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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地醒来,婉兮抬眸看窗子。
因是冬日,窗玻璃上本就结着厚厚的冰,便是外头艳阳高照,都不能尽数透进来;更何况此时外头起了阴云,仿佛又预示着一场风雪的到来。
这一时间,婉兮竟然没能分清楚乍然醒来的此时,外头是白天还是夜晚了。
只觉幽冥暗寂,神魂昏昏。
窗外起风了吧,吹动瓦檐,沙沙地响,竟像是谁在寒风里哭。
婉兮觉得头痛,扬声呼唤,“玉蝉,端一杯滚烫的茶来。”
这样阴沉寒冷的天气里,唯有饮下一杯滚烫的茶,才能叫自己醒过神儿来。
玉蝉答应一声,却是迟疑了一会子才进来。婉兮看她一眼,却见玉蝉眼睛是红的。
婉兮这才有些怔住。
原来果然是有人在哭么?
“你怎了?”婉兮问。
玉蝉忙揉眼睛掩饰,“没事儿。之前廊下的小炭炉子因不用火,暂时用灰盖了;主子冷不丁说要喝滚烫的茶,奴才一时着急,用炉钩子挑开火去,竟挑得有些急了,这便叫那炭灰沫子飞起来,溅到奴才眼睛里去了。”
“不妨事的,奴才已经用清水冲过了,就是有些酸了而已,一会子的工夫就能好了。”
玉蝉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尽躲着婉兮的眼睛去。婉兮便知道不对劲。
婉兮放下茶杯,已是没有心思喝茶,只盯着玉蝉的眼睛问,“陈姐姐呢?”
往日这个时候,知道她午睡醒来,婉嫔必定要过来看她一眼,总要陪她说说话,看她吃过了药去才行。
可此时,陈姐姐为何没过来?
玉蝉知道瞒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已是泣不成声,“回主子……奴才要回一件事,只是奴才求主子,万万别伤极了心去。”
婉兮心下便是狠狠一个晃荡,“什么事,是不是莲生?她怎么了,是又咳得极了,还是呕了血了?”
能叫一个母亲想象自己女儿的,最严重的病情,便也只是咳急了,或者伤了肺,呕出血来了。
婉兮便是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就在未时,午时刚过的时辰里,小七她已经——溘然而去。
婉兮听完玉蝉的话,怔怔坐在炕上,没有哭出眼泪来,只是抬眸望着那暗寂的窗棂。
“玉蝉啊,你看,这天怎么这么快就黑了啊……”
。
七公主薨逝于乾隆四十年正月初十的未时,此时刚过正午;而皇帝因在头午已经入斋宫斋戒,而斋戒是表达对上天的敬意,故此皇帝纵然心痛如绞,却也不能中途离开斋宫。
是直到正月十二日,斋戒的最后一晚,按例要从紫禁城赴南郊斋宫斋宿,皇帝这才可离开斋宫。
这一日皇帝忽然下旨:“向遇上元节,例穿蟒袍三日。今年正月十六日,适届月食。虽月食非日食可比,为春秋所不书,但究关垂象之义,亦应昭敬。”
“是日著止穿常服,其蟒袍改于十七日补穿。所有应行筵宴,亦著改于十七日。”
皇帝的旨意是说,向来在上元佳节元宵节,王公朝臣都要穿蟒袍,以示节庆。可是今年恰好在正月十六日赶上月食,故此所有官员都不准穿蟒袍花衣;而原定在正月十六举行的元宵节筵宴,也延后到十七日。
这旨意来得叫人着实有些意外,堪称前所未有——至少在乾隆朝,还从未有过元宵佳节为了月食而这样免了一切节庆的旧例。
虽说日食和月食都可以被当做是上天的示警,不过因月食更多对应女性,故此月食一向都被视作后宫失德或者有主位陨落的征兆,故此一向皇帝本人和前朝大臣这些男人们,对月食倒并没有那般紧张。
所以历来皇帝还没有对月食如此公然改变旧例,甚至停止节庆筵宴的。
皇帝登基早年间,也从未如此做过,也唯有近几年,这才对月食越发地在乎起来。
第一次便是那一回的“救护月食”之举;接下来便是此事。
说到归齐,上回“救护月食”是为了婉兮;而此次,此时皇家唯一陨落的主位,唯有七公主啊……
而更是早在正月十一日,内务府早已奉旨,将原本要在正月十四参加于圆明园奉三无私殿所举行的皇子、诸王家宴的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以及拉旺的叔叔车布登扎布王爷二人撤下,皇帝正是要他叔侄二人为公主操持丧仪去。
。
被皇帝下旨推迟了节庆筵宴的正月十六日,皇帝是空出来,亲赴七公主府酹酒。
这一日一大早,还在新年节庆气氛里的群臣,早早脱下蟒袍花衣,只穿素服,齐集于七公主府邸,等候皇帝圣驾的到来。
皇帝驾临之时,竟在女儿的棺前,泪如雨下……
小七序齿为七公主,前面便有六个姐姐。除了此时三公主和敬还在世之外,其余五位都已不在人世。
可是却从未见皇帝在任何一位公主棺前,如此痛哭。
甚或便是皇帝所有临奠的长辈、手足、功臣,皇帝也从未如此失态过。
而此时在七公主棺前痛哭失声的,已经不是一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只是一个失去了钟爱的女儿的父亲……
六十多岁的父亲,却要亲送二十岁的女儿。手握生杀的天子,这一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皇帝一向是个兢兢业业的天子,登记四十年,无一日不勤谨。可是正月十六这一日,皇帝实在是伤到了心底,故此整日初下旨安排二月经筵之外,这一日甚至将所有的朝政都暂且放在了一边。
只为女儿的长别而痛楚;
只将剩下来的时间,回宫去陪在婉兮身边。
身为夫君和父亲,这一日的他,宁肯选择放下身为天子的责任,只沉湎在对女儿的怀念里。
皇帝如此,婉兮纵然早已疼得心魂俱碎,可是却反倒要在皇上面前强撑着。
因为她可以病,她有的是时间将养,还有婉嫔、颖妃她们这一班好姐妹陪着她;可是皇上却并不得。
皇上为了小七,将元宵节的筵宴都推迟了。那明日一早,皇上总要回圆明园去,将他身为天子的这些“礼”,继续完成了去。故此皇上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心碎病倒?
国不可一日无君,若皇上病了,大清的天就塌了。
故此婉兮反过来倒要安慰皇帝。她只竭力平静地,将小七从小到大的往事,挑那些欢喜的,静静地、絮絮地讲给皇上听。
皇帝又何尝不明白婉兮的心意,他更是不能不顾着婉兮的身子。
他自也是想竭力控制自己,只是——小七终究是他与九儿的第一个孩子啊,是九儿进宫十五年才盼来的第一个孩子啊!
虽只是公主,不是皇子,可是这个孩子在皇帝的心中,地位实在殊为重要,便是皇帝再是自制之人,此时此刻却也无法平复下来。
最疼痛的时候,既不能用口喊疼,也不可令目落泪,以他的性子,便只可寄托于笔墨。
婉兮懂他,这便备好了笔墨,亲自陪着他,看他以笔墨来宣泄悲恸。
皇帝亲笔为小七写下两篇祭文。声声泪,字字殇。
第一篇中道:“昨从叶轸,临视沉疴,五日为期;才回春驭,一暝不视,遽掩夜台。怅椒庭褵帨之悬,祗周廿岁;溯绮户丝缗之降,甫越五秋。抚繐怅以月凄,睠雕筵而雨涕。用颁奠醊,深怆衷怀……追示疾之音容,依依在目;忆弼龄之婉娩,忽忽经心。”
文中写及皇帝在小七薨逝的五天之前,亦即正月初五日,正赶上立春,皇帝还曾亲自出宫,到七公主府去看过七公主……哪里想到,刚过五天,竟然已经父女永别,天人相隔。
皇帝最难过的是,小七刚刚二十岁,且下嫁不过五年,一切还都是最好的年华,却竟然就这么早地去了……
皇帝用了“雨涕”这样的字眼,放下天子颜面,毫不掩饰地写明了自己曾扶棺大哭的那一幕。皇帝不介意让天下人都知道,那一刻他的天子之尊,都比不上身为父亲之恸。
皇帝一回想起小七病中的音容笑貌,仿佛依旧在眼前;再回想起她小时候,仪容柔顺的模样,就更是心中怎么都难以忘却的啊。
第二篇祭文中,皇帝写道:“爱钟设帨,缅婉淑之遗型;哀溯结缡,叹韶华之短景……值发春而往视,尤冀温回;指生魄以亲临,竟伤奄逝……蕙畹切茹酸之痛,荃肴涓荐洁之辰。”
皇帝在这第二篇祭文里,更是直言不讳对于小七的“爱钟”之情。再度讲到正月初五立春那日,明明刚去看望过女儿,还指望着万物复苏的好兆头,能叫女儿的身子渐渐好起来,却哪里想到,竟没能等到这一天,仅仅五天之后,就父女永诀了。
皇帝自己写罢祭文,扔了墨笔,自己都不忍再看一遍。
因为那一字字一声声,就是一寸断肠啊。
婉兮更是早已被泪水模糊了视野,连第一遍都不敢完整地看完。
这么多年啊,她陪着皇上经历过这么多的事,何曾见过皇上如此失态,一再地大哭出声,泪如雨下……
女儿虽年轻而逝,叫人疼惜,可是生在帝王家,却得如此一位疼爱她入骨的父亲,那么女儿来这人间一趟,也算什么都值得了。
为了还没举行完的元宵节各项节礼,皇帝不得不当晚再从宫里返回圆明园去。皇帝临走问婉兮对小七的丧事还有何心愿,婉兮只平静道,“莲生已去,不能复生,那爷便将给莲生的怜惜,多分给拉旺一些去吧。那孩子也是命苦,与莲生这才刚作了五年的夫妻去……”
拉旺是乾隆十九年生人,到如今也刚满了二十岁。
一个出身高贵,身为外藩亲王的男子,却在二十岁就失去了今生挚爱。又如何舍得看着那孩子在未来那么漫长的人生中都孤单一人去啊?
第2652章 九卷90 只怕来不及()
皇帝于正月十六当晚,还是从宫里回到了圆明园来。
回到圆明园,皇帝按例要先赴长春仙馆,给皇太后请安。
顺嫔和兰贵人陪着皇太后一同在长春仙馆居住,见了皇上回来,两人心下也都窃喜。
皇帝简单将在小七棺前酹酒之事与皇太后禀明。
皇太后也深深叹口气,落下老泪来,“怎么都没想到,那孩子竟这样早就去了。原本该早走的,不是我这样儿的么?”
皇帝自连忙劝慰。
皇太后举袖擦了擦泪,叹息道,“今年是我八十四的坎儿年,又是你那皇贵妃的本命年,同样是个坎儿年。唉,便是要出事,不是也应该出在我们身上么,怎么叫那孩子先去了?”
顺嫔在畔也举袖,假意陪着装作落泪的模样儿。听了皇太后的话,这便赶紧蹲礼,“许是七公主孝心,舍不得瞧着皇玛母、皇额娘同在今年这个坎儿年受苦,故此七公主才替皇太后、皇贵妃先走一步了……”
“顺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帝却是拍案而起,狠狠瞪住顺嫔。
皇太后也是叹气,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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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拂袖而去,顺嫔和兰贵人灰溜溜回自己寝殿,顺嫔还有些心下不服气。
“我说什么了啊,皇上和皇太后犯的着就这么恼了我么?我说七公主孝心,我难道是在说七公主的坏话么?”顺嫔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我原本今日看见皇上还能回园子来,没留在宫里陪着皇贵妃,我是高兴的,这才想夸七公主几句的~”
兰贵人也道,“谁说不是呢?那七公主原本是自己病了多时了,分明是病死的。可是您还替她美言,说她是替皇太后和皇贵妃化解坎儿年凶兆而去的……这分明是替她说好话呢!”
顺嫔轻叹了声,“说到底,皇上这还是爱屋及乌。就因为七公主是皇贵妃的第一个孩子,逾制封了固伦公主不说,就连死了,都不准咱们这些当妃母的说!”
兰贵人倒是撇了撇嘴,“爱屋及乌?我看啊,怕反倒是色衰而爱驰——虽说皇贵妃盛宠了三十年去,可终究敌不过年岁,也还是老了。你瞧那七公主刚死,皇贵妃又在病中,可以想见皇贵妃这几日的心境。可是皇上今晚却还是返回圆明园来了,并未留在宫里陪着她去啊。”
顺嫔眼睛便也一亮,“你是说,皇上终于将对她的心瘾,给断了去?”
兰贵人耸耸肩,“我觉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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惇妃宫里,她的十公主刚满了十二天,办了小满月。
可惜就赶上七公主薨逝,皇上下旨将元宵节的筵宴都给推迟了,正月十六这一天所有大臣都素服去七公主府行礼了,倒叫十公主的小满月也跟着没法儿庆贺,而大臣们也没法儿送礼进来。
就连皇上自己,都亲赴七公主府去酹酒,据说还一改天子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