁往外走时,突然看到意想不到的人,对方也正注视着他。

“弗萝兰·华尔泰小姐。”

林太郎不知不觉走近她,向她问候。对方面露微笑,从沙发上起身。

“你不喜欢跳舞吧。我从刚才就一直注意你。……你穿军服很合适。”

林太郎脸微微发红。克拉拉的白色礼服和透明肌肤令他目眩神驰,他想赞美她的衣裳,但怎么也想不出恰当的形容词。

“大概是外国人在这种场合特别引人注目吧。不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家父曾是军医。虽然是我的养父,但因为这层关系,所以接到将军夫人的邀请……”

两人不约而同地穿过大厅走向会客室。林太郎有些愕然,克拉拉刚才的话似乎唤起他脑海里的某个记忆。这时,她也凝视他的脸说:

“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你,当然不是在德国剧院那一次,而是更久以前。”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我当时就感觉到了。”

停了一会,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舒特伦贝克湖!”

两人面露微笑,感觉共同的记忆暖暖地沁入彼此心中。

舒特伦贝克湖又叫维伦湖,在慕尼黑西南方,南北长约二十公里,是个狭长形的大湖。它是有名的避暑胜地,风景优美,一八八六年疯狂的拜恩国(注:相当于现在德国西部的巴伐利亚地区,慕尼黑为其首府。)国王鲁德维希二世和御医古登一同在此悲剧性的死亡后,此地更加有名。后来的《泡沫记》就是以此事件为素材。在慕尼黑留学的时候,森林太郎数度造访舒特伦贝克湖。就在疯王悲剧发生的三个月后,大约是在九月初,他独自在那儿停留了两个星期。那时,他经常看到一对像是避暑游客的高雅白发男人和他美丽的女儿,那女儿正是克拉拉。

虽然不曾交谈,但每次看到他们,林太郎总为他们父母情深的模样留下良好的印象。此刻从克拉拉口中得知他们是养父母关系,他有些意外。

“原来如此。令尊今晚也……”

“不,家父去年过世了。”

克拉拉低头说。他问了一个最糟的问题,但已经来不及了。如今回想起来,当时那老人动作迟缓,脸色不佳也有些浮肿,的确象是到湖边休养的病人。

“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舒特伦贝克是家父怀念的地方,他退役以后就常说想再去玩玩,没想到竟成了诀别之旅。他肾脏一直不好,因为他本身是医生,可能知道自己时候不多了……”

林太郎无言地点点头。肾脏病患安静为要,绝对禁止旅行,很可能当时他已经出现尿毒症的征状,因此也有心理准备。十几年前,利用艾斯巴赫发表的尿蛋白定量分析法,再配合其他症状,大致可以诊断得出来。

即使在今天,尿毒症也是不治之症,当时更是束手无策。

十九世纪后半的医学虽有急遽进步,但在诊断和治疗方面,很多地方仍是落后得惊人。一八八一年才有静脉注射,而且是盐水注射,如今连儿童都知道的蒸气杀菌法,是在一八九一年才由西梅布修确立的。

“家父是个好人,对我比亲生父亲还……”

克拉拉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却又突然住口。她的身世似乎有某种秘密,她脸上散发的淡淡阴影,或许因此而来。不过,以此刻两人的交情,林太郎无法深入追究。

“我觉得很遗憾。……但让他达成再访舒特伦贝克湖的宿愿,你也算尽了心意。”

“唉!这种场合不该谈这些不适合的话题。”

克拉拉又露出微笑说:“那时我觉得你非常神秘,一方面因为你是罕见的东方人,另外你也总是在沉思。”

林太郎苦笑说:“我当时正在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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