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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他到达福州,到机场去接他,并陪同他去找一个人。听得我云里雾里的。不过,后来我总算弄明白了,原来老吕此次回来(不知从何而来)是想寻找一个人。老吕知道,这个人现在是在苏北某地,所以几天前两人就赶去那里,但到那里后才得知,那人其实在千里之外的福州。于是,两人决定马上再去福州,但老吕却临时被总部首长召见,要立即赶往北京。分身无术,老吕才想到我,决定给我“这个机会”。事实上,他们在去江苏时,我就怀着“听故事”的目的,想跟他们去。但老吕似乎看透了我心思,悄悄地走了,没我的份儿。想不到,峰回路转,机会又来了。
我当晚就飞到福州,没有进城,直接住在机场,等着接老金。第二天上午11点钟,老金如期而来,然后我们连宾馆都没找,老金就急匆匆地照着地址去找人了。
是一个中年妇女,我们找到她时,她一个人在家,刚吃过午饭,正准备午休。她是个现役军人,穿着军装,但说话温文尔雅,对人客客气气,并不像一个军人。我敢说,她一定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下午,我带来的这位神秘的银发老人,金深水,会跟她讲起这么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这故事讲的是她母亲的事情,也是701行动局早期的一些事情。
顺便提一下,故事中有老吕的“身影”,只是故事中的老吕并不叫老吕,叫什么呢?大家不妨猜一下——
01
我叫金深水。
我从美国来。
我是你母亲的战友。
我说的是你亲生母亲,不是你家乡那个母亲。你觉得我说的很荒唐是不?是的,这是我想得到的,我今天才从你家乡来,我知道他们什么也没跟你说。他们不跟你说也许是为了爱护你,也许是想等我来说,不过我到今天才出现,他们已不准许我说了。这次我去你老家,会见了你现在的父母,临别时他们再三要求我别来找你。我理解他们的心情,确实事情到今天再来提起实在是晚了,你接受不了,他们也接受不了。也许我要早来30年、20年,他们就不会有这样的愿望。可我迟迟不来,他们一定以为我死了,所以就打消了失去你的思想准备。但我还是来了,我为什么至今才来,这本身就是个故事。这是后话,现在我不想说。
刚才我说了他们——你现在的父母——叫我别来找你,我甚至都答应了,可我还是来了。我不尊重他们,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他们,我是决计要告诉你的,告诉你事实真相是我一直的愿望,也是你母亲——我不得不说明是你亲生母亲——的愿望。我知道,在今天,在你自己都已经做了母亲的年纪里,我,一个你平素未闻的人,突然跟你提起什么亲生父母,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你相信自己的记忆和感情,你的记忆和感情在忠实地告诉你,你现在的父母就是你亲生父母,你相信他们就像相信自己手上的一颗黑痣。
但我要告诉你,一个人对自己的出生是没有记忆的,也请你相信我的忠实。你可以看出我已经很老了,死亡对我来说是转眼之间的事。
你看,这满把皱褶的老脸,还有这手杖,这样一个老人,生活是真空的,他扳着手指计算着末日的到来,同时要扪心自问一下:什么事情你应该在生前把它完成,否则死不瞑目啊。好,就这样,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母亲,想到了让你知道事实真相就是我此生此世该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件事我必须做,因为能做这件事的人这世上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我是这世上惟一掌握你秘密的人,包括你现在的父母,他们对你的身世也是一知半解的,譬如说你真正的父母到底是谁,这问题他们是回答不了的。他们能告诉你的无非是多少年前,我,一个国民党上校军官,在怎样一个夜晚,怎样将你委托给他们,他们又是怎样把你带回那个小镇,怎样抚养你等等,而背后的很多真情他们是不知晓的……
是的,我是个地下工作者,而且藏得很深,在国民党心腹机关——保密局。我叫金深水,我刚说过的,这名字在大陆几乎是默默无闻的,也许在某个党史馆里的某一册子上会有一定记载,仅此而已吧。但在台湾,在台北,在国民党军队里,这名字一度发出过铿锵的声音,就像总统府的一块玻璃被砸碎似的引人注目又令人不安。看不出来?嘿,一个特务让你随便一眼看出来还了得,还叫什么特务?不要说你,就是你现在的母亲,她跟随我那么多年,我几乎就在她眼皮底下工作着,她都不知晓我的秘密身份,这次我向她说起,她简直不相信。
是啊是啊,我早就认识她——你现在的母亲,她是我一个远房姨娘的女儿,40年前,因为逃婚离家出走,找到了我。当时我在杭州警官学校(戴笠的人材基地)当教官,而且刚做父亲,家里正少人手,我就把她留在家里,以后一直跟着我,帮我带孩子,做家务,直到1949年3月9日晚上。啊,你看,我记得多清楚,就是那天晚上,我把你从监狱里偷出来的,交给我表妹——你现在的母亲;就是那天晚上,我表妹离开了我,一只手抱着你,另一只手抱着她自己一岁多一点的儿子。那时候,你才四个多月,不可能有记忆的。
唉,那天晚上,天也像现在一样下着雨,你被我装在一个旅行袋里拎回家,一路上我鬼鬼祟祟的,像是拎着一袋偷来的赃物,害怕你随时可能的啼哭把我出卖。你倒是好,始终没哭一声,我几乎一路都在感激你的沉默。可到家一看,才发现真是可怕啊,你知道怎么了?原来我把拉链拉得死紧,中途又没给你透气,你差点就给我闷死在里面。幸亏天在下雨,雨水淋湿了布袋,总算有些水气透露进去,要不我这辈子都要向你母亲忏悔。你不知道,你母亲为生下你把她一切全都抵上了。
就是那天晚上,刽子手毛人凤下令杀害了你母亲——亲生母亲。1949年3月9日,这个日子,我说你可一定要记住,那是你母亲遇难的日子,过去的几十年,我每年都要在这个日子纪念你母亲,以后该由你来纪念了。也许我会很快地老死,那么请你记住这个日子就更加必要了。
02
好,我必须控制老年人东拉西扯的习惯,赶紧讲讲你母亲的故事。说真的,我已记不太清我第一次是怎么听人家说起你母亲的。好像是在理发店,我的联络员,一个一只脚有点瘸的老头子,是个苏北人,没有家小,只有一个哑巴徒弟,他开着一家理发店,却是我们传递情报的地点。有一天,我去理发室,和往常一样,我以老客人的身份和他寒暄,闲扯中夹杂着理想的暗语,问他近来生意如何。他以一种我期望的声腔喜滋滋地答复我:
“啊,长官,我真是有福气,最近我又有了一位像你这样的客人,一位有身价的人,他认准我的手艺,常找我来理发。”
我立刻明白,他在告诉我:我们又多了一位同志!
我说:“恭喜你啊。”
他说:“哪里哪里,要恭喜的是您啊长官,听说您又添了薪,是高升了吧?”
这就是说,这位同志很可能将直接与我发生联系。我马上感到了体内高涨的热烈情绪。从理发店回家,我几乎紧急地取出了老头在替我洗头时塞入我衣袋的纸片,是半张32开的信笺,上面这样写道:
鸽子(女)已打入厢房,近日可望一见,接头暗语:鸽子向你打听她老乡——一位你处姓秦的参谋,你如实回答即可。握手。老A。1947年5月7日。
厢房指的是国民党保密局。说真的,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天既没有预兆,也没有暗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平常的,然而却是我多年梦想实现的日子。这个日子太伟大了,有一种神灵降临的奇妙,我既觉得难以相信的困惑,又感到不能不信的快活。现在我知道了什么叫幸福,就是你梦想的东西在你意想不到甚至没有意想的时刻出现,那就叫幸福。这种感觉是真实的,也是深刻的,就像一把刀子在你骨头上刻画一个象形文字一样地使你身心癫狂,瞬间的感受成为绵延的记忆长河中一个闪光点,永远光芒四射,鲜活如初。
也许首先我该让你明白我当时的处境,那样你就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不知道你对国民党保密局的历史,包括它“地下组织”的历史了解多少,是不是要我谈一点?好,我简单介绍一下:
这是国民党的一个秘密特务机构,负责暗杀、收集情报、通讯等任务,1932年春天初创于南京,开始名称叫“中华民族复兴社特务处”,后来一再发展扩大,改名为“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局,总部设在重庆,下属各省市均有站区,组织庞大,声势吓人,权力至高。特务头子戴笠一直为该机构头领,以阴险毒辣著称,深得蒋介石青睐,在他统治下,军统势力一度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1946年10月,戴笠丧生不久,军统局整编为国防部保密局,简称保密局,总部由重庆迁至南京,国防部二厅厅长郑介民任局长,毛人凤屈居副局长。一年后郑被毛挤走,毛升任局长。
这机构素来是老蒋喜欢的一只黑手,也是我们地下工作者的死敌,我们先后有不少组织遭它破坏,许多同志惨遭杀害,包括著名的吉鸿昌将军、邓演达、张露萍等人。一年春天,从南方的竹林里出来了一个骑马的人,满脸胡子和深刻的皱纹,穿着油亮的对襟衫,腰上别着一把枪——人们是这么传说的。他名叫张蔚林,曾经是一个乡绅的保长,就是这个人,首先结束了军统没有“地下”的局面,成为我党第一位深入军统内部的地下工作者。我已经忘了他是怎么认识我并且发展我成为他的同志的,我总觉得他身上有点儿梦一样的气氛,现在想来仍有这种感觉。在我的记忆中,他有一张夸张的阴郁的脸,看起来有点阴险,却十分亲切——这大概就是梦的效应吧。我知道,他曾在江西红区工作多年,在那里脱掉了他油亮的对襟衫加入共产党,后转入秘密战线,先为杭州国民警官学校电训班八期学员,毕业后打入军统,在电讯处总台工作。这个人要叫戴笠羞耻的,仅仅几年时间,也许是3年,他先后发展了我、杨恍、冯伟庆、安运、赵力等6人成为他同志,并且至死不渝。那几年,我党在军统心腹的地下工作十分得力,军统的诸多声音回荡在延安的上空,成为我军克敌制胜的秘密武器。回忆这些总让我感到无比的激动和幸福,我在你母亲的故事里几乎动感情地插入张蔚林的故事,请你不要介意,因为他是首创军统“地下史”的奠基人,不提及他是不公平的。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仍然觉得他的意义是无穷的。
但是谁也想不到,1941年春天,张蔚林因工作上一个小小失误而暴露身份,借此戴笠在军统进行彻底搜查,一一考究,人人过关,结果张蔚林发展的杨恍等五位同志全部被捕(四年后被杀)。当时我已离开军统总部,在下属的杭州警官学校当教官,上帝让我避开了这次大搜查,成为惟一的漏网者幸存下来。后来我在警校秘密招收共产党的学生,希望他们毕业能够再次打进军统总部,把尖刀再次插入敌人心脏。但“张蔚林事件”后,戴笠这只老狐狸戒心尖深,用人慎之又慎,非亲信不用,我们的同志一个也插不进去,相当一段时间,军统内部没有“地下”,没有我们一条内线。
1945年秋天,组织上命令我重返军统。这似乎是个不得已的措施,因为当时我在警校已爬到训练处长的高座,并且可望再爬,舍此求彼,决非上策。谁都知道我在警校的意义是深远的,只要我在那里,国民党警校每年都将有共产党的学员入校、毕业,新鲜血液源源不断。但军统无“地下”的局面非破不可,而当时进军统希望较大的好像只有我,这种情况下也只有采取不是好办法的办法了。不久,我因在警校“树敌太多”——我故意造成呆不下去的僵局——而被戴笠召回军统,任情报二处上校副处长。戴笠对我这个同乡的“忠心”从来也不晓得怀疑一下,也许算得上是他少有的失算之一吧。
1946年秋天,戴笠丧生不久,军统迁至南京。不知为什么,当时组织上未能及时与我取得联系,加上初来乍到,人生地疏,一时间我的工作几乎陷入绝境,惟一使我感到温暖,感到组织的一束阳光的只剩下我的联络员,就是那个理发店老头。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工作着,强烈地感到孤独,窒息,乏力。我需要同志,需要一个实在的组织,我企盼着、想念着,然而我想念的东西仿佛都在远处,在一块玻璃的另一边。
也许你会说,我应该自己发展同志,自己开创一方天地,像张蔚林一样。说起这个我就感到惭愧,因为我太缺少张蔚林的英才雄略和非凡的胆识,以及梦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