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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中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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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楞了楞,想起刚才替维维擦手,手指光溜溜的,的确没有看见那枚三色戒指。克罗迪娅,我这才明白维维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叹口气,心说这都不理解,她就是冲着你孙嘉遇也在那里才去参加舞会的。

孙嘉遇跟着叹口气,“维维喝醉了会胡闹,你要辛苦了。”

“她喝成这样你不心疼?”

“我比较心疼你。”他翘起一边嘴角看着我笑,调笑的意味极浓。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牙齿雪白,五官标致,眉眼的轮廓象极了高加索人,却有着当地人比不了的细腻。所以明知道他在占我便宜,一边面孔还是不争气地热辣辣发麻。

“那什么,上回在七公里市场……那件事儿,谢谢你。”我强作镇静。

“承蒙不弃您还记得我,真让人感动。”他利索地干掉一杯咖啡,“我把你交给警察的时候,你可是一句话都不会说,死死抱着我不肯撒手,只会流眼泪。”

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脸迅速地红了,简直不敢看他。那段时间的记忆,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残片,就像人喝醉了酒,事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曾做过些什么。

我嗫嚅着岔开话题,“还有签证,你帮我一个大忙,也没机会当面说谢。”

“这话我爱听。”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接不上话。这人顺竿爬的水平倒不坏,想起维维说她只要他对她真心,想起那个细腰长腿极尽妖艳的当地女孩儿,我沉下脸。

“记着啊,你欠我一顿饭,我保留随时追债的权利。”他很识相,抓起大衣开门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彭维维醒了,在床上反复辗转,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我跑进跑出地服侍着,为她擦脸抹手,换床单拖地板,累得腰酸背痛。

她睁开眼睛,仿佛不认识我,沙哑着声音说:“你去睡,我没事儿。”

“维维,我不认得他,昨晚是个误会,真的。”我急急地解释。

“算了,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犯贱,对不起。”她疲倦地微笑,化妆完全糊掉,一大半眼影洇在下眼睑上,另一半全抹在雪白的枕套上。

那张脸依然漂亮,美丽的眼睛里却带着煞气。我不敢胡乱说话,只能顾左右而言它,“起来洗个澡,吃点儿东西再睡吧。”

她躺着没动,眼圈乌青,象大病过一场。“你知道吗?”她笑得似乎很欢畅,“我以为他是路易斯,没想到他是莱斯塔特。”

我一下笑出声,“你个白痴,真以为自己是克罗迪娅?”

“赵玫,你可千万别碰他,那不是人,是个混蛋,简直人尽可妻。”

我唯唯诺诺着答应,她打了个呵欠,终于又沉沉睡去。

上午有两节语言课,我不想错过。窗外曙光初露,补觉是不可能了。此刻倒下,不到中午十二点甭想起床,我索性换上跑鞋出去晨练。

一路穿过半圆广场和著名的“波将金”台阶,沿着海滨大道一路跑下去,对面有跑步的人经过,目光在我脸上长时间地驻留。我没有在意,冲他笑了笑,两人擦肩而过。

落叶在脚下刷刷作响,早晨的空气寒冷却清冽而纯净,弥散着海洋的气息。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我回头,清冷的空气里看到一脸和煦的笑容,犹如春日午后的阳光。

“早安。”他用英语说,“我是安德烈。弗拉迪米诺维奇,还记得我吗?”

我仔细辨认片刻,差点失声叫出来:“小蜜蜂……”

真的是他,不过今日完全便装,笑容温柔,完全没有警察局里故作冷酷的模样。

第九章

安德烈,奥德萨市警察局刑事犯罪科的警员,今年二十五岁,毕业于奥德萨国立大学。这是他的自我介绍。

此次邂逅之后,他像是对我发生了浓厚兴趣,每天清晨都会在“波将金”石阶的尽头等我一起锻炼,逼得我天天按时起床和他会合。混得熟了,有时候下了课,也会和他一起去快餐店吃顿饭。

我大概是有严重的“制服诱惑”情结,曾经因为对德国军服的崇拜,被人在网上狂砸过板儿砖。而安德烈平时干净得象个学生,穿起警服就帅得难以形容,深邃的蓝眼睛在帽檐下带点冷冷的神情,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警察。

不过比起中国人的伶俐,安德烈和大部分东欧的同龄人一样,有点没心没肺的纯朴,思维总是直来直去,好象脑子里缺根弦。

他开着一辆二手“拉达”,前苏联的著名国产品牌车,四四方方一个壳,乌里八涂的颜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虽然他并不承认这是辆破车,可北京街头曾经一块二一公里的破夏利,都比他的车整齐。

他为此严重抗议:“拉达也曾是世界十大汽车品牌之一。”

我不跟他争辩,只是问他,“听说你们做警察的,黑钱收得很厉害,黑社会都黑不过你们,你怎么窘成这样?”

安德烈的脸慢慢涨红了,无意中提高了声音,“玫,我希望你向我道歉,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但我从没有起过任何渎职的念头,我很骄傲我是个警察。”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么敏感,连忙认错,“我言重了。”

“你应该道歉,玫,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喜欢你,可是你不能误解我。”他说得很认真。

安德烈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儿,连生气的时候都让人心折,我把手插在裤兜里,看着他笑,“安德烈,你真象个孩子。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近墨者黑,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也许你说得对,警局已经三个月没有发薪了,人总要活下去。”

他说的是实情。一个警察的起薪,通常只有四百格里夫纳(乌克兰货币),不到八十美金。

二零零二年的乌克兰,经济已经开始复苏,但平均收入仍低于国内,物价却比国内高出一倍有余。进入天寒地冻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贵得让人乍舌,西红柿每公斤接近八个美金,黄瓜则超过十二个美金。我每月有二百多美金的生活费,也只能偶尔打打牙祭,而当地人的餐桌上,仅有土豆、洋葱和胡萝卜,吃到人反胃。

我耸耸肩,学着瓦西里的口气说:“算了,安德烈同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跟我走,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正高兴。我走过去接受他的拥抱,然后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

来乌克兰四个月,对斯拉夫民族表示亲热的方式,我从最初的惶恐已经逐渐适应,但和男性实施起来还是不大自然。不过在安德烈面前,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言行轻佻,也许是他太实在,很容易就让人消除戒心。

酒馆里人声嘈杂,挤满了口沫飞溅的当地居民。安德烈护着我穿过柜台前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坐下。

那天他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夹着俄文单词,我默默听着。

其实社会的变革,也就两种方式,要么像钝刀子拉肉似的和平演变,要么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剧变。反正承受家国劫难的,永远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数前苏联人一样,他们无限怀念苏维埃解体前的生活水平,那时的卢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钱的货币之一,而如今的俄罗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兑换到四百卢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和我很象。父母都是乌克兰最大造船厂的工程师,五十年代在中国工作过,所以安德烈也能说几句蹩脚的中文。他们家在苏联解体前,曾属于生活优裕的中上阶层,九一年之后则物事全非。

安德烈自己在大学修的是西方文学史,毕业后却设法加入了警局,因为警察至少职业稳定,又比一般的公务员多些保障。

“安德烈,”我终于瞅了个空子插进话,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疑问,“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什么样子?”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非常狼狈。”他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意,“一直在哭,脸上身上全是血,我以为你受了伤,让女警替你洗过脸,才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就把你带进问讯室,后来的事,你应该都记得。”

安德烈描述的,好像和孙嘉遇说的差不多。我红着脸问:“就这些?”

他眨眨眼,“就这些。”

“现场不是还有一个中国人嘛,他说了些什么?”

“你说的,是那个姓孙的中国人?”他看着我,似乎有些困惑,最终摇摇头,“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说。你认识他?”

“不,只是好奇。”望着安德烈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心虚,“你干嘛这种表情?”

“幸好你不认识他。”他慢吞吞地说,“否则我们两个就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了。”

“为什么?”我睁大双眼。

“孙一直是税警和警察的目标。几进几出警局,没有足够的证据,每次只能不了了之。”

我有点明白安德烈的意思了。他身在犯罪科,如果我和孙嘉遇相熟,作为涉案警察,他自然需要避嫌。

“可是……”我迟疑地问,“每次都要花钱才能放人是吧?”

安德烈紧闭双唇不肯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已经默认。

我冷笑一声:“刚才还说不黑呢,中国人在你们乌克兰警察眼里,就是花旗银行。”

“他是真的有犯罪嫌疑。”安德烈拼命摇头,“你听说过‘灰色清关’吗?”

我点点头。

“孙就有一家这样的清关公司,他帮助进口商偷税漏税和走私!”

“那又怎么样?”我瞪着他。

对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极大的震惊。他凑近我,将近一厘米的棕色长睫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玫,你太幼稚,我知道他是你的国人,可这里是乌克兰的土地,如果他违法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快地闭上嘴,表示和他无话可说。说我幼稚,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纯情。

灰色清关是独联体国家的一道独特风景,出关的进口商品,不论贵贱,拢堆儿按货柜算钱,没有任何清关单据,货主从此祸福自担。

即使我不清楚其中的真正内幕,但也知道这种清关公司,基本上都有当权的大人物做后台。简单说,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结,如果没有乌克兰当地政府的默许,灰色清关不可能如此猖獗。

在乌克兰的华商,提起灰色清关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按照正常的清关程序,进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征税。以廉价为卖点的中国商品,不走点歪门邪道,难道让那些批发商喝西北风?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孙嘉遇做的竟是这一行,一直以为他是进口批发商。

察觉到我的不悦,安德烈也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酒馆古老的留声机里放着怀旧的歌曲,一曲《山楂树》,让我想起爸妈,一时间有点难过。爸年轻的时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风琴,就是靠几首苏联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妈追到手,这首歌我自小就耳熟能详。

我摇晃着身体,跟着旋律轻轻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乐的样子,明显松口气,过一会儿问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我举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很象May的发音,”他低头想了想,试探着问,“五月?夏日?”

“错了。给你个提示,你想想,五月里乌克兰有什么花开放?”

“铃兰?鸢尾?矢车菊?”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猜着猜着就开始胡说八道,“向日葵?”

酒精在身体里渐渐发散,我感觉到飘飘然的愉快,不禁大笑,“不对,再猜。”

“难道是玫瑰?”见我点头,他伸出手抚摸我的面颊,带着一点醉意,“美丽的名字,非常适合你。”

我有点儿不安,略略侧身避开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执地抚着我的脸,“玫,能否允许我说爱你?”

我站起身,“我累了,对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随即明白我的意思,脸上分明有受伤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来侍者结账,我抢着付了钱。

喝了酒不能再开车,我们在酒馆门口分手,他没有说送我,也没有说再见,一个人默默走开,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白这样对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谊我也很遗憾,可我心中渴望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那晚之后,我喜欢窝在他坐过的地方,细细回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细节。虽然知道他是令维维伤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马路上人烟稀少,我皱着眉头拉紧大衣,慢慢往回走。脸上不时感觉到冰凉,原来又下雪了,硕大的雪花从天空缓缓飘落,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抬起头,鼻子不禁隐隐发酸,想家,也想北京。

奥德萨地处乌克兰南部,因为喀尔巴阡山脉的阻挡,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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