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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然后轮到我看,我又划了你父亲画的圈圈,同时把自己的名字涂掉了。第二次审稿,你父亲把材料上我俩名字的顺序做了个调整,把自己的大名挂在了我之后,我看了毫不犹豫地划掉了自己的名字。也许上面的同志正是从我这个坚决的举动中,更加坚信你父亲所以这么抬举我,纯属是出于友情和对徒弟的关爱。换句话说,虽然我和你父亲同样在为对方请功,但上面的同志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请”是真的,而你父亲是假的,是在设法施恩于我。可崇高而光辉的荣誉岂能徇私?徇了私,“上面的同志”岂不要怀疑有人在玩忽职守?所以,材料虽经几番改动,但最后又回到原样:关键之处没有我的名字。这是组织纪律的需要,也是合情合理的。确实,我一个无名小辈哪有能耐上天揽月?顶多是替师傅打了个不错的下手而已,即便有些功劳一并记在师傅荣誉薄上也属理所当然,岂能与师傅平分秋色?这大抵就是当时上面同志的心理,基本上也是我的态度。说真的,事情最后这么落场,我绝无不平不满之念,更无冤屈之言。我觉得事情本该如此,心里由衷地替你父亲高兴。
然而,你父亲却由此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总觉得是窃取了我的功劳,对我不起。开始,他还努力想改变局面,连找几位领导说,要求重新颁发嘉奖令,与我分享荣誉。但这又谈何容易?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上面同志认定嘉奖令有错,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何况他们从不认为有错。我不出怨言,就是嘉奖令无错的最好证明。这种思路无疑是正确的。正确的事情就该执行,就该宣传,就该发扬光大。就这样,各种荣誉就像潮水一样,一浪盖过一浪地朝你父亲扑来,英雄的名声像狂风一样在上下席卷,并且远播到每一个可以播到的角落。殊不知,越是这样,你父亲心里越是惶惶不安。可以这样说,开始他的不安更多是出于对我的同情,所以他极力想为我鸣不平,但后来的不安似乎已有质的变化,变得沉重,变得有难言之隐,好像他有什么不光彩的把柄捏在我手上,惟恐我心里不平衡,把事情的原委捅出去。不用说,我真要向他发难,他和众多上面同志岂不要贻笑天下?事情到后来确实弄巧成拙,弄得你父亲两头做不成人,对我他总觉得亏欠了我,对上面他总担心有天事发,弄得大家狼狈不堪。尽管我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把记录着他托梦给我的笔记本都当他面烧了(这无疑是我要向他发难的最有力武器),但我的努力似乎很难彻底治愈他的不安。当然,从理论上讲,烧掉原件并不排除还有复印件秘密存在的可能,而我一口口声声的保证又能保证什么呢?这不是说你父亲有多么不信任我,而是你父亲认定这事情欺人太甚!既是欺人太甚,我的感情就可能发生裂变,甚至跟他反目成仇,来个鱼死网破什么的。所以,后来他一边用各种方式对我进行各种可能的补偿的同时,一边又念念不忘地宽慰我,提醒我,甚至恳求我咽下“那件事”,让它永远烂在我肚子里,包括在临死前还在这样忠告我。
啊,还有什么好说的?是我们朴实的良心在起坏作用。在我们各自良心的作用下,一切都开始变得复杂,变得乱套了。我真后悔起初没把他的梦话录下音,再退一步说,如果早知这样,当初在荣誉面前我又何必推来让去的?但我说过,事情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当时我那样做完全是出于对事实的尊重,也是出于对你父亲的敬和爱。我又何尝不想要荣誉?只因为我太敬爱他,觉得去抢他的荣誉,我于心不忍,谁想得到事情最后会弄成那样,那同样令我于心不忍!然而,这一切,所有的一切,我要说,不是我和你父亲自己制造的,而是上面的那些被世俗弄坏了心机的人造成的。有时候,我觉得对你父亲来说密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密码之外的东西,就如走出红墙他无法正常又健康地生活一样,让他走出破译室去破译外面的世界,破译外面人思的、想的、做的,那对他才是折磨,是困难,是不安,而至于真正的密码,我看没有哪部会叫他犯难而不安的。你知道,你父亲后来又返回红墙了,其实是又去破译密码了。这次他破的是一部叫“沙漠2号”的密码,又称炎密,是火密的备用密码。
炎密作为火密的备用密码,在火密已经被使用快20年后,它基本上可以说是被彻底废弃了,哪怕对方知道我们已经破译火密也不会启用。这是因为,当时对方已经即将研制出“阳光111”密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即使知道我们已破译火密,决定更换新密码,也不会换用炎密,因为炎密和火密是同代密码,既然老大都已被破译,又怎能指望老二幸免于难?这就是说,当时对方启用炎密的可能性几乎已经不存在,所以破译它的价值几乎也等于零。可又为什么还叫你父亲去破呢?用王局长的话说,就是想给他找个事做。当时你父亲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如果长此下去,病情势必愈演愈烈,结果必将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时。老王局长告诉我,他正是担心你父亲出现这种病发不愈的情况,所以才出此下策,安排他去破译炎密,目的就是想让他沉浸在密码中而不被病魔击垮。换句话说,组织上是想用密码把他养着,把他病发的可能性掐掉,让他无恙地安度晚年。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想得到破译炎密的巨大喜悦居然引发了他的心脏病,可恶地夺走了他的生命。从重新走进红墙,到破译炎密,你父亲仅用了一百多天时间,这一方面当然是得益于破译火密已有的经验,另一方面也足以说明你父亲确实是个破译高手!
啊,为密码而生,为密码而死,这对你父亲来说也许是最贴切不过的,贴切得近乎完美,美中不足的是,他至死也未能破译自己的密码:“那件事”的密码。这密码的密底其实就是我说的,可他总不相信。所以,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希望你父亲在天有灵,看到我给你写的这封信,那样他也许就会相信我说的,那样,他在天之灵也许就不会再被无中生有的愧疚纠缠。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让思思看到这封信,因为那样的话,她就会看见你父亲的“又一个悲哀”,从而给她造成更多的悲伤……
下部 捕风者
一、韦夫的灵魂说
二号山谷分东院和西院,走进东院,一看就像个单位,有办公楼、宿舍房、运动场所和人影声响,等等。这里曾是老王的天下,即培训中心。走进西院,却怎么看都不像个单位,几栋零散的小屋,隐没于葱郁的树林间,人影了无,寂静无声。但寂静中透出的决不是闲适,而是森严。我初次涉足这里,看它寂静落寞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到它竟是行动局的办公地,还以为是701接待上面首长的地方。
没有人怎么行动?我问。
答:如果人都坐在家里又怎么叫行动局?
可谓一语道破。
答话的人就是我那位搞谍报工作的乡党,人称“老地瓜”的老吕。老吕不善言辞,也许是长期搞地下工作的缘故。老吕不抽烟,据说70年代“抗美援越”期间,他在越南“行动”,搞谍报,有一次,他在某酒店大厅里接了一支某女士递给他的烟抽,不久便昏迷过去,差点丢了性命,从此再不沾烟酒。出门在外,老吕总是穿戴整齐,脖子上挂着相机,腕上箍着手表和手链,头上戴着四季分明的帽子,胸前插着两支钢笔,像一个偶尔出门的游客。这些玩艺儿是不是武器或谍报工具,我不得而知。问过老吕,说是没有,可我又怎能相信他说的?他是个老牌间谍,老地瓜,所有的真实都在眼睛里,不在嘴巴上。
老吕有本相册,很有意思,首先是很老派,封皮是手纺的粗布,相页是黄不啦叽的土纸,装订是麻线,整个土得掉渣;其次是很古怪,说是相册,却有大半不是相片,而是各式各样的纸条和报纸剪贴。其中扉页就是半张香烟纸,上面有他的手迹,是这样写的:
清晨醒来看自己还活着是多么幸福。我们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可能是最后一个。我们所从事的职业是世上最神秘也最残酷的,哪怕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都可能让我们人头落地。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我们早把生命置之度外。你好。我好。
老吕告诉我,这是他刚做地下工作时,他的“上线”(是一位诗人)首次与他接头时,在人力车上顺便写下的,算是一个老地瓜对小地瓜的“经验之谈”,也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纪念品”。那是1947年秋天,当时他是南京中央大学西语系三年级学生,从那以后,类似的纪念品时常“不约而至”。老吕说,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从国内到国外,从大的到小的,从有名的到无名的,几乎他参与的每起地下工作都留有一定的“证据”,相册里收藏的就是这类东西,具体有28张照片,11片纸条,7张报纸剪贴和5幅图片,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实物,诸如一枚穿孔的钢币、一个异国信封、几张票据和名片等。多数东西下方都有简单的文字注解。
在众多东西中,有一张照片引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照片照的是一个死人,看不见人体的一只手正伸在胸前的口袋里,好像在搜刮死者的遗物。老吕解释说,其实不是在“搜刮”,而是在“给予”,是在给他“放一张银行的催款单”,而那只“恐怖之手”就是他的——他在向一个死人催款,听起来真叫人匪夷所思。在照片下方,有老吕的亲笔,写的是:我的名字叫韦夫,请你们别再喊我胡海洋。
老吕告诉我,这个现在老是被人喊做胡海洋的越南小伙子韦夫,生前与他素不相识,死后两人却一起“合作”,干了一件至今都令他倨傲不已的“杰作”。80年代末,一个叫R·克拉特的英国导演拍了一部电影《活着的死尸》,讲的就是他和韦夫“合作”的故事。至于相关的纪实性文字,更是多如牛毛,我现在收集到手的起码也在十几万字之上。1998年,我随鲁迅文学院一行作家到越南旅游,还专门到韦夫生活过的洛山小镇去走了一趟,听到看到的东西也记了有近万字。总之,要讲述这个故事,资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像时间、地点、背景、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大故事、小故事,等等,可以说“无不在我心中”。我疑虑的是,已经有那么多人,用那么多的方式讲过这个故事,如果我不能另辟蹊径,步人后尘地讲一个老套的故事,意义实在不大。就是说,我想寻求一种新和奇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现在我决定借韦夫的灵魂来讲故事正是这种寻求的结果。老实说,这还是老吕先生写在韦夫遗体照片下方的那句话,给我提供的灵感。
灵魂之说,就是天外之音。请听,“天外之音”已经飘飘而来——
01
我的名字叫韦夫。
让我再说一遍,我的名字叫韦夫。
我所以这么看重我的名字——韦夫,是因为你们总是喊我胡海洋。你们不知道,胡海洋既不是我的别名,也不是我的绰号或昵称,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以前我听都没听说过(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交道),我从没想到,我和他之间会有什么瓜葛。但是30年前,一个偶然的变故,我被人错误地当作了他。更要命的是,30年来,这个错误一直未能得到改正,因此我也就一直蒙受不白之冤,被人们当作“胡海洋”爱着,或者恨着。说真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不停地向人诉说这个错误,但听见我诉说的人恐怕没有一个。让一个声音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看来真是一件困难又困难的事情,比模造一个梦想或用水去点燃火还要困难!上帝给我设置这么大困难不知是在考验我的耐心,还是为了向我说明什么,我不知道。其实,要想弄懂上帝的意图同样是困难又困难的。上帝有时候似乎让我们明白了什么,但更多时候只是让我们变得更加迷茫。这是没有办法的。在我们这里,上帝同样常常让我们拿他“没办法”。
没必要太多地谈论上帝,还是来说说我吧。
我于1946年生于越南东北部的一个叫洛山的小镇,父亲是个裁缝。一间临街的小木屋,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散不尽的蒸汽弥漫着,雾蒙蒙的,感觉像个浴室的外堂,这便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家。我最初的记忆似乎总是伴随着哧哧声,那是熨斗熨烫衣服时发出的声音。在我10岁那年,我们家从北街两间小木屋迁到了热闹的南大街的一幢闪烁着霓虹灯的两层楼房里,长条形的石块使房子显得格外结实又庄重。我想这足以说明做裁缝让父亲得到了相当的实惠。但父亲还是不希望我们——我和姐姐韦娜——像他一样,在剪刀和尺子间度过一生。他不止一次地跟韦娜和我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