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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成功拊掌而赞,仿佛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中一般。下一刻,陈凯退出了虎节堂,随那着管家拐了几拐进到一处小院。
衣衫已经在偏房里准备好了,摸着料子,虽不知其名,但是单凭手感,他已知并非俗品。大海商家庭出身,郑成功出手阔绰也并非意料之外。倒是陈凯,这一件件穿好却着实费了些功夫,尤其是那网巾,平日里连帽子都很少戴的他,就更是觉得别扭了。
片刻之后,衣服穿戴完毕,透过铜镜,陈凯也厚颜无耻了一个翩翩美少年的自诩。重新走出偏房,原本盛放衣服的托盘上已经是林家兄弟帮他拼凑出的那套。管家就在门外候着,一个小厮则双手捧着另一个托盘,管家揭开了上面的红布,露出两枚可爱的银锭子,当是郑成功刚刚许诺的那十两银子。
“陈先生,这是家主为您准备的。”
“有劳。”
交代完毕,管家便独自离去,由那小厮捧着东西随陈凯离开总镇府,带了门口更有一个什长带着两个卫兵随行,就这么一路直奔码头。
林家兄弟在码头已经等候多时,码头上的军官、士卒到没人有功夫理会他们,倒是这兄弟二人身在兵丛之中,如同是在虎狼巢穴中的绵羊一般,显得分外的胆战心惊。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明末体制崩溃,军纪荡然无存,全凭主帅的个人操守。大多时候,兵与匪差不了多少,据说李自成当年也有剿兵安民的檄文,以此来诠释自身行为的正当性,由此可见一斑。
“让贤伯仲久侯了。”
“陈先生……”
陈凯一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便如同是久旱逢甘霖,即将溺水而死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然则当他们看到陈凯的这一身新衣,却立刻就愣在了当场——凭着他们的见识,便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家主,也是要逢年过节才有可能舍得换上这么好的面料。陈凯只是进了总镇府一趟,再回来时便“鸟枪换炮”了,着实让人心惊。
再度见面,二人已仿佛是不认识陈凯了。相较之下,陈凯却显得依旧是那般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与其在码头上闲聊了起来。
“得蒙贤伯仲屡次相助,学生如今已入忠孝伯幕中。不知贤伯仲日后有何打算,可有想过留在南澳岛上,为忠孝伯效力?”
陈凯的变化,着实让林家兄弟眼热,然则陈凯此言既出,林德忠却还是连忙行礼道:“伯爷威震闽粤,我兄弟二人甚是仰慕,陈先生亦是才智之士,有陈先生相助,当如老虎插上了翅膀一般。奈何家父家母身体不好,且已老迈,若是贸然留在此地,也是有违孝道,还请陈先生见谅。”
“既然如此,学生也不便强求。”
说罢,陈凯未做示意,那小厮便捧着托盘上来。陈凯先是把衣服还给他们,让他们穿好,随即便把那两锭银子塞在了林德忠的手中。
“这是事前说好的酬谢,还请收下。”
一切都按照陈凯的剧本行进,然则就在这时,接过了银子,林德忠却是一愣,随即便对陈凯问道:“陈先生,您说的是十两,这已经是二十两银子了,多了一倍,我们兄弟实不敢受。”
二十两?
林德忠说着就要将银子推还给陈凯,陈凯心头一惊,却并没有接过,反倒是对他们解释道:“另外的十两银子,是国姓爷赏的。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贤伯仲还当收好,不可再行推脱。”
郑成功的名头,林家兄弟没听过,但是一个伯爵,封建阶级上与他们这些升斗小民高的实在难以想象。既然陈凯这么说了,他们也只得冲着陈凯来的方向拜倒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谢过了郑成功的赏赐,才将其收在怀中。
“贤伯仲此回,切忌财不露白的道理,万勿让旁人知晓,以免引了歹人的非分之想。”
“多谢陈先生嘱咐,我兄弟二人一定听从。”
衣服还了,银子给了,船也已经准备好了,陈凯将林德忠给他做的那双草鞋拿在手中,将一只还了回去,而另一只却丝毫不嫌其脏,直接收藏了起来。
“那十两银子,是许给贤伯仲送学生来此的。但是此前种种,若无贤伯仲相助之恩,学生只怕早已死在了山林之中。这份恩义,日后必有所报,届时若是贤伯仲不便来见,托人带此鞋来,学生一定竭尽全力。”
“这,这,陈先生过誉了,实在过誉了,都是举手之劳,我们兄弟已经是受之有愧……”
“不,你们根本不明白,你们这几日的举手之劳对这个时代到底会有多大的影响。”
心中默念着这句话,陈凯目送着林家兄弟登上小船驶离南澳岛。直到小船消失在海天一线,陈凯才转身回返总镇府,那管家此前有过表示,已经按照郑成功的命令在府中为陈凯准备了房间,他自然是要尽快返回,以等待新的召见。
第九章 效马骨(四)()
陈凯离开了虎节堂,郑成功与那两个武将之间的讨论却并没有因此而结束。甚至可以说,原本他们就正在此间商讨军务,恰恰是陈凯的出现暂且将其打断。
“听着口音,确似北地人士,只可惜当初没有跟那些老西儿打过什么交道,却也一时不敢确定。不过,山西远在万里之外,已是皇明的北方边地省份。就这么一个人,兵荒马乱之中,一路南下,就算是有运河之便,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能力以及运气。”
“不行,就杀了。省得万一是个细作,反倒是坏了大事。”
郑成功下手的两个武将,一个四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面相忠厚,另一个则显然还要年长几岁,身材矮胖,腰围甚大,面露凶相,看样子似海盗远多过经制武将。
这二人,坐在右手的那个中等身材的叫做洪旭,爵忠振伯,去年随郑成功南下南澳的部下中便是以此人为首,最是郑成功的心腹重将。而坐在左手边的则是原本的南澳副总兵,前不久刚刚被郑成功晋升为南澳总兵的陈豹,军中诨号三尺六,只是不知是说他的身高,还是讲他的腰围。
上一任南澳副总兵不是旁人,正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陈豹能够在其后接任此职,足见其亦是郑芝龙的心腹。此人在隆武朝赐爵忠勇侯,地位自是不同。也正因为是郑芝龙的心腹,当郑成功去年带着九十几个部下来此的时候,陈豹也毫不犹豫的将兵权拱手相让,如今亦是郑成功的心腹重将。
出于为主帅分别、谋划的基本原则,洪旭有些怀疑陈凯的说辞,陈豹则直接提出了将其除掉以免后患。
此时此刻,决定权自然在郑成功的手中,只是郑成功早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自是不会轻易动摇:“这是最近半年第一个投奔于我的读书人,就算没有功名,起码读书识字,更何况此人能够引经据典,当非俗类。就算乃是个无能之辈,优待其人也可以引来更多的读书人投效。退一万步讲,真的是个细作,身在海岛,我若以诚相待,当也可让其转而为我所用;就算不能,他一书生又能逃得出去?”
“那他若根本不是什么读书人呢?”
“他不也没说过他有功名吗?”
由于识字率的问题存在,陈凯便有了天生的优势,再加上其人能言善辩,也曾引经据典,更是对那个少年开蒙的说法有所印证。此时此刻,郑成功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洪旭和陈豹对视了一眼,也立刻对郑成功的看法表示了认同。至于下属该做的事情,自也是要做的,无论是防备,还是其他的什么。
事实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郑芝龙背叛隆武皇帝降清,郑成功却在南澳偏僻之地起兵反清,虽然从陈豹手里继承了郑芝龙的些许实力,又是伯爵之身,但是他的身份决定了士大夫中看好满清的不愿意为这么个“不识时务”的抗清之辈效力,愿意为明廷效忠的也未必看得上这么个叛徒之子。
说句明白话,现在的郑成功,最是尴尬的时候,在世人眼里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此间能有个读书人慕名来投,已是莫大的喜事,哪还有心思挑挑拣拣的。当然,就算是想要挑挑拣拣,他也须得有那个到万里之外的山西去调查的能耐才行。
这件事情就暂且这么决定了,大堂里的话题又重新回到了陈凯到来之前。去岁郑芝龙降清,为端重亲王博洛掳走,但是郑成功托庇于郑鸿逵,摆脱了郑芝龙的掌控。此后数月,郑成功一直在南澳岛上练兵,到了昨天,大抵是清廷得到了切实消息,所以派人到此送了一份劝降的书信过来。
清廷的话里话外,无非是拿郑芝龙作为要挟,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虽说郑芝龙降清时郑成功已经表明了态度,但是当清廷真的如此施为,他也免不了要在这痛苦中进行新一轮的抉择。
这是近期郑成功所部最重要的事情,他们昨夜便商议良久,最后却也没能拿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来。此番在虎节堂中,原本还是在商议此事,后来还是被陈凯的到来打断了一下,或许于他们而言,亦是缓上一二,重新整理思路的过程。
此时此刻,陈凯已经离开了这里,新的问题有了初步的应对,郑成功很快就发现了,那本来还让他挠头不已的老问题,似乎也真的迎刃而解了。
谈过了陈凯的安置,郑成功派人唤来了福建巡抚衙门的那个使者。当着使者的面,在案上写起了回书。只是此处并非是正常答复的行文模式,郑成功却是当即做了一首诗出来,借此来坦明心志。
“天以艰危付吾俦,一心一德赋同仇。最怜忠孝两难尽,每忆庭闱涕泗流。”
写到此处,心中那份对于忠孝不能两全的苦痛已分明于笔下。但是郑成功细细看了看,似乎却并不满意,却也没有重新写就,干脆就在诗文的下方加上了一个注脚:“太师为满酋诱执,迫成功降。再四思量,终无两全之美。痛愤儿不欲生,惟有血战,直渡黄龙痛饮,或可迎归终养耳。屈节污身不为也!”
“拿着此信回去,这就是吾的回答。”
使者告辞而去,郑成功也简单的向陈豹、洪旭二将表明了心意。郑芝龙的身份特殊,使得他们不得不谨慎再三,如今郑成功不改初衷,这是他们所愿意看到的。定下了这个基调,有些事情便可以重新拿到牌面上进行商讨。
同样是由于郑芝龙降清,当时博洛逼迫郑芝龙写书信给郑氏集团的众将,劝他们跟着他一起降了清廷。对此大多是的福建明军都遵照其人的命令,就此改换了门庭,但也有几个例外的,比如郑成功,比如郑鸿逵,再比如郑彩、郑联兄弟。
郑彩、郑联兄弟,这二人是郑芝龙的族侄,郑成功的族兄,如今盘踞郑芝龙当年的大本营中左所,也就是厦门,海贸也基本上被其控制,兄弟二人麾下大军更是不下四万之众,乃是继续抗清的郑氏集团各部中的实力最强者,没有之一。
数日前,郑彩派人邀请郑成功联手进攻海澄县城,那里是厦门的门户要地,郑彩有心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对于郑成功,则是表示了攻陷海澄后缴获上可以多分出一些。
郑成功接手了南澳协的部队,这个协原本的编制是两个营,一曰广东,一曰福建,正合此处地处闽粤交界,有协防两省海疆的职责。奈何原本就只有两千人的编制,再抛开吃空饷的恶俗,实则也就一千多兵,饶是郑成功招募了大批新兵,其兵力也不过只有三四千人,连郑彩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物资上更是只有些总镇府的库底子,少得可怜,郑彩的提议对他们亦是颇有诱惑力。
“国姓,末将听闻,郑彩改奉鲁王为主,那厮定是打算借着鲁王的虎皮来继承太师的基业。此人,不可不防。此去,恐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九峰说的没错,就是这么回事。”陈豹拊掌而起,继而瓮声瓮气的说道:“按照祖宗的规矩,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太师北上,按道理也应该是国姓带着大伙谋生路,轮得到他一个通谱过来的族侄吗?”
郑芝龙父子出自石井郑家,郑彩、郑联兄弟则是出自高浦郑家,按照《石井本宗族谱》中记载,郑氏南安始祖隐石公郑绵曾居高浦郑氏聚居过的三山,但那也是唐德宗光启年间郑氏入闽时候的事情了,或可算是“五百年前是一家”。所谓族侄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拉拢的手段,而非真的有切实的血缘关系。
郑氏集团称霸闽粤沿海,如今没了首领,下面的各方实力派便各有各的心思。洪旭和陈豹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此前唐鲁之争,郑家是一力拥戴唐藩的,早已把鲁藩得罪惨了,现在郑彩反过来又改奉其为主,若说没有别样心思,只怕就连隆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