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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下,应汇的面容格外鲜明,浓眉亮眼两鬓飞霜,精明中露出一派安然慈祥。“看这位小哥生的如此精秀,不该是乡野中的人物。是要早早回家莫让爹娘惦记了。刚出锅的饼子带着路上垫垫饥也好,莫嫌弃。老汉也不多留你,出村子右拐上了大道向南一路走下去,约莫后晌时分便可到安远大城。”
骧捧着干粮包,觉得夜间一直僵冷的肢体,被布包上的热气焐暖了许多,莫名间涌起一股泪意的酸楚:“里正大伯···多谢了。叨扰一夜,改日再来拜谢。”——“哈,若老天有眼,或许能容老汉再见到小哥。”应汇点头笑答道。
回到安远知府衙门,身下的椅子还没坐热,施晗便心急火燎找上门来。一见面,如见大罗神仙般,念着神佛保佑,捉住沈骧的袍袖不松手。还说是,再见不到小沈文司露面,就直接放出衙役四城去找。
沈骧压着性子抽出袍袖,将施晗让道首位落座,知府大人更是爽利直来直去述说缘由。
于前日,官拜安远将军卫左将军之职的一位贵人,与安远鹤卫分堂阁主发生了激烈争执,几乎动起手来。起因是这位贵人于当日代收一盒礼物,指明送给安远将军叶茂。为防有诈便随后启开了盒子。打开之后,险险把在场的人尽数吓得一口气撅在胸口回不来。
盒中赫然盛放着一个用人骷髅头骨做成的蜡烛台,眉心处用银丝錾镶工艺,嵌成一个叶子形状。礼品盒上加盖着鹤卫分堂阁主张甲的图章,盒盖内却画着一只胭脂虎。
提及那位闹乱贵人,更是大大来头。正是当今正宫皇后的兄长,曾于承宁武举夺得第四名的银枪罗锴;当今正牌国舅。如今罗后已孕得龙种,罗锴于其后提拔为左将军,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目下凭白折了面子,直比被人当面掴了耳光,岂有不光火的。立时来开阵仗直闯鹤卫分堂理论。张甲又怎么忍得这口气,开口指出安远将军卫剿匪不力,保密措施不严等诸项情形。并于当夜出动暗卫,从南城官办妓馆香窝里,光溜溜的掏出了将军卫辖下几位书办、胥吏、中下级军官,精光溜滑的送到将军卫行辕门口。让叶茂自己说话。
事态到此还不算最坏。刀头舔血如喝凉水的武夫们,见个骷髅头远不止于吓得屎尿失禁。严重处在于,这个蜡烛台所用的人头,就是叶茂跟前刚刚见有成就的儿子——叶盛。
原本在清明之后,叶盛奉其父之命,押送税银贡品进京。并希图顺便与早已问期文定的,昙王之女颖郡主,完成一应媒聘成礼完婚。孰料,一行人众方出安远卫地界,连人带银车下落不明。直至顶门錾着银叶子的骷髅蜡台送到将军府,叶茂才知道叶盛已是身首不全。
如此一闹,施晗预想将胭脂虎草草结案的心思,是绝乎不敢再动唯有尽快求人,从中挤出些许线索道理,稳住罗、张双方,以便把自己的拖沓罪过减轻几成。
世上总有刚要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的巧事。沈骧被施晗央求着去寻张甲,可巧这一日,张甲应了以为昔日故交之邀会面。听说了沈骧例行的回报之后,也顺便应下了施晗私下面晤的请求。但地点却是定在了城南官坊——华璃坊。并且关照了沈骧一起赴约。碍于上司亲点差派实在无法推搪,沈骧只好应命。
夕阳掩映之下,华璃坊精致的门楼前,一乘小轿停下。绒帘打起轿身前倾,沈骧一袭便装从轿中闪身而出。
玉色披风之下,举步见抖出淡霞色云纹袍襟一角。头顶发髻以银丝攒珠的发扣拢着,别着一只镶有碧玺的发簪。两鬓肩背上,有垂发如几缕墨线流转于衣褶间,衬映得肤如玉润,凤眸亮如星子,黑如点漆,秀眉如画,水唇含珠。真真是灿压霞光,艳媲春花。
张甲、施晗已先一步到门前,见了这么一副妙笔难描的美景,赫然展现在眼前;饶是早有所见了也禁不住惊叹出来。
沈骧走前两步,平端着一把楠木折扇朝两人见礼。张甲亦如施晗的口风改以兄弟之称,笑嗔道:“贤弟这般美态,不枉我等多侯一段时光哟。”
沈骧并不接话题,只向张甲移近些许;“日前叶钧台明确宣布过,在职官员自律行述。今日到此地···恐于律则悖逆。”——“仪光不必挂虑。此番行措也是为公务所用。上面若加质询,自有你这宗佑兄为足下担承,断不致令你为难。”
“兄长既出此言,小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随后若还有别样往来应酬,不便处也请两位兄台为小弟担待则个。骧在此先谢过了。”复又抱腕一揖摊开右手作请。
施晗、张甲都知他不愿人接近的性情,也不推辞先行举步,骧缀在之后几步之距上跟着进入大门。
穿庭折廊拾阶越厦,走出一重曲径通幽,驻于一处临水馆榭前。门前早有一秀妆女子,领着一女三男伎倌侯在画廊前。坐落在水上的亭坊中已是乐曲悠扬,所演乃是坊间迎客曲《相见欢》
见客人走近,领头秀妆女子款款上前,飘然一福莺声婉转:“柳盈率阁中弟妹们,恭迎贵客多时了。”礼毕,柳盈并不让路,先是转向施晗笑问道:“施老爷日前曾许过:要请出咱们安远境内,无出其右的小文昌来让我们见识。今日再不会令我们姐弟空望一回了吧?若是又要诓酒菜的话,今日恕柳盈放肆,必不会轻易开门了。”言罢抖了手中绢帕掩口而笑。
施晗观美闻言早已抬不动步子,眉飞色舞的笑道:“施某其实空许愿的。今日多承长兄金面,请得小文昌出凡一游。那不是就在张兄身后。稍后,柳妹可要多谢张老爷几杯酒。”
柳盈等人依指向向张甲身后看,只见一人锦披垂首面目精秀,看得不甚真切。不似素日里摇扇拂袖风流不羁的骚客风流,倒更像是随家中玩闹兄长,偷跑出来闲游的半大儿郎。当下颇带揶揄的调笑道:“哦~既冠了文曲名头,少不得要请小文昌露几缕华采,支个进门梯。让我们姐弟长长见识。不然倒恐折了柳盈姐弟的牌子。也不多为难,廊下的题联是今晨刚送来挂上的,还未揭开谜底。就请小文昌代劳吧。”
众人闻言皆举目上望,见画廊门柱上悬有一副怪诞的对联——虫二口青,乂丰荣华(荣华二字倒写)。张、施二人看了不欲多费思考,皆转身看向沈骧。
至此沈骧方举步跟进到张甲身侧,抬眼看了片刻淡然开言:“上联是…风月无边言情不尽,下联对……文艳双绝颠倒荣华。但不知解得可切题?”
一言落下,柳盈并众人无不面露惊喜。柳盈更是做了一个大大的挽袖有请的姿态。她身边的男女伎倌则依势分作两旁,向门内做请客入门的姿势。
“公子真是大才。但不知能否以我姐弟几人之名,念一句诗来解读,权当公子爷赐金打赏了如何?”柳盈一面招呼着让座捧巾奉茶,一面寸步不落的出题。
沈骧抬手理了下颊边垂发,拉开净面折扇摇了摇淡问:“冒昧敢问,柳姑娘芳名之字怎书?”——“盈满之盈”——“碧玉妆成一树高”沈骧的题解衔着前言者语音脱口而出。
柳盈登时大喜,片刻闪回神,回手牵过身边的女倌“我这妹妹名唤‘秋弦’秋天之秋,琴弦之弦”——折扇又摇一摇清音复起“桂魄初生秋露微”。秋弦闻解笑而不语,向着沈骧飘然一拜,转向室内照看僮子摆宴。
随后走上前服色艳粉的小倌,颇有几分灵丽。收了手上山水折扇向沈骧一揖:“不才微字‘焰辉’火焰之焰,光辉之辉。”——“春窗曙灭九微火”焰辉眸中媚光一荡,倒提折扇一揖后闪开。
青衣小倌踏迹上前,端放好茶盏温颜浅笑:“得罪。不知鸣壑能否有幸请公子赐解。鸣响之鸣,山壑之壑。”——茶盏小盖在盏中拨了拨浮茶,又盖住:“空山百鸟散还合”鸣壑长揖:“谢公子赏解”
最后上前的小倌笑容腼腆一身水蓝色长衫,看年纪与骧相差无几。闪着一对灵动的亮眸,略有迟疑的笑笑:“我···我叫雨航。服侍不周请公子多包涵。雨露之雨,船航之航。”
沈骧定睛往那雨航脸上审了片刻,心头涌起一层浓浓悲意,使劲攥住腕见的玉丸,无声叹了口气,缓着音色答道:“汲香润馥过谢桥。”
这一题解引得其他几人纷纷转回头。柳盈率先折回来笑道:“雨航真与公子有缘。我们的解名诗句都是引用成句,而你的却是公子即兴口占的,这份赏可比我们得的要大呢~~~如此今日小航就好好侍奉你的赏解恩主吧。”一言道罢,雨航已被推至沈骧近处,颊上更涌起绯色。有焰辉凑近牵着雨航的衣袖,向沈骧解说:今日刚好是雨航首次挂牌迎客之日,便得了如此好彩头,日后还要靠小文昌公子多关照。这一来愈发引得众人在旁忍俊哄笑。
张甲放下茶盏拍了拍手解围:“且住吧,柳姑娘莫要调笑。小沈公子可是安远城治下,断无二出的宝贝。你莫要随意碰坏了。否则张某不好向上交代。”——“不劳张老爷嘱咐,小女子知道分寸。看您这心疼的样儿,莫不是动了您的宝贝疙瘩不成····”柳盈的娇笑又引起一轮哄笑。其中笑得最畅意的就是施晗。
“哪有诸位这般待客之道。一场茶果小聚,被尔等搞得象赴考场一般。”随着声音迫近,月亮门中珠帘叮咚响起,仿有一团青莲色的气涌入室内。随后那剑眉星目气势如虹般的人物,便定形于对面,并随之开言畅笑道:“怎么,真的是沈贤弟?”
沈骧也当即看清对面之人,正是重会于醉枫林,又在村舍投宿不告而别的陆昱。当时并无多言,挽礼一揖:“陆兄别来可好。”
陆昱欣然还礼,简单与其他人解说,与沈骧乃是旧交。接着向前一步专朝沈骧:“刚刚继长夸口说,捧来一位谪仙,献宝一样的。昱还当是说笑,心想不过是···”——“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吴下阿蒙罢了。”沈骧的态度已经锐减的显出清冷,恍惚只差明说出那句讥笑:原来你们如此臭味相投。
陆昱自然看出沈骧的冷淡,摆手解嘲:“沈贤弟笑谈了。足下一派林下风骨,昱见之便心生敬慕。若是继长早些言明今日所请之人,有贤弟在其中;昱定当亲自执鞭至府上奉迎。罢了,依陆某之意。入门题到此告结罢。实在是在座几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是小沈公子的对手。还平白落个‘两岸猿声啼不住’的考语。”
话音甫落,沈骧一个撑不住,噗嗤一声绽开了笑容。他没料到陆昱会拾起数年前被他丢下的那句嘲笑诗句,恰到好处用在此间。令他半晌都收束不住笑意。而那一片绽放绚烂曼妙的笑脸,端是艳美十足。直把在旁的陆昱看得痴了,心中从未有过的如遭鹿撞也似。稳了半晌方按住心神,岔着话题招呼众人落座。
沈骧拣了一张靠近窗格,和插有画轴大醢的桌案落座下来。陪坐的雨航很识趣的把坐墩挪在案侧坐定。
开宴后,柳盈执壶向各桌上分别斟上首杯酒,作为敬客酒。这一杯酒俱都是陪坐伎倌捧给当晚各自的恩客。雨航起身捧着酒杯献到沈骧面前怯怯的笑道:“雨航不才也有技痒,想起一句诗,聊做敬赞献给小沈公子。望公子赏脸。我把公子好有一比需得两句诗方比足——艳色天下重,不占园中最上春”登时赞和声雀起。
沈骧勾起一弯笑,出手捏过酒杯“雨航公子谬赞。”随之将酒杯举在唇前一晃一嗅放回桌上:“在下近日胃疾复起小有不适。今日的酒便告饶请免了。随后烦请雨航代为添茶吧。”雨航先讨了软钉子,面上讪讪的应了一声。
施晗乘机在旁捉了雨航的手,圆场道:“小航不必难为情。小沈公子虽文华才俊,毕竟年龄不大,不似我等这般风雨场上滚过无数回。人家面皮薄,乍涉欢场放不开手脚。”
陆昱在主座上举酒杯向沈骧远远一敬,半似解围半似打趣:“雨航方才赞得不无贴切。沈贤弟的姿容,端的比得上那烁烁其华绽开正炽的紫薇之艳”——沈骧呷了口茶抿了抿唇冷冷反讥“陆兄才举杯就装醉吗?刚轰走‘啼猿’何必赶出‘白驹’?”
众人闻言无不语塞。唯陆昱半晌才向沈骧遥遥一拜:“多谢沈贤弟提点。陆昱自当领会善意之劝,恪守‘慎尔优游’之道。既有贤弟倡议,莫若今日借兴就凑个雅聚罢。”
饶是如此,施晗张甲还是未能完全反应过来。倒也就梯下坡的表示赞同。柳盈提议,既然拈得‘雅’字,便行诗句酒令乐上一回,也不枉‘聚’这一场。由陆昱任监令定题:以诗解物,七步成句。对不上者罚酒三杯。并下首座上的陪饮一杯。众人借称好,由柳盈焰辉往字案处写字条做准备。
张甲自称:一介武夫不善文辞答对的机巧之事。只求个旁听。施晗借此空当提起日前的争执,希望张甲可以‘抬抬手’。张甲故意把话题岔到之前,沈骧复核的出妻案上。
沈骧自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