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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尹夫人才轻声道,“是我们家老爷,当年写给我的诗。令贵妃主子倒是不知从哪儿知晓了,竟然亲笔抄写了,送给我去。”
鄂凝微微一怔,“诗?”
尹夫人轻叹一声,垂首轻轻吟诵:
“故乡却似在江宁,岂为思家有泪零?别后无眠嫌夜永,行来到处爱山青。每看野店三更月,知望银河两岸星。石径风微斜照里,寻梅可到小池亭?”
“正因被薄欲加棉,又接音书短榻前。对雪遥思长路冷,围护更虑晓水坚。不言家事知余苦,频寄征衣赖汝贤。依旧疏狂应笑否?偷闲时复耸吟肩。”
鄂凝听罢,微微一怔。这诗中情愫,娓娓道来,款款情深。
鄂凝自是知晓尹继善乃为大才子,是八旗文坛的领袖人物。若说诗文,尹继善若说第二,倒没人敢称第一了去。故此尹继善在江南这几十年,才与江南文人交往甚密,得到江南仕宦、文人的接受和赞扬。便连大文人袁枚,与之亦是好友,时常诗歌唱酬。
皇帝亦爱诗,在诗词之事上对尹继善也是不吝赞美之词。
只是鄂凝年岁小,尹继善又多年在江南,故此鄂凝倒是并未念过几首尹继善的诗,更还是头一回听说,原来尹继善还为尹夫人写过这样情深意长的诗。
鄂凝半晌未语,尹夫人倒也没留意,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是我家大人在先帝爷雍正年间,初次履任江苏巡抚之时写给我的。那时的大人,从老太爷府中不受重视的庶子,被雍正爷慧眼看中,不过六年之间便提拔为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那一年,老爷才刚过而立之年,不过三十二岁。”
“我家大人年少封疆,才高倜傥,被时人称作‘小尹’……”尹夫人说着,颊边重现少女一般的羞红,“而那时,大人的元妻早卒,我方嫁与大人为继室不久。”
瞧着尹夫人如此情状,鄂凝心下已是有些惊跳。
尹夫人却顾不上察言观色,只如梦一般含羞笑道,“老爷这些年虽然也没少给我写诗,可是我最爱的,终究还是这个。”
尹夫人带着两颊羞红,再吟一遍:“不言家事知余苦,频寄征衣赖汝贤……就是这一句,原来在老爷的心中,我是这样一位不言家事、频寄征衣的贤妻。便是为了这一句,后来这几十年,不管陪着老爷吃过多少苦,咽下多少难去,我却也都甘之如饴,只觉一切都值得了。”
鄂凝的一颗心,终于跳成了一片激越。
她知道愉妃这一程便又输给令贵妃了。虽说令贵妃赏给尹夫人的,不值一两银子,可是在尹夫人心目中,却是多少银子都替换不了的。
那是,无价之宝。
鄂凝暗暗攥拳,也自是扼腕。说到底……终究愉妃是蒙古八旗的格格,家里原本是南苑海子的饲鹿人;倒比不上令贵妃这样祖籍江南的汉姓人去。
更何况,令贵妃旁边儿还有庆妃那样的江南汉女帮衬着,这便自然也对尹继善了解得更多了些。
可是此时此刻,愉妃虽然还不知道呢,可是鄂凝自己心下也是不甘心的。
这股子不甘心,又何尝不是来自英媛的缘故去?毕竟英媛的堂姐就是瑞贵人,就是令贵妃宫里的贵人啊;如今阿哥爷明摆着宠英媛,比宠她这个嫡福晋更多,而且英媛肚子里的孩子又快要生下来了……到时候儿,她这个所儿里,谁敢说就不会变成侍妾压过嫡妻去?
这样的处境叫她心里苦,可是她不知道该恨谁去。思来想去,便也自然要对那令贵妃多些怨怼了去。
若不是令贵妃得宠,便没有瑞贵人的进封;若没有令贵妃的袒护,便没有德保如今在内务府和前朝的扶摇直上……若没有这些,那阿哥爷便也不至于英媛这么个包衣使女如此高看了去!
鄂凝深吸口气,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可当真是有心啊。七月十五那天,不是八福晋陪着八阿哥去令贵妃主子那边儿一起过生辰么?想来,这诗怕是庆藻说给令贵妃的吧?”
“这般说来,令贵妃也只是擎着现成儿的,只算得借花献佛罢了。这是巧宗儿,却未必当真是什么真心实意;可是我母妃给姑妈的,却是她多年的体己,平素自己都舍不得用的。姑妈心下好歹掂量明白些才好。”
。
尹夫人霍地扬眉,望住鄂凝,却是摇头而笑。
“若这诗当真是庆藻念给令贵妃主子的,我非但不觉着什么借花献佛,反倒更觉着金贵了。”尹夫人凝住鄂凝,“福晋怎么忘了,庆藻的生母也刚被封诰为一品夫人,庆藻自可以在令贵妃主子面前,都只提到张氏去罢了。”
“又何必提到我,更何必提到老爷对我的夸赞,说我‘不言家事’、‘频寄征衣’的贤惠去?”
鄂凝语结,只能定定望住尹夫人。
尹夫人含笑垂首,“这般想来,倒是我年岁大了,心眼儿反倒放小了。不管张氏与我如何,庆藻这孩子心下对我倒是依旧敬重的。她这才在令贵妃面前不但提起我,更提起我与老爷这些年的伉俪情深,并且不避讳叫令贵妃主子知道,我在老爷心目中是何样的去。”
尹夫人说罢,心头更是一片澄明,便连望向鄂凝的目光里都只剩下清光潋滟。
“愉妃主子的恩赏,我一个外福晋,终究不便总是递牌子进宫来谢恩。还是请福晋,帮我向愉妃主子转达谢意吧。”
尹夫人说着含笑起身,朝鄂凝行了个半蹲礼,“奴才在五阿哥所儿里也叨扰多时,这便先行告退了吧。”
鄂凝自知再留不住,只得亲自往外送。
待得目送尹夫人的小轿走远,心下再不甘,却也只能在袖筒里攥紧了手指,咬住嘴唇哑声呢喃,“糟了,糟了,令贵妃便用这不值一两银子的诗词,不但叫姑妈回想起多年的夫妻情深,这便放下了对尹继善的恨;更叫姑妈忽然明白了那庆藻并未只尊生母,而忘却嫡母去,便叫姑妈与庆藻的心结也化解了开去。”
“这该怎么办才好?说到底,我与母妃也是绞尽脑汁,送上的都是自己手里的好东西……却竟然还是败给了令贵妃去,败给了她那不值一两银子的心意上去。”
尹夫人走了,鄂凝心下便更是惶惶不安。她知道,婆婆正在等着她回话儿呢。可是她却什么都没能从姑妈那得着,反倒叫姑妈一下子放下了所有的芥蒂去……
她有心想暂且躲着婆婆,可是再一想到英媛那颗肚子,她便更担心自己将来在阿哥爷心中的位置,以及在五阿哥所儿里的地位去。
她才是皇子嫡福晋啊,原本已经母家指望不上,又没能为阿哥爷诞下一男半女的;若再将婆婆给惹恼了,叫婆婆对她失望……那她在这世上,还剩下什么了?
她回到自己寝殿,趴在炕上,用棉被蒙住了头。完全顾不上此时还是大七月的,也幸亏今儿是阴雨绵绵,倒没有那颗大太阳那么明晃晃地往外逼汗了。
日暮时分,虽说还没见着太阳,但是好歹雨已经渐渐有了些要停的模样儿。鄂凝便不得不撑起了伞,朝愉妃宫里去回话。
这会子永琪已经随着皇帝先行起銮了,愉妃留在京里不能随驾,永琪临走之前,还曾捉着她的手嘱咐,叫她要将一颗心分成两半儿。一半伺候愉妃,一半照顾英媛。
这会子阿哥爷刚走,她这会子便是再不想见婆婆,却也得硬着头皮递牌子进内。
进了愉妃的寝殿,愉妃都没叫她坐下。
这原本也是满洲婆媳之间的规矩,有婆婆坐着的时候儿,儿媳妇必定是在地下站着的,没的说儿媳妇敢与婆婆平起平坐的。
愉妃淡淡抬眸瞟了鄂凝一眼,“你姑妈怎么说?她不愿与我说的话儿,想来好歹念在你是她内侄女的份儿上,也该与你说说吧?”
鄂凝怎么都不敢将今天的实话禀告了,这便勉力而笑,嘴硬道,“额娘说的是,好歹她是我姑妈。更何况我除了是她内侄女儿,更是阿哥爷的福晋;她便是不给我面儿,也不能不给咱们阿哥爷的面儿去不是?”
愉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也跟三丹要了火绒子,自己缓缓将铜烟袋点上。
这后宫里的女人啊,年岁大了,自都想抽口烟了。
如今后宫里的女人中,潜邸里的老人儿就剩下皇后那拉氏、她自己、婉嫔三人了。只是那拉氏和婉嫔身边儿还都有孩子,她们倒还没摆上老太太抽烟的做派儿来;唯有她,年岁大了,永琪又成家了,每日里寂寞难熬,这便早早儿就馋了这口烟了。
况且只要端起这铜烟袋啊,闭上眼嘬上那么几口儿,她便仿佛看见了皇太后的模样去了似的。皇太后抽烟的模样儿,她这些年眼睁睁看着,便不是故意模仿,可是一端起这架势来,便也自然有个八成去了。
——说到底,她内心深处也是愿意将自己往皇太后的形象上去靠的。
皇太后唯有皇上这么一个孩子,她也只有永琪一个儿;皇太后母家也只是王府职官,官职卑微,跟她便更为相像。
那么,既然皇太后的儿子都能成为皇上;那她的永琪,是不是也有一样的命运去?
况且啊,此时年长的皇子里头,永瑢已然出继;剩下的永珹,从早几年皇子们祭陵的次序上看,就已经被皇上排在永琪之下了……此时刚成年的,也就一个永璇而已。
其余的那几个,不管是嫡子,还是令贵妃的孩子,终究还小着呢!
这般想来,便越发觉着,一切都只在她的永琪身上。只要她的永琪重履了皇上当年的命运轨迹,那么她终究将有一天,也能端出与皇太后相同的做派儿来,雍容尊贵、优哉游哉地抽这口烟了。
愉妃深吸了几口烟,心在云雾中松快下来,她这才点点头,“她明白了事理就好。说说吧,她都告诉了你什么去?”
第2415章 75、好郎君(毕)()
鄂凝高高抬起下颌。哽住的一口气儿,让她站得更直。
这会子她便如已经被搭在弓弦上的箭,只有向前,没有回头了。
眼前的情势已经是明摆着:婆婆便是抽烟,都宁肯自己去要了火绒点烟,都并不叫她这个当儿媳妇的伺候。
须知,满人的儿媳妇伺候婆婆抽烟乃是天经地义之事;点烟对于老太太们来说也是相对亲昵之事,唯有儿媳妇和自己没嫁出门的闺女方能来点……可是,她就这么站在婆婆面前呢,婆婆却根本就没叫她伺候。
此时英媛已经又有了孩子,婆婆又已然这样摆起了脸子,那她便已然没有了退路。
“姑妈说明年皇上又将南巡,这倒是叫她又想起上回皇上南巡时的一桩旧事去,倒叫她心下为尹继善颇有些不安。”鄂凝扬声,音调都有些出乎她自己的意料,有些高。
愉妃也不由得暂且放下了烟袋锅子,抬眸盯住她,“哦?什么事儿?”
鄂凝深吸一口气,“乾隆二十二年,皇上第二回南巡。便在南巡之前一年,亦即乾隆二十一年,尹继善带江南一班官员奏请皇上举行南巡盛典。尹继善曾在奏本中道:‘栖霞胜景颇多,臣于原奏之外,续又搜得数处,已经酌量增修,其余名项工程亦略有添改,现在逐一绘图,容臣到京时恭呈御览。’”
愉妃点头,“栖霞山,倒是江宁的盛景。尹继善奏请皇上巡幸栖霞山,倒也是意料中事。”
鄂凝道:“便是栖霞山早已是名胜之地,可是尹继善尤嫌不足。他又在栖霞山中,将曾被岁月湮没于地下的幽居庵、紫峰阁诸奇峰异景,‘皆从地底搜出,刷沙去土至三四丈之深’,以逢迎皇上!”
“这还不足,尹继善还嫌栖霞山的水景有些少,这便又特地开了两个湖,分别命名为‘彩虹’、‘明镜’。”
愉妃听罢便笑了,“哟,原来一向以名士自居的尹继善,也不过是个逢迎拍马的伪君子罢了!亏你那姑妈还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儿。”
鄂凝心下晃了晃,却只能顺着婆婆的话儿来说。她垂下头道,“是……便连与尹继善交情莫逆的袁枚,都曾写诗笑话此事,说‘尚书抱负何曾展?展尽经纶在此山’。”
“便连领班军机大臣、忠勇公傅恒都吩咐手下写诗相嘲,说‘名胜前番也绝伦,闻今搜访更争新’……”
一听傅恒也吩咐手下写诗讥讽过此事,愉妃不由抬眸,“哦?竟有此事!”
鄂凝黯然垂眸,“都说尹继善于上之南巡,有意迎合,伤耗三吴元气;非此,尹不得四督江南。”
愉妃不由得笑出声儿来,“好!正好赶上明年皇上南巡的节骨眼儿上,又恰好还有傅恒曾为此事……这便是老天都在帮衬咱们了!”
七月二十日,天终于放晴,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