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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情绪,从那双青黑平静的眼里,一点一点满溢出来。
同为女人,郁勇知道一个姑娘深陷爱河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她似根本已经不能回头。
头疼的像要裂掉了,疲惫加上惊怒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郁勇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再次对上安浔的眸光,她并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姑娘,所以这件事反而更棘手。
郁勇叹了口气。
“做不做警察,并不是重点。”
她直言不讳:“你的确很有能力,也是我们局很想吸纳的人才,只是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都不足以产生颠覆性的效果,你在,锦上添花,你不在,也不会翻天覆地,你不愿做警察是你自己的意愿,如果没有这层感情关系你也是这么决定的,那我支持你的选择。”
成年人的思维总是理智而严密的,郁勇摆出的公正态度很符合她一个师长的身份。
话落她似自己也平静了不少,转身到客厅沙发前坐下,扬手招安浔过去。
“只是撇开做不做警察这一点不谈,你觉得霍城,他是能够托付终身的人?”
郁勇抬头,一双眼里血丝很重。
她并不是必须介入她未来的身份,也不用在这么疲惫的时候还必须来管她这些糟心事。
安浔知道郁勇是个好人,她并没有把她的选择当成儿戏看,也是真的在关心她。
安浔过去在沙发边的椅子上坐下,望上郁勇的眼,等待片刻,她方才叹气开口。
“五年前,临江周边爆发黑道动乱。当时临江周边最大的黑道组织是渝州的艰毅堂,那年中秋夜,艰毅堂本家发生灭门案,一家上下三十五口全部遇难,最小的死者,年仅两岁。”
“此后艰毅堂二把手在家中饮弹自尽,留下遗书对灭门案供认不讳。”
郁勇抬起头来:“三年前,临江港口海运集装箱扫描出一批不正常货物,当时负责海运的通源贸易公司运输一批棉产品,却在清关过程中被扫出金属反应。海关人员立即申请强制开箱,却在安检过程中意外引发箱体爆炸。”
“当时连带海关同港口工作人员一共死了十三人,案发后通源贸易董事长潜逃,随后尸体在临江海滩被找到,疑似坠海自杀。”
“一年前,临江两大黑道组织义信同永兴爆发数起帮派火拼,死伤数十人。此前义信扬言肃清内鬼,其后义信旗下第三堂口会长丁永航一家五口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就在去年,临江新出现一个名为骷髅会的飞车党组织,涉嫌军火倒卖。此后该组织一夜之间上下近百人全部失踪,自其据点附近发现械斗痕迹,而该组织通过黑市交易倒买倒卖的价值十数亿军火枪械,全部失踪。”
“案发三日后,该组织头目的尸体被海水冲上浅滩,脖子上的伤口是致命伤。”
说到这个案子,郁勇抬眼,语气微微激动。
“这个案子留下许多线索,警方立案侦查。经过多方调查取证获取了多重有效证据,已经到了可以申请批捕提起诉讼的阶段!”
“当时负责案件的警官同坚持受理案件的法官及其家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人身威胁。甚至有人尾随当时立案法官的家人,在其家门口留下恐吓字样,最后——”
“最后负责证据搜查的黄警官在一日凌晨死于一场蹊跷的车祸意外,随后承诺誓将案件审理到底的张法官开始拒绝接听任何电话,在一周后附上一份精神鉴定异常的报告,提交辞呈,之后很快举家搬去了外地。”
安浔抬起头来,淡淡接话:“这些我都知道,之前在局里的时候,我整理过临江过去十年重案要案的卷宗。”
她答得异常平静。
对上那双青黑如玉的眼,郁勇愣了片刻,深深皱眉:“既然你都知道,你就应该知道,所有这些案子无论是否结案无论是否有一个明面上的替罪羊,实际都同义信有关,同霍城有关!”
是他为了铲除异己灭了艰毅堂本家,是他为了掩盖走私,引发海关大爆炸。
是他为了毁灭证据杀人灭口威胁了法官一家,最终通过贿赂政要用金钱和鲜血将真相掩埋,逍遥法外!
那不是光从几段文字描述几个死亡人数统计,就能真切体会到的恐惧。
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也不是单单翻阅几本卷宗看故事一般看过几个案件分析,就能够明了的东西!
那是丑恶的人性,是扭曲的世界,他在的地方,是最黑暗阴冷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什么不能牺牲的人命,也没有什么不能抹杀的罪孽,唯有永恒的利益!
为了自身的利益为了组织的利益,那个男人踏着无数无辜牺牲者的鲜血,登上他现在的位置。
他坐拥权势金钱,官匪勾结甚至肆意挥霍着生杀权,那根本不是一个能托付终身的男人,她在谈的更不是一个值得珍惜留恋的美好感情,她看着她,就像看着前方是个地狱深渊,而她就站在悬崖边缘,一副毅然决然要往下跳的模样!
而当安浔淡淡回望上来,看入那双一直黑得如同寒夜天际的幽深墨瞳,那里头的情绪太过怪诞,郁勇呆愣之后悲剧的发现,她一心想要拉回来的姑娘,似乎早已走到了界限的另一边…
她淡淡抬头,看她片刻。
片刻她说郁队,您办案这么多年,看过类似的情况一定很多。
比如,曾经就有因为讨要工钱不得一气之下怒杀包工头一家的年轻打工仔,在离家三年之后,偷偷返乡探望父母的时候被捕;
当年那跨省行凶数十起的亡命抢劫犯,在网络上看到前女友和女儿的照片,为了确认孩子的身份悄悄回城,最终落入警方陷阱。
十年前临江发生过一起大案,有嫌犯在临江电视台的高塔上挟持近十名人质,最后是其妻儿到场劝说,最终绑匪痛哭流涕放下了屠刀;
而最让人唏嘘的,是多年前全国闻名的一起连环杀人案,凶手是一名小姐,以非常残忍手法杀掉了十几名嫖客,最后携带假护照差一点就偷渡去国外,却在临走的时候明知可能被捕,还是偷偷回家想带走五岁的小女儿,最终落网。
那个被捕的女人在整个公开审讯的过程中一直很镇定,最后被问到回家的原因的时候,她笑了,说没多久就是她小女儿的生日,她不能不告而别。
她冒着被捕的危险回去,下定了决心。
她宁愿女儿以后长大知道她是一个坏妈妈,因为杀人而被枪毙,也不想她以为自己是被妈妈抛弃了,认为妈妈不爱她。
即便她是个杀人犯妈妈,也是最爱她的妈妈。
她肯为了女儿承担一切,她不能丢下她一个人,独自逃亡。
这一段视频,当年在网络上风靡一时。
所有人都喜欢猎奇的东西,你看,原来最凶残冷血的杀人犯心里也是有着自己爱的人的么?多么变态多么矛盾多么值得一顾啊!
“在我心里,法律是守恒的规则,感情,则是混沌的变量。”
“都说法不容情,因为一旦搀和了主观的东西规则就不再普适。”
安浔抬头,清清淡淡的声线自耳机那头响起:“但是在我心里,情同样不容法,那是由心而生难以控制难以限定的东西,不是任何一个对错就能判断任何一个规定,就能约束的东西。”
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淡淡青黑的墨瞳里,是最平静的情绪。
她说郁队,您曾经说过,觉得我缺乏最基本的人性认知。
“也许我真的是这样一个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判断什么是对错什么是合规,什么是应该做的,而什么不应该。”
她知道霍城做的很多事,都触犯法律违背道德。
而她并不是因为她自己也做过,就视其为合理。
她亦知道霍城杀的很多人都很无辜,他牺牲的很多生命,都不该死。
也并非因为她自己也做过,就视其为正确。
她只是对他生出了不容对错来判定,不容真理来制约的感情而已。
她只是爱了一个明知道是坏人,她亦深爱到无可救药的男人而已。
“也许并不是所有凶残恐怖灭绝人性的重犯背后,都有那样一个他守护着的,不容侵犯的小小空间。但是我知道,他有。”
说着她甚至微微笑起来,笑着她说,他心里永远有着那么一个地方,那里有他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在意的一切,他倾尽生命去守护。
而她,她爱一个人,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也不是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更不是因为爱他,轻松自然毫不挣扎。
只是人的一生只有那么长,她只能在尚可选择的时候尽快做出决定。
她这一生太辛苦太累,此刻她只想爱她所爱,守她所守,接受心爱之人的一切,得到他最好的全部。
“哪怕那只是很小很小的,被黑暗完全包围的一丁点光亮,那也是真的光亮。”
她抬起头来,那一刻,澄净的眼眸里是最温和怡人的光,她无比认真,像是在说他,更像是在说她自己一样。
他们都是这样,被黑暗深深浸透,却是在坠亡地狱的过程中,不期然间为彼此驻足。
此后,无论是否情愿,她都留在了他心上,就像他同样留在了她心上…
她不为他做过的事辩解,也不会介入他将来的任何决定。
她不在意他的身份便也更加不会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哪怕将来是东窗事发牢狱之灾还是面临死亡都好,她都在他身边,只为那个他们都有的,无法触碰的倾心守护的,最脆弱也最珍惜的地方。
那里温暖如昔,承载着最幸福也最悲伤的过往。
而今日,她终是一点一点,把他也妥善安放了进去。
她说很幸运,他心里那一点点光亮,我很确定,我在中心。
她说,更幸运的是,他心里那一点点光亮,是我此生今后,唯一想在的地方。
这就是她的选择。
她选择了站在他所有黑暗的相对面,成为那个让他永远不会被完全吞没的依傍。
这亦是她的坚定。
她坚定接受他身上她本不能接受的全部,留在他最想要她留下的地方,被拥有被守护,被关爱被珍视,她用同样的珍惜同样的爱来回报,再不动摇。
——
那一日,夕阳西下暮色渐起,当天边最后一丝金光没入到黝蓝夜色下,霍城呆呆站在车边,低头盯着手中的接收器,当耳机里传来电梯声响的时候,他猛然惊醒,指尖都微微发麻。
他不自觉屏息的时候,耳机里再次传来郁勇的声音,微带着焦急。
“安浔,你是想好了要做这样的决定?你考虑过你的家人么,你想过未来的生活吗?那边不是你和你的家庭可以承受的环境,感情也不是单看现在就…”
“呵呵,郁队,我都想好了的,您放心。”
指尖落在开门键上,在郁勇仍旧忍不住从家里追到电梯口的时候,安浔笑笑开口,打断郁勇的担忧。
四目相对,这可能就是她最后一次以安浔的身份同她说话了,她想想,笑着说郁队,您是有信仰有坚持的人,我其实一直很欣赏您的个性。
“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所信仰所坚持的东西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面对困难和挫折的时候不懈努力下去的,在这方面我一直很敬佩您。”
而如今,她也只是做了一样的决定。
“当初您在妹妹过世之后继续选择当一名警察的时候,当初您与同是刑警的丈夫结婚的时候,也一定遇到过很多阻力,当时您是如何坚持下来的,那么我想,我也是会如何坚持下去的。”
“郁队您保重,再见。”
安浔微微笑着,话落认真给郁勇鞠了个躬,算是告别也算是感谢,她松开电梯按钮。
电梯门在身前缓缓关闭,最终掩去郁勇紧皱的眉眼,这一次她没有再追上来。
随着电梯下行,世界再度安静下来,安浔在电梯里垂眼静静站了片刻,抬头的时候,在中间的楼层里随便选了一个摁亮,待到门开,提前下了电梯。
今晚天气很好,入夜之后很快天边就亮起了繁星,夜风已经有些偏凉,从发丝间轻拂过去的时候,带起周身微微战栗。
那也不知道是第几层,安浔进到安全楼梯里,走到两层中间的拐角处,偏头的时候看到窗外夜色,复而趴到那窗台上,淡淡望上了那天边的一颗星。
她想起一个故事来。
当年,她和小紫差不多五六岁的时候,她们都很喜欢的奶奶因病过世了。
那是她们身边第一个亲人离世,但是还年幼的她们都不太能接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