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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终究还是放不下,待得心下平息了些,这便回头再看。
“奴才与主子自可说掏心窝子的话——皇陵村的寂寞还好,奴才还可学着主子的样儿,多养些花儿草儿、或者猫狗鱼虫去,倒也能勉强熬过那些白日里的寂寞去。可是到了晚上……主子啊,到了晚上奴才便不能不面对毛团儿的真是身份去。他终究,终究,不是个囫囵人儿啊。”
“奴才从前年岁小,只稀罕与毛团儿之间的两小无猜、打打闹闹;可是当年岁渐长,奴才也才明白一个女人想要什么去。而毛团儿不但变成了个活死人,他更没办法给奴才那些想要的去……奴才过了三十,便更忍不住想要个孩子,可这却偏偏是毛团儿最不能给奴才的啊。”
“奴才便有些厌了,更看不见将来,奴才想,兴许奴才与毛团儿的缘分,也已经尽了。”
婉兮蜷起手指,将那信笺几乎团了起来。她心下五味杂陈,那愤懑、失望,却也还有体谅和理解,这些一齐在她心内冲涌激荡,叫她无法平定下来。
皇帝小心凝视婉兮,便走过来伸手,想从婉兮手中接过信去看。
婉兮却还是拧身躲开,深吸口气,还是自己去看。
“不瞒主子,奴才是结识了个人。他是马栏镇的总兵,管着皇陵周遭的治安。巧的是,他家里原本也是沈阳的,他说话的腔调倒是与主子和老爷、福晋十分相像,叫奴才听来十分亲近。”
“奴才便……寻了他当个依靠。他是武将,虽说年纪稍微有些大了,可还是孔武有力,足能保护奴才,且必定还能给奴才一个孩子……奴才便跟了他去,已是与毛团儿说明白了。”
“这一生相聚一场,毛团儿也是明白人,我们两个也算好聚好散。他也因此总归不能继续在皇陵呆下去了,也免得我们三人每日碰面尴尬。他终究是个太监啊,对他而言这世上最好的出路,依旧还是在宫里,在皇上跟前。故此他才决定了回宫去……主子,求您万万不必在他面前再重提起奴才,以及这一场永诀的旧事,也免得叫他羞愧和烦恼了去。”
还请主子不要怪罪,奴才这一生总归无颜再见主子,便也唯有奉上这一封亲笔书信。不敢求主子恕罪,却只为主子向上天祈求,岁岁平安。”
“也伏祈七公主、九公主、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康泰吉祥,早承大业。”
“奴才二妞玉叶,再拜叩首。”
婉兮看罢,呆愣许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绪,究竟是个什么了。
良久,婉兮抬眸盯住皇帝。
从皇上的身姿和神情来看,婉兮知道,皇上怕是一直都在注视着自己。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竭力表现得平静,只淡淡问,“马栏镇总兵……奴才记着皇上说过,那是永常在的叔叔。”
皇帝点头,“没错,他叫满斗,是永常在的叔叔。”
婉兮轻蹙眉尖,“奴才记着永常在的阿玛是老来得女,永常在的阿玛如今年过花甲了吧?那满斗呢,今年又是什么年岁了?”
皇帝想了想,“满斗与永常在的父亲四格相差不多,如今也是花甲之年了。”
“花甲之年了,”婉兮控制不住自己,竟笑起来,“花甲之年了!”
也是啊,即便是花甲之年了,可身为武将,却还是孔武有力,故此还是比一个太监要好,是不是?
玉叶这样想,也算不得错,是不是?便是她又能怪罪玉叶去什么?
婉兮只狠狠捶了自己心口两拳,“千错万错,原来都是我错了。我就不该叫他们出宫去,我不如还留着他们在身边儿……”
便是明知道危险,可是她却还是有机会能护住他们的;只要不叫他们出宫,玉叶便还不至于生出了这样的心,便也还能跟毛团儿嘻嘻哈哈地一并白头到老不是?
……不,不,她不是怪罪玉叶,她不是不能体谅玉叶的心情。只是,她觉着还是对不住毛团儿,毛团儿此时受的伤,也与她相干啊!
皇帝走过来握住婉兮的手,垂眸盯着那已经被婉兮搓皱了的信笺,“玉叶她,说什么了?”
婉兮黯然抬眸,却是摇头,“爷,奴才好累。奴才想告退,回去睡一觉。”
皇帝伸臂拥住婉兮,“就在这歪一觉吧。你这么回去,爷不放心。”
婉兮却是摇头,依偎在皇上的怀里,却依旧还是觉着累,“奴才谢皇上的恩典,奴才却还是……回自己宫里去,才能睡得稳当。”
“爷不必担心奴才,奴才没事。奴才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便好了。”
皇帝便忙吩咐胡世杰亲自送婉兮回去。
。
皇帝亲自目送婉兮离去,这才回头召了毛团儿进来。
毛团儿红着眼圈儿在皇帝脚边叩首,“今日叫贵妃主子如此伤心,都是奴才该死……”
皇帝却摇头,“你若该死,那朕又哪里还能免罪?朕不是也得,眼睁睁看着她难受去?”
毛团儿涕泪道,“若是奴才这条贱命能赎罪去,那奴才情愿跟皇上只求一死。”
皇帝却一拍炕桌,那砗磲的扳指儿磕在桌面儿上,竟磕出个裂来。
“死?你若只是求死,你又何必要回来!你便死在皇陵里罢了,还能在地下继续伺候皇祖去!”
毛团儿落泪道,“……玉叶离去的那一刻,奴才也恨不能立时跟着一起去了。只是奴才不能放下玉叶临去之时的嘱托。玉叶说,如今贵妃主子在宫里虽然有皇上护着,可是后宫里终究这样多人,且如今皇嗣都个个儿都长大了。宫里的情势,只会比当年更错综复杂;围绕着贵妃主子的争斗,也不再只是主位之间的争宠。”
“贵妃主子便是心有七窍,可是贵妃主子终究宅心仁厚,便是用计也只是为护着自己和身边儿人去,却不曾主动害人;故此主子在心黑手辣的旁人设计之下,便难免会吃亏去。”
“更何况贵妃主子如今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贵妃主子就更是一颗心要分成好多瓣儿去,难免有哪一处稍稍不留神,便会遭人暗算去……玉叶说,奴才得回宫来,得重新回到贵妃主子身边儿来帮着贵妃主子去。
毛团儿说到此处,已是涕泪滂沱。
“玉叶说,她已是不能再回宫来亲自护着贵妃主子和小主子们了,她便要我回来,要我心无牵挂地回来,专心伺候贵妃主子……也将她的那一份儿,一并代了。”
皇帝也是紧紧闭住眼睛,深深点头,“你们两个,都有心了。不枉你们贵妃主子真心待你们一场。”
“只是玉叶那丫头,竟舍得那般糟践了自己的声名去……还什么变心跟了满斗去,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
毛团儿却是笑了,凄楚却自豪,“因为玉叶她知道,唯有这样儿,才能解释奴才回宫来的缘故;也才能叫贵妃主子放下了她去……她虽糟践了她自己的声名去,可是奴才心里却全都明白。奴才却反倒,越发珍惜这一辈子与她的这一场相遇相知去。”
皇帝点点头,也赶忙抬手,迅速地抹了一下儿眼角。
“好,那朕就也这般替你们隐瞒着。满斗那边儿,朕会私下里传下话去,叫他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此起,每半年,便会有玉叶的一封书信从满斗的家里,随着满斗的请安折子,一同送进来。”
毛团儿再叩首,“还有永常在……奴才还要斗胆请求皇上,也得事先将话儿嘱咐了永常在去,千万别在贵妃主子面前说漏了才好。”
皇帝点头,“好,朕这就去给皇太后请安,顺便见见永常在去。”
。
三月终于来了,圆明园里的景致,已然旖旎。
便如同终于长大了的姑娘,青涩虽然还未曾尽数褪去,可是那成熟的明媚,却已然满溢在眼角眉梢,无处可挡。
婉兮再见着永常在的时候儿,心下生起的便也是同样的观感。
永常在汪凌之发现了婉兮,便也急忙上前来请安。
第2503章 七卷163 十月期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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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含笑点头,“皇上将你从畅春园接回园子来,听闻这几日里也是接连翻了你的牌子,倒是恭喜了。”
三月里,大学士来保溘逝。来保享年八十四岁,一生老成端谨,诚笃恪勤,皇帝下旨著加赠太保,入祀贤良祠。并赏银三千两,办理丧务。皇帝钦定于初九日将亲临奠醊。
来保出自喜塔腊氏,是喜塔腊氏这一支从龙入关的内务府包衣家族里,在前朝身份最高之人。偏来保自年初病重,已至此时溘逝,喜塔腊氏另外一支里也为得用的子侄辈——和尔精额,在二月十六日,刚刚被革去了总管内务府大臣,保留副都统,依旧管理万寿山和静宜园。
皇帝交给四额驸福隆安管理的圆明园事务,原本就是和尔精额的差事,福隆安是从和尔精额手里接过来的。
这般想来,喜塔腊氏一门,这个春天也是一片惨淡了去。
这便叫婉兮不由得回想起当年一起进宫的凤格……那只身在后宫的“小凤凰”,性子与那拉氏那般相似,若此时还在世,还不知如何懊恼去。
如今时过经年,凤格也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旧日恩怨早已远去,剩下的唯有对生命无常的嗟叹。
不管早一步还是晚一步,终究这世上的人啊,都会走向那一步去。
谁也别急,谁也不用闪躲。
这样看来,凤格当年不明不白地死,便也不必悲哀了。总归再等些日子去,这一班后宫里的人,自然都能在地下相见。所谓生死际会,生也相逢,死也相聚。
婉兮自己想到这儿,都不由得甩了甩头。
阳春三月的,她也不该如此灰心。只是心情总是走不出玉叶的那件事去,这便在听说了皇上接永常在回圆明园的消息后,这连着几日都在永常在的寝宫外盘桓,就是想见永常在一面儿。
只是永常在位分太低,婉兮以贵妃之位总不能无缘无故便召见,这便也只能纡尊降贵,自己设法创造一回途中的偶遇去。
永常在倒是并不欢喜,挑眸瞟了婉兮一眼,用她十八岁年轻直率的眼,毫不躲闪地望了婉兮一眼。
“贵妃娘娘堵在半路上,就是为了跟小妾问这句话,是么?贵妃娘娘是担心小妾抢走了贵妃娘娘的皇宠,这便要亲自审问小妾一回,是么?”
。
已经有许多年,婉兮没见过一个年轻人这般直率的话语去了。
实则宫里不乏言语不留余地的人,譬如那位正宫皇后;只是正宫皇后的地位在那摆着,人家自然是有什么都不留余地的资本。倒是新进宫来的人,个个儿还都是战战兢兢的,倒少见这样直来直去的了。
不说旁人,便说出身名门的忻妃,当年刚进宫来的时候儿,至少面上看起来也是谦恭守礼的。
更何况,眼前这个丫头的位分还只是个常在。就算她父亲官职已在都统,是三品大员了,可是终究还是出身内务府包衣,身份还是跟忻妃没法儿比的。
还有,永常在还不是满人,她是汉姓人呢。
这般想来,婉兮倒不觉着受了冲撞,只是静静地笑。
便是这丫头说话那股子直率劲儿,也正是祖籍在盛京的丫头所特有的口音呢。
乡音最难忘,婉兮自己小前儿,跟着祖母跟前儿,听见祖母也是这样说话的。婉兮小前儿调皮,一句一声跟着学,便也有好几年,一张嘴也是这样的口音啊。
“怎么,听着你的语气,仿佛拦了你的路,问过你这样的话的,倒不是我一个?”婉兮反倒不慌不忙。
十八岁的永常在,此时还没学会婉兮久在深宫淬炼出的气定神闲来,她因一下子被婉兮说中了,这便双颊腾地都红了。
“……谁让我只是个小小的常在呢?这后宫里的高位娘娘们,便个个儿都怕我抢了她们的恩宠去吧!”
婉兮便也不细问了,只垂首轻笑,“那便是她们自己又犯糊涂了,倒是将这后宫里的年月,都白过了。”
永常在眼神里透着倔强,歪头看过来,“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婉兮平静地凝视永常在,“在这后宫里,都说要‘争宠’,可事实上皇上的恩宠,从来不是能争得来的。后宫里的人心,没人能比皇上更明白,皇上想给谁恩宠,不是旁人能左右的,更不是一个‘争’字就能改变的。”
永常在眯眼回味,良久,便也缓缓点头,“……小妾虽说还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小妾会记住贵妃娘娘今天这句话。”
婉兮点头,“那你可以放心,我今儿来,不是来问你伴驾的事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