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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叹一声,“我何尝愿意总是这个样儿,便是九爷来了,我也不敢留九爷过宿……可是如果不这样儿,九爷立时就得从宫里将康儿接回来。”
“我这个当娘的,为了儿子的前程,便是自己委屈些,便也都能忍下。”
蓝桥也忍不住劝,“主子何苦这么着急?那九公主左右还小着呢,这会子康哥儿就算出宫来,也不打紧。”
兰佩却攥紧了木梳,“还不着急?上回我就是不着急,才没想到皇上竟然在七公主两个月的时候儿就指婚了!这回若再不着急,皇上指不定又将九公主许给哪个功臣家去了!”
蓝桥低声道,“……咱们康哥儿终究是老爷的儿子,皇上不管是看在孝贤皇后的面儿上,还是看在咱们老爷的面儿上,总归会赐康哥儿一个出身。便是咱们康哥儿不当额驸,又有什么呢?”
兰佩抬眸哀哀瞟了蓝桥一眼,“是九爷的儿子、孝贤皇后的侄儿,皇上就一定给赐个出身了?可是你们难道忘了,便是爱新觉罗家的皇子皇孙们,每一家除了承袭爵位、世职的之外,多少人无爵无职,终究都成了闲散宗室。”
“便是腰上系着黄带子,却一代不如一代,到最后都不知道该如何营生,私下里便偷偷变卖起了祖产和旗地来?”
“皇上对自己皇家的子弟尚且如此,你们叫我这心下怎么能不担心,啊?”
蓝桥和碧海也都说不出话来。
九福晋说得对,爱新觉罗家还有那么多闲散宗室,没有世职,爷没有官职呢。有多少黄带子子弟,被皇帝套上大马车给拉着送出关外,送回盛京,甚至吉林老乌拉城去,叫他们在盛京种地谋生。
而额驸终究不一样,额驸本身便可看做是一种“世职”:固伦额驸品阶相当于固山贝子;和硕额驸的品阶,则相当于镇国公。
便如福隆安,四岁被选为四额驸开始,便已经享受公品级,可以领公爵的俸禄。如今又凭着和硕额驸的身份,成为御前侍卫——这便是金子打的饭碗,不用担心将来没有前程去。
而福康安不是嫡长子,不能承继家业,将来若想有个出身,唯有靠军功——而军功,自然是要拼命的。这世上哪个当娘的,舍得送自己儿子上战场流血、拼命去?
故此在九福晋眼里,军功自然比不上被选为额驸。额驸才是她的康儿,这辈子最最稳妥的前程去。
“再说了,便是灵儿一个庶出的,刚下生皇上就能选为多罗额驸;那康儿还是九爷的嫡子呢,皇上便怎么好歹都能选为额驸——便是皇上自己的公主不成,那还有那么多亲王、郡王家的郡主、多罗格格们,怎么就不行?”九福晋盯住妆镜,目光在自己的凝视下,变得冷硬下来,
“可是皇上偏偏就是没有——皇上一天不吐这个口儿,我便一天都放不下心来。这便只能自己先替康儿绸缪着——终究令主子与咱们家有那么一层旧情,我的心愿她不会不了解,她在宫里自然也能有所帮衬。”
“所以这个时候儿,决不能叫九爷将康儿给接回来,否则才是功亏一篑,叫这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她知道这会子为了装病,不方便伺候九爷,这对于她来说是一层风险。可是好歹九爷原本对芸香和篆香就淡,再说了,即便是退一万步,九爷会因为她的“病”而进芸香和篆香的屋子——可是这合格跟儿子一辈子的前程比起来,她还是会选继续装病。
总归,九爷都快四十了,便是跟芸香和篆香过宿,又还能怎样呢?
。
十二月时,西北传来战报。原本兆惠南下,开始总揽平定大小和卓之事,南疆的形势已然一片大好。在兆惠的指挥之下,再加上回部当地的贵族额敏和卓、鄂对、霍集斯父子的协助,南疆已经只剩下喀什噶尔和叶尔羌还在大小和卓兄弟手里,其余重要的城邦都已经归顺朝廷。
皇帝本以为这一年结尾的时候,回部也将平定。却没想到,西北的战报里却是奏明:兆惠之军,被围困在了“黑水”河畔。
黑水在叶尔羌城外,叶尔羌城中为小和卓霍集占带数万人镇守。兆惠带四千骑兵攻打叶尔羌,渡河过桥时,才过桥四百人,结果叶尔羌城中忽然冲出五千骑兵、一万步兵围攻清军。结果,兆惠自己的面部和腿部也受了伤,战马也中枪倒地而死……清军伤亡惨重,因无法突围,只得在黑水河边扎营,称为“黑水营”。
黑水用被小和卓霍集占围困,时天寒地冻,弹尽粮绝,援兵不至,无险可依。兆惠向京师急求援兵,皇帝派“靖逆将军”纳木札尔前去救援。
纳木札尔与诸将率二百余骑兵趁夜行军,以期黎明时与兆惠会合,但在途中遇到大和卓波罗尼都派出的援军三千余人,陷入包围,结果在途中全军覆没……
待得战报送回皇帝的案头,黑水营之围已然未解。皇帝急得连续数日水米不进。大过年的,他面儿上所有该行的祭祀、庆典,却半点都不能少,他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叫前朝后宫看出他的心急如焚来。
这般外表的强颜欢笑,与内里的心急如焚交织在一处,皇帝便不小心受了风寒。幸好皇帝自己精通医理,及时调理,方没有病倒,可是却是多日低烧。
婉兮宁肯皇帝是高烧,而不是这样的低烧。
这样的低烧,便很难查明病根儿,御医们都不敢轻易用药。
婉兮私下里问归云舢,归云舢也说,“这低烧才是最消耗的……皇上的病根儿还是在内火攻心上。可是这火,不是医术、金石能医得,唯有西北早日传来捷报才行。”
可是这里是京师,是紫禁城啊。婉兮便是着急,却也没法子飞到那西北军营去,帮那兆惠解了黑水营之围、攻下叶尔羌,早日擒获了小和卓去……
这一刻,婉兮真是痛恨自己只能身为后宫女人的身份去。
婉兮明白,这会子劝解实则无用,她便只能带着几个孩子,尽可能多地陪伴在皇上身边儿。
孩子们不懂事,不会劝解,但是孩子们的天真无邪,其实才是最好的灵丹妙药去。与孩子们在一处,皇上便也可将心思暂时从西北军情中抽离出来些许。
哪怕只能偷得一刻闲,也能叫皇上的病情略微缓解些去。
。
这日,多贵人有些面色凝重来永寿宫。进门虽不说话,只拿过婉兮的针线笸箩来,闷着头帮婉兮做着那些针线活计。婉兮却如何瞧不出她心内有事来?
婉兮便将那针线笸箩给扯回去,按住多贵人的手问,“多贵人这是怎么了?”
多贵人眼神有些慌乱,“……我父亲带着族人从厄鲁特回归朝廷,因原来的游牧地再也回不去了,皇上体恤我母家,便将我母家都安顿在呼伦贝尔,另外划给游牧之地。”
婉兮点头,“我也听说过。与你家噶勒杂特部一样儿,同被安置在呼伦贝尔的,还有杜尔伯特部、明噶特部等。这都是皇上体恤你们,叫你们回归朝廷,自能安居乐业。这本是好事,多贵人如何还一脸忧色?”
多贵人垂首,声音里已是隐约哽咽,“……因我母家一路逃过哈萨克锡喇的追杀,途中又被乌梁海劫掠,故此回到朝廷的时候儿,已是什么都没有了。牲畜、农器、麦种等,都只能依靠朝廷赐下。”
“蒙皇上恩旨,每二户合给农器价银一两、麦种一石、耕牛一头。每一头牛折银八两,令其耕种……”
婉兮点头,“终究路途遥远,朝廷便是赐下这些牲畜农器,也不便这样千里迢迢驱赶过去。还是折合成银两,交给你们母家,叫他们在当地就近置办就是。”
多贵人点头,却还是垂了泪。
“可是皇上就在旨意里,忽然叱责我母家族人等‘习于贪饕,不知俭省’,还命黑龙江将军绰勒多,待得赏赐颁下,还要对我母家等’严加管束,毋使浮费’……”(清代,呼伦贝尔归黑龙江将军管辖)
婉兮听罢,心下也是微微一颤。
从朝廷在西北用兵以来,对于所有来归的厄鲁特各部,皇上一向都是恩旨优待,极少使用这样严厉的措辞——更何况,这说的还是涉及到多贵人母家所在的噶勒杂特部去。
婉兮垂下头,轻声道,“你别怪皇上……皇上这些日子来吃不下,又连日发低烧,他的心都被黑水营之围揪着。这样的心境之下,皇上措辞严厉了些,你也好歹体谅。”
还有一层:噶勒杂特部终究都是哈萨克锡喇的旧部,直到如今哈萨克锡喇还没落网,皇上心下着急,这便忍不住泄露了些怨气出来吧……
多贵人点头,那泪珠子却反倒越落越急,“我只是恨我自己!好歹我在宫里呢,我怎么也该能替我母家在皇上面前解释一二。我能想到,我母家若接到旨意,一定会对我失望……皇上但凡对我有些情分,也不会对他们说出这样的话来。”
婉兮心下也是有些沉重。
西北用兵五年,已尽疲态。皇上都忍不住在措辞里流露出对厄鲁特蒙古各部的怨气,那这会子厄鲁特蒙古各部,同样也会对朝廷和皇上生出这样那样的疑虑来。
若这会子稍有不慎,便会叫来归的厄鲁特各部,可能再度生出反叛之心来——这事儿曾经在第一次平定完准噶尔之后,不就发生过一次么?那些原本来归,被皇上册封高官厚禄的部落,因战事心生不满,便在青衮杂布的煽动之下,调转枪口就反叛了。
这会子皇上对厄鲁特各部的恩遇不能减,厄鲁特已经挪至内地的这些部落更不能乱。否则西北那用兵的五年——所有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婉兮便忙按住多贵人的手,“你千万不能这样想!你也一定要设法叫你的母家、族人,都别这样想。”
“不仅你们噶勒杂特部,还有你家周围那些的杜尔伯特、明噶特,也一样不能这样想……”
多贵人含泪点头,“我是不想这样想,终究皇上刚复了我贵人的位分,皇上对我也很好——可是,这会子皇上的谕旨里竟然那样说,我便当真没有自信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凝注多贵人,“那要怎样,你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是位分么?你别急,你刚复位贵人,便是要再进封,也要等一等才好。不过我敢与你说下:皇上必定不会在位分之事上委屈了你去。你尽管放心就是。”
多贵人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定定凝视在地毡上那一抹幽幽流转的阳光上。
冬日的阳光,幽然宁静,却也短暂。说不了多一会子的话,再一看,已是变小了、变浅了。
良久,多贵人霍地抬起眸子来凝注婉兮。
“自进宫以来,便是皇上翻了几回我的牌子。可是我都没有真的伺候过皇上——我终究曾是哈萨克锡喇的女人,皇上心里便也隔着一层,我心下同样也隔着一层。皇上不想临幸我,我也不想伺候他……”
“可是这会子——我改主意了。”
多贵人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一片泪光,面上是壮士断腕一般的决绝。
“为了我的母家和部落的族人,我不能不得宠。便是我自己再不愿意,我也得讨好皇上,我不能不要皇上的恩宠——否则,我的家人和部落的族人,在那陌生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就更加无依无靠了。”
“皇上对厄鲁特的厌恶和成见,会害死他们的……”
。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不由得松开针线笸箩,站起身来。
“多贵人有这个念头,为何要来告诉我?难不成多贵人是需要一个人帮你架桥搭梯?那多贵人便找错人了——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可我也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大方!”
“多贵人要争宠,那便请你自己去。别来找我,更别指望我什么!”
婉兮一连串说完,扭头就向门外喊,“玉蝉,多贵人要走了,你替我送送!”
婉兮心下忍不住迭声冷笑——算了,就当又瞎了一回眼,又喂出了一个白眼儿狼忻嫔!
。
婉兮痛下逐客令,多贵人立时双泪长流,噗通一声儿竟然跪倒在了婉兮面前。
“囊囊听不了这个,我也是女人,我心下自然都明白!进宫以来,囊囊几次三番救我、帮我,若没有囊囊,我早就没了性命去。我怎么能做出这样叫囊囊难受的事儿去?“
“囊囊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便是再不要脸,也绝不敢来求囊囊架桥搭梯,否则我自己都会瞧不起我自己去!”
“我知道我这样的话,囊囊听不了;可是我还是得厚着脸皮来,把我母家的难处、还有我自己的心情,都事先禀告给囊囊去——这不是我想利用囊囊,其实反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