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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唱到“黑”字,他忽然发现,一点都不黑。
以往走到黑的山道,今夜却很是不一样。
山道被扫得干干净净,就连杂草也拔去了不少,一旁的树林里挂着几个红红的灯笼。灯笼都是手工做的,挑在枝头,圆圆的虽然简陋,却透出暖暖的光,照亮了黑魆魆的山林。
魏无羡心中大奇,歪歪倒倒朝山上走去。
往常这个时候,那五十余人早已吃完了饭,各自在各自的破木屋里窝着,今天却都聚在最宽阔的那一间棚子里。
这棚子就是用八根木桩撑住一片屋顶,能容下所有人,旁边那间小屋就是“厨房”,因此它就做了饭堂。
魏无羡夹着温苑走过去道:“今天怎么都在?底下路旁挂着的那一排灯笼是怎么回事?”
温情从一旁的厨房里走了出来,端着一只盘子,道:“给你老人家挂的。成天摸黑赶趟不好好走路,指不定哪天滑一跤摔断骨头。你今天去了这么久,都买了些什么?”
“啊。”魏无羡道:“都没买。忘了。”
他走进棚子里,众名温家修士纷纷给他腾位置,三张桌子,每张桌上都摆着七八个盘子,盘子里是热气腾腾的菜。
魏无羡道:“怎么,都没吃饭啊?”
温情道:“没呢。都等着你。”
魏无羡忽然发现,温情的眼眶微红,似乎刚刚哭过。他脱口道:“等我?等我干什么?我在外面吃了。”
刚说完,他就发现坏事了。果然,温情把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菜上的红辣椒都齐齐一蹦。
她怒道:“怪不得什么都没买。下馆子吃光了是吧?我总共就那么点钱,都给了你,你花的好潇洒啊!”
魏无羡道:“没有!我没……”这时,温家老太太也一手杵着拐杖,一手端着盘子,颤颤巍巍地从厨房出来了。温苑扭了几扭,从他胳膊肘底扭下来,奔过去道:“外婆!”
温情转身去帮忙,嘴上埋怨:“说了让你不要拿,不用帮忙坐着就好,里面烟火气重。你手又不稳,摔了就没几个盘子了。运一趟这些瓷器上山不容易……”
其他的温家修士摆筷子的摆筷子,倒茶的倒茶,把主席给他腾出来了。魏无羡越来越奇。
过往,他并非看不出来,这些温家的人,其实都是有些害怕他的。
这些人都听过他在射日之征中的凶名狂迹,听过他广为流传的堪称残暴的发泄手段,也亲眼看过他纵尸杀伤人命的模样。最初,温老太太见了他,那双腿直打哆嗦,温苑也是躲在她身后,过了好些天才敢慢慢靠近他。
何以今天忽然如此?
魏无羡道:“还有几个菜?我来吧。”
他刚要进厨房,忽然,从小木屋里钻出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盘子。
温苑挣开外婆,又奔了过去,抱住了那人的小腿,眼睛里放出星星,喊道:“宁叔叔!”
那个人是温宁。
一双眼中,有着黑色瞳仁的温宁。
魏无羡:“……”
温宁的皮肤还是一片死白,脖子上还能看到未擦拭干净的咒文。两人对视一阵,温宁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然而脸上的肌肉是僵死的,牵不起来。
半晌,他才道:“……魏公子。”
这声音十分古怪,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似乎快要咬到舌头了。可是,确实是人话,而不是无意义的咆哮。
温情在魏无羡身后吸了吸鼻子,道:“……今早你出去之后,他自己从阵里面爬起来了。”
魏无羡第一个念头是:他成功了。
第二个念头,则是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当初的一时冲动,把温宁催成了低阶凶尸。虽然让温宁亲手指认并撕碎了虐杀他那几名督工,可是温情苏醒之后,面对着这个像疯狗一样低声咆哮、四处撕咬的弟弟,更加痛苦。
冷静下来的魏无羡信誓旦旦对她许诺,他有办法让温宁恢复神智。可谁知道他也只是先夸下海口、让温情先安心而已,实际上他根本也没什么把握,只能硬着头皮上。几个月的绞尽脑汁,竟然真的让他成功做到了自己的承诺。
魏无羡回过头,所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五十多双眼睛都看着他。这些目光之中,虽然还是有畏的成分,但是,是敬畏的畏,也带着点讨好,带着点小心翼翼。更多的,则是和温家姐弟眼中一样的感激和善意。
温情过来拉住他,低声道:“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
魏无羡道:“你……突然这样好好跟我说话,我有点惊吓?”
温情的五指骨节似乎喀的响了一下,魏无羡立刻闭嘴。
温情却继续低声说下去了。
“……其实他们一直都想和你一起吃顿饭,跟你说谢谢。但是这些日子你不是上蹿下跳到处乱跑,就是关在伏魔殿里几天几夜不出来,他们怕耽误你做事,惹你心烦,还以为你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不想理他们,所以不好意思找你多说话。今天阿宁醒了,四叔说无论如何也要跟你凑一桌……就算你今天在外面吃得撑死了,也坐下来吧。不吃也行,坐着聊聊天,喝喝酒。让他们把想对你说的都说了就行。”
魏无羡一怔:“喝酒?”他心道:“这山上有酒?”
几名年长的温家人一直略显惴惴地瞅着这边,闻言,一人立刻道:“是啊,是啊。有酒,有酒。”他拿起桌边几只密封的瓶子,递给他看,道:“果子酒。山上摘的野果子,酿出来的,很香……”
温宁道:“四叔也很爱喝酒。他自己会酿,特地酿的。试了很多天。”
因为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说话很慢,反而不结巴了。那四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还盯着魏无羡,有点紧张。
魏无羡道:“是吗?那一定要尝尝!”
他坐到桌边,四叔赶紧把瓶子封口打开,双手递给他。魏无羡闻了闻,笑道:“果然香!”
其他人也随着他一齐坐下,听了他的赞扬,个个都仿佛收了莫大表扬一般,喜笑颜开,纷纷动筷。
头一次,魏无羡喝酒没有喝出来是什么味道。
他心中在想:“……一条路走到黑……黑吗?”
也不是很黑。
忽然间,浑身都神清气爽。
五十个人挨挨挤挤坐了三桌,筷子忽伸忽缩,温情绕着圈子,给几个长辈和他们的下属倒果子酒。温苑坐在外婆腿上,给她展示自己的新宝贝,用小木刀和小木剑对打给她看,老人家笑得没牙的嘴都打开了。魏无羡和那位四叔交流他们喝过的酒,热火朝天,最终一致认定,姑苏名酿天子笑为无可争议的绝品。盘子里的菜很快一扫而光,有人敲了敲碗,嚷道:“宁子啊,再去炒几个菜来呗!”
“多炒点,弄个盆子来装!”
“哪来的盆子给你装菜,总共就五个,都是洗脸洗脚的!”
温宁不用吃东西,一直守在棚子边,闻言,迟钝地道:“哦,好。”
魏无羡见有机会一展身手,忙道:“且住。我来!我来我来!“
温情道:“你还会做饭?”
魏无羡挑眉道:“那是自然。本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都还没吃过云梦的菜式吧?看我的。都等着。”
众人纷纷拍掌表示期待。然而,当魏无羡一脸邪魅地把两个盘子端上桌之后,温情看了一眼,道:“你以后给我离厨房滚远一点。”
魏无羡辩解道:“你吃嘛。不能光看样子的,吃了就知道好吃了。就是这个味儿。”
温情道:“吃个屁!没看见阿苑吃了哭成什么样子了吗?浪费食材。都别伸筷子,不用给他这个面子!”
不到一个月,几乎所有世家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叛逃江家、在夷陵另立山头的那个魏无羡,炼出了到目前为止最高阶的凶尸,行动迅速,力大无穷,无所畏惧,出手狠辣,能咆哮也能说人话。在夜猎之中所向披靡,风头无两。不免纷纷惊恐:未来的修真界不得安宁了!魏无羡一定会大规模炼制这种凶尸,妄图以邪道开宗立派,与众家争雄!
然而,实际上,炼尸成功之后,魏无羡感受到的最大用途是从此运货上山都有了一个任劳任怨的苦力。
但是,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一点,几次夜猎里出了风头之后,竟然有不少人真的慕名而来,希望能投奔“老祖”,成为他旗下的弟子。
这些人有天赋不高,走正途修炼无望的,也有底子不错却想进一步突破的,原本冷清寥落的荒山野岭,竟忽然门庭若市。魏无羡设在山脚下巡逻的凶尸都不会主动攻击,顶多只是把人掀飞出去再龇牙咆哮,无人受伤,围堵在乱葬岗下的人竟越来越多。有一次,魏无羡远远的看到一条“无上邪尊夷陵老祖”的长旗,喷了一地的果子酒,实在受不了,下山去毫不客气地把“孝敬他老人家”的供品都笑纳了,从此改从另一条山道上下进出。
这日,他正带着苦力在夷陵的一处城中采购,忽然,前方巷口闪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魏无羡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温宁一语不发,默默跟随。
随着那道人影,二人闪到了一间小小的院落。一进门,院子便被关上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出去。”
江澄站在他们身后。门是他关的,这句是对温宁说的。
江澄这个人十分记仇,对岐山温氏的恨意无限蔓延至上下。再加上温情和温宁姐弟救治期间,他都是昏迷状态,根本不能和魏无羡感同身受。温宁一见是他,立刻低头退了出去。
院子里站着一个女子,戴着垂纱斗笠,身披黑色斗篷。
魏无羡的喉咙梗了梗,道:“……师姐。”
听到脚步声,这女子转身取下了头上的斗笠,斗篷也解下来了。
斗篷之下,她穿的竟是一身大红的喜服。
江厌离穿着这身端庄的喜服,脸上施着明艳的粉黛,添了几分颜色。魏无羡朝她走近两步,道:“师姐……你这是?”
江澄道:“这是什么?你以为要嫁给你啊?”
魏无羡道:“你给我闭嘴。”
江厌离张开手臂,给他看看,面色微红,道:“阿羡,我……马上要成亲啦。过来给你看看……不过,只有我一个人,看不到新郎啦。”
魏无羡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他在江厌离礼成那日不能到场,看不到亲人穿喜服的模样了。所以,江澄和江厌离就特地悄悄赶到夷陵这边来,引他进院子,给他一个人看看,成亲那天,姐姐那天会是什么样子。
半晌,魏无羡才笑道:“我知道!我听说了……但是我可不想看什么新郎。”
他绕着江厌离走了两圈,赞道:“好看!”
江澄道:“姐,我说了吧。是真的好看。”
江厌离一向颇有自知之明,认真地道:“你们说了没用。你们说的,不能当真。”
江澄无奈道:“你又不信我,又不信他。是不是非要那个谁说好看,你才信啊?”
闻言,江厌离的脸更红了,红到了白白的耳垂,连胭脂的粉色也盖不住,忙转移话题道:“阿羡……来取个字。”
魏无羡道:“取什么字?”
江澄道:“我还没出生的外甥的字。”
礼还没成,这便想着要给未来的外甥取字了。魏无羡却不觉有异,半点也不客气,想了想就道:“好。兰陵金氏下一辈是如字辈的。叫金如兰吧。”
江厌离道:“好啊!”
江澄却道:“不好,听起来像金如蓝,蓝家的蓝。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的后人,为什么要如蓝?”
魏无羡道:“蓝家也没什么不好啊。兰是花中君子,蓝家是人中君子。好字。”
江澄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魏无羡道:“是让我取不是让你取,你挑个什么劲儿。”
江厌离忙道:“好啦,你知道阿澄就是这个样子的嘛。让你取字这个建议还是他给我的呢。都不要闹了,我给你们带了汤,等一等。”
她进屋去拿罐子,魏无羡和江澄对视一眼。须臾,江厌离出来分给两人一人一只碗,又进屋去,拿出了第三只小碗,走到门外,对温宁道:“不好意思,只有小碗了。这个给你。”
温宁原本低头站着守门,见状,受宠若惊地又结巴起来了:“啊……还、还有我的份?”
江澄不满道:“怎么还有他的?”
江厌离道:“反正我带了那么多……见者有份。”
温宁讷讷地道:“谢谢江姑娘……谢谢。”
他捧着那只给他盛得满满的小碗,不好意思开口说,谢谢,但是,他吃不了。给他也是浪费。死人是不会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