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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看到这些督工手中的铁烙,和从前岐山温氏的家奴们惯用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顶端烙片的形状,从太阳改成了花瓣,眼中寒光乍现,却仍不动声色。山谷之中,忽然以他为圆心,空出了一大片地。
不少督工和普通低阶修士都认得魏无羡的脸,反倒是那些战俘没几个认得,看到他腰间的陈情,才猜出了来人身份。
但凡是在战场上和魏无羡遇上过的对手,只有一个下场——全军覆没,尽数沦为凶尸。
因此,认得他脸的,现在都是他的部下了。
旁人再不敢阻拦,温情边找边喊:“阿宁!阿宁!”声音凄厉,然而无人应答。跑遍了整个山谷,都没见到弟弟的踪影,温情抓着几名督工问道:“这几天有没有送来几个温家的修士?里面有个说话结结巴巴的人,你们有没有见到他?谁见到他了?”
数名督工面面相觑,为首者打哈哈道:“这里所有的战俘,都是温家的修士,每天都有新送来的。都在这儿了……”
魏无羡道:“都在这儿了?”
那名督头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魏无羡道:“好吧。我姑且当,活着的都在这儿了。那么,其他的呢?”
温情的身体晃了晃。
与“活着”相对的“其他”,自然只有“死”。
督头不敢多言,只得硬着头皮,将他们带到了山谷之后的一片野林。他不敢自己一个人面对魏无羡,命令手下另外七八人也一起跟上,浩浩荡荡地带路。
野林深处,横七竖八扔着几十条人形。有的已经发出了腐烂的恶臭。对此,魏无羡习以为常,温情则完全注意不到。他们在尸堆里翻了一阵,很快就翻到了还睁着眼睛的温宁。
温宁的肋骨被打塌了半边,嘴角的血迹已经凝成了暗褐色,一动不动。
温情仍不死心,颤抖着去抓他的脉搏。
死死抓了半晌,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她哭得面目扭曲,那张原本甜美的脸皱成一团,变得很丑,很难看。但是,当一个人真正伤心到及处的时候,是绝对没办法哭得好看的。
在唯一的弟弟僵硬的尸体前,她所坚持的高傲片甲不留。
魏无羡站在她身后,一语不发。
在奔波路上,温情对他说了很多的事。射日之征后,他们的处境越来越艰难,无论有没有参过战、无论有没有杀过人,都要每日每处被人监视,随时随地受人摆布、遭人呵斥。
温情和温宁有一个逝世的堂哥,这位堂哥的外婆也被打成了“温狗余孽”之一。虽然因为她年纪太大,不用和其他俘虏一样做苦力,却有另外的折腾法子对付她。就是让她每天扛着一面被撕得破破烂烂、涂上了血红大叉的温家战旗走来走去,进行自我羞辱,美其名曰“自省”。
那堂哥生前独子大约才两三岁,最亲近的就是外婆,离了老人家就不行,又不能没人照顾,她只好把小外孙用布条绑在背上带。一个老人颤颤巍巍,一个小孩子在她背上懵懵懂懂。一老一小,吃力地扛着一面高高的旗子,佝偻着腰地在路旁来回行走,走两步歇一歇,把旗子放下,见有人走近,赶忙又把旗子背起,生怕被人发现后斥责找麻烦。
那日,金子勋夜猎,追着一只八翼蝙蝠王,来到了他们位于岐山一角的拘禁地。
那只八翼蝙蝠王神出鬼没且性情凶悍,藏匿时便找不到,不藏匿时又对付不了。金子勋正焦躁,恰好遇上前来查看异象的几名温家门生。金子勋把他们当成送上门来的饵,不分青红皂白,逼他们负上召阴旗吸引攻击。
温情习医,她的门生随她,从来只救人而不杀人。温宁更是因为性情怯弱,都不敢招收暴戾之徒,手下尽是些和他差不多木讷老实的修士,从未做过什么害人之事。他们这一支也只剩下几十人了。温宁见手下门生有性命之险,赶出来和金子勋磕磕巴巴地讲道理,拖拖拉拉间,八翼蝙蝠王跑了,金子勋大怒之下,令部下把他们尽数抓走。
这些天温情跑的几乎发狂,却还是来晚了,连弟弟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温情哭得太凶,无声地晕了过去。
魏无羡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胸口。闭上眼,片刻之后才睁开,道:“这个人是谁杀的。”
他语气不冷不热,似乎没有动怒,而是在思考什么。那名为首的督工心生侥幸,嘴硬道:“魏公子,这话您可别乱说,这儿可没人敢杀人,他是自己干活不小心,从山壁滚下来摔死的。”
魏无羡道:“没人敢乱杀人?真的?”
数名督工一齐信誓旦旦道:“千真万确!”
“绝无虚假!”
魏无羡微微一笑,道:“哦。我明白。”
旋即,他慢条斯理地接道:“因为是温狗,温狗不是人。所以说,‘这儿没人敢乱杀人’,是这个意思,对吧?”
那督头刚才心中,正好就在想这一句,猛地被他戳穿心思,脸色一白。魏无羡又道:“还是你们真觉得,我会分辨不出一个人是怎么死的?”
众督工哑然,终于开始发觉大事不妙,隐隐有后退之意。
魏无羡维持笑容不变,道:“你们最好立刻老实交待,是谁杀的,自己站出来。不然,我就只好宁可杀错,也不放过了。全都杀光,这总该没有漏网之鱼。”
众人头皮发麻,背脊发寒。督头嗫嚅道:“云梦江氏和兰陵金氏眼下正交好,魏公子您可不能……”
闻言,魏无羡看了他一眼,讶然道:“你很有勇气。这是威胁我?”
督头忙道:“不敢不敢。”
魏无羡道:“既然你们不肯说,那就让他自己来指认吧。”
仿佛等待他这一句多时一般,一道黑色的身影僵直地立了起来。
第72章 桀骜第十七()
当天夜里,整个修真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子时,金麟台上点金阁里,大大小小近五十位家主依席而坐。首席是金光善,金子轩出门在外,金子勋又资历不够,因此只有金光瑶垂手侍立在他身旁。前列是聂明玦、江澄、蓝曦臣、蓝忘机等家主、名士一级的人物,神色肃然。后列则是次一等的家主和修士,都如临大敌,不时低声私语一两句“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且看怎么收场”。
江澄是众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坐在前列,满面阴云,正在和旁人一样,听席上金光瑶神色恭谨、语气软和地款款道来:
“……在穷奇道催动陈情,将那温宁和堆积在谷后树林的尸体全数凶化,杀六名督工,伤者七十有余。随后他便抱着温情,带着这些凶尸去了岐山的拘禁地,要把那里的温氏残党带走。在岐山的监视者们出面阻拦,又被他驱使恶灵和凶尸击退,带着那五十余人扬长而去。进入乱葬岗后,他让几百具凶尸守在山下巡逻,我们的人到现在都一步也上不去。”
听完之后,点金阁中一片静默。
半晌,江澄才道:“这件事确实做得太不像话,我代他向金宗主赔罪。若有什么补救之法,请尽管开口,我必然尽力补偿。”
金光善要的却并不是他的赔罪和补偿,道:“江宗主,本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兰陵金氏本来是绝不会多说一句的,不过几个门生和下级修士而已,杀就杀了。可这些督工和低阶修士,并不都是金家的人,还有几个别家的。这就……”
江澄眉头紧蹙,揉了揉太阳穴处跳动不止的筋络,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向各位宗主道歉。诸位有所不知,魏无羡要救的那名温姓修士,在射日之征中曾于我二人有恩。因此……”
聂明玦冷冷地道:“有恩?江宗主莫非忘了,云梦江氏灭族血案的凶手是谁?即便是有恩,也早就抵消了吧。”
这几年来,江澄每天都是坚持忙到深夜,今日刚准备早些休息,就被这个炸雷般的消息炸的连夜赶到金麟台,疲倦之下本就压着三分火气,再加上他生性好强,被迫当众低头向旁人道歉,已是烦躁,听聂明玦再提起灭族凶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恨意。
这恨意不光无差别针对在座所有人,还针对魏无羡。
蓝曦臣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温情、温宁一脉的残部,我查证过,是并没有参与过射日之征的,没有凶案与他们有关。”
聂明玦转向他,神色略微缓和,却依旧坚持着不赞同的立场:“二弟此话我不同意。身为家族一份子,自当与家族共荣辱、同患难。温氏作恶,后果自然要温氏全族来承担。若是只在家族兴盛时享受优待,家族覆灭了却不肯承担苦果、负起责任、付出代价,这算什么?”
一名家主道:“江宗主,您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您莫非忘了温氏当年是如何对待其他家族的?还跟他们讲什么恩义,为了这点恩义还杀伤自己人!”
一提到岐山温氏当年的暴行,众人便群情激奋,嘈杂涌动。金光善本欲讲话,见状不快,金光瑶观其神色,连忙扬声道:“诸位还请稍安勿躁。今日要议之事,重点不在于此。”边说边让家仆们送上了冰镇的果片,转移注意力,点金阁这才渐渐收敛声息。
金光善趁机道:“江宗主,原本这是你的家事,我不好插手,但事到如今,关于这个魏婴,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了。”
江澄道:“金宗主请讲。”
金光善道:“江宗主,魏婴是你左右手,你很看重他,这个我们都知道。可反过来,他是不是尊敬你这个家主,这就难说了。反正我做家主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哪家的下属胆敢如此居功自傲、狂妄不堪的。”他摇了摇头,道:“百家花宴那么大的场合,当着你的面都敢甩脸色,说走就走。昨天背着你就更放肆了,连他根本不把你这个家主放在眼里这种话都敢说,半点不尊重……”
听到最后一句,江澄脸色已十分难看。
忽然,一个冷淡的声音道:“没有。”
金光善编排得正起劲,闻言一愣,和众人一样,循声望去。
只见蓝忘机正襟危坐,波澜不惊地道:“魏婴并未说过不把江宗主放在眼里。他原话的意思是,他一向如此肆无忌惮。并无不尊重之意。”
蓝忘机在外言语极少,就连在清谈会上论法问道,也只有别人向他提问、发出挑战,他才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地回答,三言两语,直击要点,完胜旁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雄辩,除此以外,几乎从不主动发声。是以金光善被他打断,惊讶之情远远大于不快。但毕竟是篡改原话、添油加醋被人当众拆台,微觉尴尬。好在他没尴尬多久,金光瑶便立刻来为他救场了,讶然道:“是吗?原来是这么说的?哎,那天魏公子气势汹汹闯上金麟台,说了太多话,一句比一句石破天惊,我都不太记得了,含光君居然记得这么清楚。不过,这两句意思也差不多吧。”
他的记性比蓝忘机只好不差,却故意装糊涂,聂明玦不喜此种行为,微微皱眉。金光善则顺着台阶下,道:“不错,意思是差不多的,反正不把江宗主放在眼里就是了。”
一名家主道:“其实我早就想说了。这魏无羡虽然在射日之征中有些功劳,但说句不好听的。他毕竟是个家仆之子。一个家仆之子,怎能如此嚣张?”
他说到“家仆之子”,自然有人联想到,堂上还站着一个“娼妓之子”,不免窥视一番。金光瑶分明注意到了这些并无好意的目光,却依旧笑容完美,半点不坠。众人纷纷开始随大流表示不满:
“金宗主让魏婴上呈阴虎符,原本也是好意,怕他驾驭不了,酿成大祸。他却以小人之心猜度,以为谁觊觎他的法宝吗?要说法宝,谁家没有几件镇家之宝。”
“若只是狂妄自大、不懂尊重人倒也罢了,但是他这次却为了几条温狗滥杀我们这边的修士,这是要挑战谁啊?”
“我早就说过他修鬼道会修出问题的吧?看看,杀性已经开始暴露了。”
“也不是滥杀吧……似乎是只杀了虐待和殴打温宁等人的督工。”
蓝忘机原本似乎已进入万物不闻的空禅之境,闻声一动,抬眼望去。
说话的是一名姿容姣好的年轻女子,侍立在一位家主身侧,这小心翼翼的一句一出,立刻遭到了附近修士们的群起而攻之:“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说他杀咱们的人有理了?还要赞扬这是仁义之举?”
那女子更小心地道:“不……我并没有这么说,诸位不必如此激动。我只是觉得‘滥杀’这个词不太妥当。”
另一人唾沫横飞道:“有什么不妥当的?魏无羡从射日之征起就滥杀成性,你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