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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垂眼,在刽子手们举起屠刀的时候转身,迈出回头路的第一步时,人头便已经落了地。
宁成的家人里面,自然也包括宁月。
在抄家的时候宁月曾经苦苦哀求张汤,甚至想要逃跑,周围的兵士们甚至没有能抓到她,只可惜——宁月太傻,她竟然跑到了当初与她有过暧昧关系的主父偃那里,却被主父偃掐着颈子问道:“你傻了一次,不曾想竟然还有第二次。痴人愚昧乎?”
张汤与主父偃看不对眼,这是很正常的,只是主父偃这人的脾气古怪,有时候会连着上奏本参张汤,有时候又会私下递些消息给他。
宁月,应当是被主父偃亲手送上断头台的。
恩怨不会轻易了解,可是当死亡到来的时候,就轻而易举了。
断头台上洒满鲜血,身首异处的人倒在那里,减宣看了一眼,勾起唇角,终于告辞了,回了宣室殿将监斩的情况告诉刘彻,刘彻只是点头,也没什么别的话,死了个宁成,也就这样死了而已。
只是减宣告退之后,心中一口闷气,始终是出不来,他回了御史府,重新翻看此次宁成案的卷宗,只是看着看着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来,宁成出事之前在查以前严助案?
他手一抖,差点打翻了侍者端上来的茶,忽地站起来,眼露杀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一个张汤,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张汤!”
只是,严助一案,到底跟张汤有什么关系呢?
严助因为与三王之乱有关,为赵王及淮南王美言,当初的定罪是勾结反贼,收受贿赂,严助此案正是张汤负责,他与张汤素来有隙,所以张汤手段严酷一些,也没有让众人怀疑。只是想一想,当初淮南王一案便是张汤在负责,后来严助为淮南王鸣冤美言,又被张汤治罪。又及宁成查严助案,最后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宁成分明就是被张汤毒杀!
一切的一切都与张汤有关,一切的一切都与淮南王一案有关!
减宣知道自己已经抓住了事情的关键,张汤……
他捏住那卷宗,终于勾起了唇。
府外忽然有下属送上来一封卷宗,减宣打开一看,竟然是与义纵有关的,果然是天助他。
减宣这边忙碌着,张汤那边也没闲着,只是这个时候的张汤没心思害人,他只是忙着盐铁律一事,与桑弘羊合作,一直在细细推敲。
时间过得很快,宁成一家乃是秋后问斩,转眼已经是冬天,盐铁官营这政策他们仔仔细细地敲定了小半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就颁布了,这一次,因为有了宁成做前车之鉴,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因而敢公然反对的人不多,所以表面上推行很顺利。
只不过,阳奉阴违的人不少,仅仅是盐铁官营推行半年,这狱中便已经死了不知多少高官厚禄之人,如宁成之地方豪强,亦多有死亡。
小浮生这一年的碗莲,就在这样的一片喧嚣之中养出来了,他端着自己的杰作到陈阿娇跟前炫耀的时候,她恰好在此前一刻收到了朝上的消息。
减宣检举廷尉义纵贪赃枉法,并且证据确凿,义纵大约也活不了。
酷吏宁成,为义纵所治;酷吏义纵,为酷吏减宣所治;酷吏减宣,又当为谁所治?
岌岌可危的张汤。
陈阿娇不知为何就想到了这个,她这个念头还没放下来,小浮生便已经到了后殿,将那此刻还是菡萏的碗莲捧了过来,讨她欢心。
她放下一切的思绪,问浮生道:“听说你在殿前与张安世等人应答,安世答错了,你却答对了,很厉害,可是我前些天才问过你《国风》中的句子,你却支支吾吾——老实回答母后,可是安世帮了你?”
浮生连忙摇头,头上扎着的小辫跟着他动作一起晃,“前日被母后抽问,答不出来,回去安世就拉着儿臣背了。”
“那因何安世不会,你却会呢?”其实这样问的时候,陈阿娇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只是还不确定。
浮生凑上来,窝在陈阿娇的怀里,四五岁已经不小,却还要将自己团成一团,像个丸子一样滚来滚去,闹腾着。“儿臣也不知道,反正安世说,不管他知不知道,反正不知道最好。安世懂得可多了,但他就是不跟别人说,也不让我跟别人说。母后,您说安世为什么样?”
陈阿娇扭住了他,不让他在自己怀里像个圆球一样乱滚,拍了这小子的小脑袋一样,然后让宫人退远,将他压在自己身边的席上坐下,“来,母后问你一件事——你到底是怎么看安世的?你是太子,如果以后要你当皇帝,你要怎么御下?”
“母后怎么突然问这些问题?父皇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选贤举能,圣明之道。寒门贵子,宗室亲族,有才者,无谓避嫌,尽可举之……可是安世是我的好朋友啊,我们是玩伴,安世也算是我的臣子吗?”
浮生实在不明白陈阿娇忽然为什么要问这些。
他的回答,陈阿娇似乎也没有听,她只是想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而已。
回过神来的陈阿娇,摸了摸浮生的头,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最近去王太后的宫里了?”
“太后是个好人呢。”一说到这个,小浮生就特别兴奋,“母后,太后祖母让人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还说要带我到宫外去玩儿,不过……糟了!我答应皇祖母不说的……”
看着小浮生一脸的颓丧,陈阿娇乐了,她想到长乐宫中的王太后,不由微笑摇头,最后道:“你可以去长乐宫,但记得要人跟着。”
太后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孤独的人罢了,争斗了一辈子,权势什么都是云烟过眼,这膝下天伦之乐,才是可望不可即,她何必掐断一个垂垂暮年的人的欢愉呢……
她与浮生把玩了一会儿那碗莲,下午的时候浮生又困了,说睡一会儿就起来跟安世一起去太学看看,她也由着他,只是陈阿娇却坐不住了,下午就出去转了一圈,却听馥郁道:“殿下,前朝传来消息,主父偃大人被贬官了……”
陈阿娇一怔,主父偃那个官迷被贬官?
“这事情倒是奇怪了,这官迷怎么可能被贬官?”
她细细一思索,觉得这事情肯定有意思。
不知不觉,就顺着未央宫的长道,看着那宫墙下面的一道阴影,逐渐走远,撞见了准备出宫的汲黯。
陈阿娇的活动范围一向很广,刘彻给予她的自由度太高,换了个人,怕是不会遇见王公大臣。
只是陈阿娇与汲黯交集实在不多,对此人的印象,也就仅限于他与张汤之间的你争我斗,常常是平分秋色,谁也不能奈何了谁。
“臣汲黯叩见皇后殿下。”
“汲黯大人免礼。”
她随口说了一句,便瞧见汲黯脸色不大对,不由多问了一句:“大人这是怎么了?”
汲黯抬头看她一眼,那脸色依旧是带着那种病态的白,他眯了眼,似乎是在思索什么,只是又逐渐地隐去了,他说:“我虽与张汤不和,但能与他相互之间斗了这么些年,也算是知道他为人。本以为此人生性冷酷,却是我眼界不够开阔,及至今日,汲黯才知人外有人。”
他说完这句话,就躬身告辞,倒是留下了一头雾水的陈阿娇。
听汲黯这话的意思,似乎是他之前觉得张汤狠毒,却没有料想竟然有比张汤更加狠毒的人吧?
只是为什么偏偏对自己说这话呢?难道是自己最近又做了什么狠毒的事情?
宁成的事情几乎不露痕迹,难道汲黯竟然能够看出宁成的事情是自己在背后吹风使力?
她想了想,对馥郁道:“一会儿主父偃与张汤,若是有人从宣室殿中出来了,就去请到含翠亭来。”
“是。”
陈阿娇先往含翠亭去了,坐在那里等人,来的是主父偃,也带来了前朝的一些不能被外人知道的消息。
见了陈阿娇,主父偃第一句话就是:“殿下此刻见我,定然是十分高兴了,我这官迷,如今又成了个侍中,一年连升四次,却一朝落得如此凄凄惨惨的下场,可叹,可叹啊!”
这正是陈阿娇想要过问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买关子!”
主父偃趴在石台上,又没有了当大官时候的那种骨气了,浑身骨头都散了,软泥一样趴着就不起来了,干脆就脸贴在石栏上,说道:“今日朝上减宣弹劾义纵,义纵是栽了,我脑子一时发热,竟然上去为义纵这倒霉催的说话,明明是证据确凿,只能说减宣的手段下作了一些——我干什么想不开呢!”
他唉声叹气,“陛下见我胡搅蛮缠,所以就直接贬我的官。殿下您说我傻不傻,就是张汤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他们酷吏之间的倾轧,我出去凑个什么热闹啊!这下完了,完了……”
看主父偃那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陈阿娇的心情,那是阴霾之中又带着几分晴朗,真是说不出地复杂。
方才主父偃说——酷吏之间的倾轧。
她原本是不怎么赞同的,可是细细一想,不正是这样吗?
近一年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酷吏之间的恩怨发生的……
宁成,减宣,义纵,张汤……
汉朝十大酷吏,据说有九位都出自汉武时期。
“方才我遇到了汲黯,他对我说了一番很奇怪的话。”陈阿娇将这段话的大意告知了主父偃。
主父偃细细一思量,竟然笑出了声来,“汲黯与张汤争斗多年,当初敢指着张汤的鼻子骂人,可想而知此人性格如何烈气?他这一次说的是减宣,他本以为张汤已经是残酷狠毒,却不想残酷狠毒有时候并不招人恨。以我主父偃来说,我是看不惯张汤的,但在朝堂上,却觉得减宣阴人的手段太下作,那才是真的阴险毒辣,背后捅人,可怕至极。汲黯虽不齿张汤的某些作为,只是在某些事情上,又要将之引为知己。”
也就是说,张汤是矛盾的,汲黯也是矛盾的,这两个人作对了小半辈子,大约也有一种战友情怀了。
陈阿娇听明白了,然后不说话了。
“义纵才到廷尉任上不久,下一个上来的,该是减宣自己了吧?”
“的确如此。”主父偃想了想,还是对陈阿娇道,“殿下,我总觉得张汤与淮南王一事有隐情。”
陈阿娇挑眉,“有什么隐情?你如今一个小吏,还是别多想这些了。”
主父偃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话了,坐在那里喝完了一杯茶,就准备走了,接着说:“其实也不是那么在乎官位了,就这么混吃等死,似乎也不错。”
说完他就笑着走了,留下暗自思索的陈阿娇。
只是该来的终究会来,谁也逃不了。
减宣早已经盯上了张汤,多方查证,又找了当年张汤治淮南王一案的卷宗,细细查找疑点,更找出了张汤在升任廷尉之前的许多案子断得有不公正之处。他看出朝中朱买臣等人因张汤势大,而对其不满,因而拉拢朱买臣等人,朱买臣等人早就怀恨在心,有中伤张汤的事情绝不愿意放弃,更何况此次可谓是证据确凿,竟然联合了众多大臣,联名上奏,弹劾张汤,要将之治罪!
陈阿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张汤竟然已经被暂时扣押于诏狱之中。
她赶去宣室殿,一路冰雪之色封了容颜。
而刘彻那时候,正站在香炉前面,用铜扦子捣着香灰,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只是陈阿娇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一次,她没有让任何人通告,只这么沉默而直接地走了进来。
刘彻头也不回,问道:“你是来保张汤的吗?”
“陛下要杀他吗?”陈阿娇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还有前面那升着袅袅青烟的香炉。
“张汤升任廷尉以前有徇私枉法,这倒也罢了,朕知水至清则无鱼,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是干净的?只是淮南王一案……”那是刘彻的心病,他缓缓地转过了身来,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手指似乎要深陷进去,他握得很用力,眼底一片寒色,却似乎要滴血出来,“张汤是朕——视为兄弟手足者!他背叛朕!”
陈阿娇很疼,可是她不说话,只是瞪大眼看他,“淮南王一案,不是陛下设计的吗?张汤不过奉旨行事,哪里错了?”
刘彻闻言,终于松开了手,他忽然觉得很累:“淮南王一案,张汤本无过错,然而他曾私放宁成,搭救宁成的族人,之后还有借淮南王与赵王一案的刀,杀了严助——你可知,朕并不想要严助的命。严助,是个忠臣,就像朕舍不得杀汲黯一样。”
原来他竟然是没有对严助动过杀心的,然而张汤借着将严助下诏狱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