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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父亲这会子也在乾清宫中,札兰泰这便前来相见。
可是这是什么地方儿,这是乾清宫;这又是什么场合呢,这是兆惠要陪着皇上一起定最后的甲第。这地方这场合便都不宜叫一个小孩儿来探头探脑的。兆惠瞧见便有些着急,急忙起身,向外甩袖,示意札兰泰赶紧避开去。
倒是在一旁一边看书,一边儿等着兆惠意见的皇帝抬眸瞧见了,却是含笑,朝札兰泰招手叫,“是札兰么?进来!”
兆惠惊得急忙起身,双膝跪地,“奴才教子不严,还求皇上降罪。”
皇帝便笑,“这是说什么呢?此为抡才大典,孩子们求上进的才想进来瞧瞧。不是坏事儿,叫他进来沾沾文气儿,自是好的!”
札兰泰忙进内,恭恭敬敬向皇帝请双腿跪安。
皇帝垂眸,静静看着札兰泰,“札兰,在上书房里,见过朕考校皇子皇孙的功课吧?”
札兰泰静气凝神,不慌不忙答,“回皇上,奴才见过。上书房中的皇子,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八阿哥皆以年长,皇上考校倒不多,奴才进上书房侍读一年,倒未曾见过;奴才见着皇上对十一阿哥、十二阿哥的功课考校最严。”
皇帝点头,“你说得对。永瑆和永璂,都比你大两岁,今年都十岁了,正是功课最为要紧的时候儿,故此朕对他们二人考校尤其严格。”
皇帝眸光微闪,“朕今儿倒想考校你一回。你,怕不怕?”
纵是武将,是朝廷平西北准部、回部的统帅,可是这一刻,便连兆惠的膝盖都软了,险些跪下来。
儿子是上书房里的侍读,可是皇上考校的自然都是皇子皇孙的功课,还不至于亲自过问这些侍读的孩子们的。可是今儿在这乾清宫里,又是在殿试之后,独个儿地考自己的儿子……兆惠心下是从未有过的紧张。
倒是札兰泰依旧兰气清静,只垂首略作思忖,这便仰首而对,“回皇上,奴才不怕!”
“好!”皇帝便一拍掌,“终究你年岁还小,入上书房念书也只得一年。朕便不难为你,只叫你给你阿玛补个缺儿吧!——你阿玛说,认不得多少汉字,那你便替你阿玛去读那卷子。”
兆惠的心下便激灵又是一个翻滚,终是再坐不住,急忙起身,撩袍跪倒,“奴才启皇上,这卷子里的许多用典的汉字,奴才这个年岁了都尚且认不得……犬子便更是年少无知,他哪里认得清楚?”
“况且认字事小,若影响了为国抡才……那奴才和犬子便无地自容了。”
皇帝却是大笑,“你紧张什么,朕自然不会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皇帝走过来,将掌心按在札兰泰肩上,“放开胆子去念。便是遇见了不认得的汉字,也不打紧,你没瞧见你阿玛都不认得么。朕准你遇见不认得的,就过来问朕,朕亲自教你!”
札兰泰如玉的面庞上滑过一丝坚定,这便伏地叩头,“嗻!”
皇帝含笑轻啐兆惠,“瞧瞧,你儿子都比你胆子大!你到底在黑水营那搏命的胆子,都哪儿去啦?”
札兰泰虽说年岁小,又是满洲世家的子弟,可是念起卷子来,却并不吃力。即便是生僻的字,他走过来问过皇帝几次,便其余的都能朗读通常、不错句读。
自己的儿子都尚且这般,兆惠一张脸便更是红。
心下明白,论智斗他哪儿是皇上的对手?他那点子借口,这会子已是土崩瓦解。
皇帝为免两父子紧张,尤其是札兰泰那孩子紧张,这便只远远坐在炕上盘腿看书,并不盯着两人看。只是在札兰泰读完了一个人的卷子,这才抬眸,不掩赞许地看札兰泰几眼。
随着一份份卷子读完,皇帝目光里对札兰泰的赞许便越发浓烈。
札兰泰读完了所有的卷子,抬眸撞见皇帝的目光,不由得终是面上一红,这便跪倒,“回皇上,奴才已经念完了,还请皇上的示下。”
皇帝含笑,“念的好!”
随即吩咐,“高云从,还不给你札兰阿哥端点儿嚼咕上来?一个小孩儿家,必定肚子空了,口也渴了。”
高云从赶紧含笑,却不去取,只是躬身请旨,“奴才斗胆回皇上,这儿是乾清宫,终究不是养心殿。呃,这边儿倒不常备着适合小阿哥们用的吃食。故此奴才还得请旨,看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点头,“暖阁里还有一壶花露,你九公主亲手酿的。”
高云从一笑,“奴才记着。那是九公主与和贵人一起,用永寿宫里的海棠花儿酿的。九公主特地将酿成的第一壶便给皇上进来了。”
皇帝面上柔软地笑,“对,就是那个。取来吧,也给札兰你札兰阿哥尝尝。想来这孩子们的玩意儿,孩子们才最喜欢。”
高云从忙乐颠颠地去,不多时便用了朱漆托盘捧了来。
海棠花露,用几乎透明的痕都斯坦玉瓶盛着。痕都斯坦的玉瓶是和贵人的,花露却代表着永寿宫。
也因那玉瓶几乎是透明的,故此从外头就能看见里头那醉人的海棠红。海棠红的花露,配透明的玉白瓶子,当真越发高贵好看。
札兰泰的目光不由得从高云从一进门就绕着那瓶子瞧着,皇帝则在一旁瞧着,唇角缓缓噙了一抹笑。
兆惠看儿子只盯着那瓶子看,却忘了谢恩,这便在畔赶紧低声提醒,“还不赶紧谢皇上的恩典?”
札兰泰这才连忙伏地叩首,少年如玉的面上,已是微微染了红。这便有些与那白玉瓶装着海棠红的花露,颜色上如初一辙了。
高云从亲自伺候着札兰泰喝了一小杯花露,札兰泰喝下,便忍不住笑了。
皇帝高高坐在炕上,跟没事儿人似的含笑问,“好喝么?朕还没喝,正忖着回头等九公主问起了,朕该说好喝,还是不好喝呢?”
札兰泰含笑垂首,“皇上不能说好喝还是不好喝,皇上得说——‘醉了’。”
皇帝不由得长眉高挑,“这算什么答法儿呢?”
札兰泰已是忍俊不已,却不敢抬头,只垂首道,“皇上放心,只需这样儿答,九公主自然高兴。”
少顷札兰泰退下,皇帝嘱咐高云从给亲自送出去。
兆惠一双膝盖还在那打颤呢,他不知道自己的幼子可否有说错话的地方儿,更不放心方才那“醉了”的说法是否妥当。
皇帝却是忽然一瞪眼,“兆惠,那十份卷子小札兰都已经给你念完了,你倒是选出来谁该为一甲第一名没有啊?”
兆惠吓得又要跪倒。方才儿子给他念卷子的时候儿,他光顾着替儿子紧张了,哪儿还顾得上细听那卷子里的文章去?
瞧兆惠这模样儿,皇帝没恼,反倒朗声大笑。丢了书卷,下地走过来,朝那卷子上另外贴的一张纸条上点了点。
“朕叫你来阅卷,自然不是为了难为你的。你在沙场上的智慧都哪儿去呢?也不仔细瞧瞧,这都有现成儿的!”
原来殿试阅卷,最后的十张卷子上都另外贴一张小纸条,上头有读卷官们画的圈儿。读卷官们觉得好的,便画一个圈儿在上头,以圈儿数目多少来定优劣。这些圈儿便是代表了其余九位读卷官们的意见,便连皇帝都要参考。
兆惠这才松下一口气来,毫不迟疑,直接在十张卷子里取出上头共有九个圈儿的卷子来。
一共就九位读卷官,这卷子上既然有了九个圈儿,那就是九位读卷官一致都推荐这一张,那便是“满分”了。
而其余的卷子上,或者有八个圈儿,或者有五个圈儿,总归都没有这个高。若以读卷官们的意见,那这满分的卷子,自然该为第一。
皇帝接过来看,也是先被那九个圈的满分震动,不由得挑眉,“竟得九人一齐推荐,倒当真难得。”
兆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终得功成身退。
次日,太和殿传胪。
皇帝在太和殿上,亲赐赐一甲王杰、胡高望、赵翼三人进士及第。二甲蒋雍植等六十六人进士出身。三甲沈琳等一百四十八人同进士出身。
赵翼高中一甲第三名,也就是俗称的“探花郎”。
消息传回了圆明园,婉兮听了也自高兴。
以赵翼之才,自然该进一甲三名;虽然不是状元,却也是探花郎。若论资历,自然可进翰林院;将来便也有资格进上书房行走,为皇子们的师傅了。
婉兮虽说放下心来,可是以私心而论,自然还是有小小遗憾的:终究,她还是希望赵翼能高中状元啊。
这日黄昏,皇帝终于从宫里回到圆明园。
一进婉兮寝殿,便是盯着婉兮笑。
“怨不得你个小蹄子那么关注今年这一科……原来是为了那个赵翼!”
婉兮自知无可抵赖,便红了脸蹲礼,“奴才也得替这位狐说先生谢皇上恩典。一甲第三名,探花郎不负狐说先生之才。”
皇帝却啐了一声儿,“呸,他赵翼是谁,也能叫你替他谢恩?赶紧起来,爷才不受!”
婉兮含笑起身,凑过来腻进皇帝怀里,“是奴才说错话了,奴才不是替他谢恩,是替自己个儿谢恩。”
皇帝故意抬眸空空望向顶棚,“你说什么呢,谢什么恩啊。那是他自己大才,朕压都压不住。”皇帝微微淘气地侧眸,“一共就九个读卷官,他的卷子上便是满满当当的九个圈儿,这可是满分儿。”
婉兮便是一惊,“他卷子上是九个圈儿?”
婉兮心下便是轰然翻涌起来。九个圈儿的,那原本该是状元啊!
皇帝凝着她,便也缓缓点头,“没错,无论是读卷官们呈进的第一名,还是兆惠给爷指的第一名,本该都是这个赵翼。是爷改了主意,将原本第三的王杰,与赵翼名次对换,将王杰改为第一名,赵翼降为第三名。”
婉兮心下一颤,便忙转过身儿去,鼻尖儿已是酸了。
她好难受……
皇帝伸一根指头,轻轻捅了捅婉兮肩胛,“生爷的气了?”
“奴才哪儿敢。”婉兮虽这么说,却已然瓮声瓮气,并不转回身去,“……其实,我早已猜到几分,故此之前便很为他悬心。”
皇帝轻轻挑眉,“哦?猜到了?”
婉兮不肯转回身来,他便伸开两手,活活儿将婉兮整个儿给抱过来,按在膝上。便是她还不回身,却也还是在他怀里了。
“猜到什么了,嗯?”
婉兮吸了吸鼻子,“奴才先是听说刘统勋大人为主考官,那会儿就揪了一把心。因主考官和读卷官都要力求回避,而赵翼当过刘统勋大人的幕客,那刘统勋大人便必定要避嫌,不能引赵翼为大魁。”
“不过前儿听皇上说,读卷官中又有尹继善大人、左都御史刘纶,奴才倒又放下了心——因为刘纶也曾为尹继善大人的幕客,而王杰同样曾为尹继善大人的幕客。那么尹继善、刘纶二位大人,便也要为王杰而回避。”
“既然读卷官中这么多人都需要回避,可是皇上却还是令他们读卷,便说明皇上的心思是唯才是举,所谓举贤不避亲。”
皇帝点头,“说得有理,却不全对。为国取仕,爷自然要谨慎,故此早就有读卷官回避的规矩。就是为了不叫他们认出举子的笔迹,从而落下瓜田李下之嫌,爷早就叫所有卷子在呈进给读卷官之前,都弥封了姓名去,又叫旁人誊抄一遍。这便身份、笔迹全数隐去,即便他们早知道门下有谁应试,到时候儿却也认不出来。”
皇帝如是说,却非但没能开解婉兮,反倒叫婉兮的眼泪好悬直接掉下来。
“便是略过这一层担心,可是当奴才听说,皇上忽然叫兆惠大人也参与阅卷……奴才心下便有些眉目了:皇上今年,怕是要取西北之人为魁首。”
“兆惠大人为朝廷平西北的主帅,再在抡才大典上亲自选出西北的人才,这才能成就一段佳话,可以作为朝廷平定西北的最后一笔作结。”
赵翼有才,却是江南人士。江浙多出状元,而陕西为代表的西北,还从来没有过状元。皇上今年便有这心思,也不足为奇了。
要不是为了这个,皇上为何要叫兆惠这样一位武将来选文状元?若是选武状元倒还说得过去啊!故此婉兮当听见玉蕤说兆惠也参与阅卷之时,她才那么担心;待得听皇上说,九人读卷官里并没有兆惠时,她才反倒更加放心不下。
如今……果然,出自陕西的王杰为一甲第一名。
尽管王杰也是大才,可是终究那个卷子上被画了九个圈儿,被九位读卷官一致推为第一的人,是赵翼啊!
婉兮还是忍不住了,将头埋进皇帝怀里,悄然藏住忍不住落下的眼泪。
回想当年的巴颜沟,那在暮色深林里,傻乎乎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