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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如海已经面有愧色,正要起身领了熊孩子赔罪,却不料在一票或惊讶或惊怒的目光下,言景行不紧不慢斟酒自饮,握着粉彩珐琅酒杯的手指比酒杯还漂亮,“昔者,陶朱佐明主以有霸业,逝于五湖,成亿万之富。伯夷叔齐采薇而生,饿死首阳。若一朝天降灾厄,孰能救黎民乎?范公之铜臭?首阳之白骨?是以智者隐功而庸者露苦。”
肯定是钱啊!救灾还不是靠钱?这道理很浅显,大家都明白。伯夷叔齐出名的忠诚,作为商民不食周粟,情愿饿死。范蠡辅佐勾践成就霸业,后来弃政从商富甲天下。谁对君主的作用大?一目了然。有能力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没能力的人只会夸耀没收到实际成效的劳动……直接讽刺刚才老人家说的“勤勤恳恳”“无大功”。
众人捂脸不忍直视,心里默默为老御史送上一万个同情,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所以撞上这么个毒舌精。
言景行语出惊人,失礼失度,竟然没人批评阻止?没有,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父亲高居列侯位高权重。还因为言景行是在场中为数不多亲临灾区的…在为数更少的一线人员中,他是唯一一个捐款上万的,而且是切实送到灾民手里的。与实实在在的成效相比,只会玩舌头让大家省着用少花钱的人简直弱爆了。连皇帝都亲自召见了他询问灾区情况,他还借机反应了赈灾款被贪墨事项。如今他的说辞可比纸上谈兵的更得圣人心。
众人既震惊他的作为,又叹服他的勇气,末了都暗暗揣测这是不是言如海提前安排好的。人们既不相信半大孩子有胆量在圣人面前肆言无忌,更不相信一个少年郎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其实对众人的揣测,言如海很无奈,他扫了眼条案便知道言景行应该是看中了那条糖醋鱼,老御史不让吃饭,他不高兴了……眼瞧到这家伙果然顶了众人眼光,乌木银筷一转去挑鱼腹肉,言如海眼角一抽,“啪”的打掉他的手。
……言景行甚至还叹了口气,摆出听爹爹话的乖孩子模样,规规矩矩坐了。皇帝龙眸如炬,看得仔细,不由得想笑。
其实方才,不仅众人切切议论,连皇帝都惊住了,然帝王毕竟久经阵仗,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当即哈哈两声,让气氛轻松下来,对那老御史道:“老卿家忠心耿耿,朕自知之,小儿轻狂,卿焉能解印去职,计较至此?”
按照常理,皇帝接下来都会夸赞几句“居庙堂而忧民,见丰饶而思苦寒。”随后便是嘉纳谏臣。但今天就是没有了。不得不说帝王其实挺高兴,救灾工作初步完成,大家一起吃个饭,开开心心的,真不觉得有啥问题。
老御史憋着一肚子气回归座位。皇帝都说了孩子小你别计较,那你还能怎么样?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结束,武德帝招招手让言景行过来:“景儿今年多大了?”
“十五,哦不,十六。”
“你那皇后姨母甚是想念你,有多日不进宫了吧?我记得你在文星书院读书?那不是司马先生?”
仕林名宿,文坛宿儒,司马非攻,一张端正的四方脸,戴了方山子冠,坐如盘钟,神情高逸。听出来帝王言外之意,言景行便过去行礼,单膝下跪,酒杯举平双眉,极为恭敬的敬师礼节。然则司马非攻神情冷淡,扫了眼这个毓秀却尖锐的少年,视线又放空,袖手不接酒杯,慢慢的道:“公庭之上,焉有私礼?”
众人又紧绷一口气,方才他们还觉得这个少年直言冲撞老御史过于刁钻刻薄,但眼见他现在被老师傅为难,却又多丝不忍……这大约就是美丽皮囊的好处,美玉一块,都不忍心瞧着碎掉。
言如海的下巴不由绷紧了,毕竟自己孩子,只允许自己关起门来训,被人大庭广众给难堪就是另一回事了。老侯爷已经做好扯人回来的准备。
第26章 游猎()
万籁俱寂中,言景行轻轻笑道:“雨我公田,惠及我私?”
众人先是一怔,紧接着赞叹称赏,这少年不唯颜如美玉,心智也是如此颖悟机变
言景行所答之句出自《诗经》,天降甘霖于公田,也会惠及私田的呀。化解公庭与私礼的矛盾,不仅客气婉转,还敬慕有加。暗含的一层意思,读书人都听得出来。老师傅桃李满天下,不知道培养了大周多少文官,被喻为甘霖,这赞誉不仅贴切而且巧妙。
司马非攻此人,做派严肃重道敬儒,对言景行方才贬斥老御史的行为不满,既是妄议朝臣,又是不敬长老,所以才故意找了个公堂上只有君臣之谊没有私礼的说辞,不接言景行敬的酒。要他尝尝当众被下面子的滋味。
哪怕这是帝王的意思!
就是这么有骨气。言景行却借此表达自己的本意,值得尊敬的人,我绝对不会轻忽了一丝礼数。师傅的教化我或可沾到一点吧?
司马非攻刻板的面孔悄悄柔和下来。他讲究师道尊严,极为威严,教条苛刻,多的是被他一瞪就软了足跟的学生。眼下见到如此潇洒巧智的,也难故作强硬。他接过了青玉酒杯,大厅里顿时响起掌声…这又是言景行细心之处,他没有用众人使用的缠金丝涂粉彩的珐琅酒器。
皇帝很满意,哈哈大笑。这次宫廷宴会前所未有的成功。
罢宴回宫,九五之尊笑呵呵的对皇后说起此事:“言家儿郎真是个妙人。言如海状貌威武气度恢弘,此子却如宝似玉,刁钻精怪,不晓得怎么养出来的。”虽然很不地道,但他想到那个总能把自己批判的羞愤欲死的老御史那张羞愤欲死的脸就忍不住要乐起来。
明显比皇帝年轻许多的皇后,粉红如菡萏一张脸,眉眼俏皮:“怎么?陛下这是又准备对我们家孩子下手了?”
“是言家的孩子。”皇帝抱着粉白香软的第二任老婆,哈哈笑:“别说你好像不乐意一样。做近卫怎么样?或者侍中?”
皇后转转眼珠,“不如问问他本人?陛下要开恩索性开的大点。”
皇帝果然依允。这两个官职原本就是从贵族子弟中选拔,出入宫廷,表现的好都有机会崛起,并不分高低。言景行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大周的侍中,官位并不高,职权更不大,但却有机会出入禁中,游离在皇帝左右,参议国家大事,若是把握好了必成朝廷股肱帝王心腹。近卫则更为帝王倚重,毕竟他们管着安全,尤其武德帝知道言景行极擅骑射,便推测他会选前者。这下子出乎意料,皇帝便问:“为何做侍中?”
言景行道:“因为近卫的衣服太难看,我受不了。”
大周近卫穿黑,侍中穿蓝。大眼望去确实后者更清新。
皇帝朗声大笑,觉得这人真是有趣,从此便刻意留心。这又是言景行一点微妙心计:侍中这位置,事不多不担责还风光,皇亲国戚贵族要员都争着为子孙谋。大家都一样出身高贵,那他一定得给皇帝留点悬念,让这个大忙人记住他。
于是言景行进了郎署,然后就见到了一帮俊秀华贵悠闲自得的王孙公子…怪道叫郎官,原来是看脸选的吗?想到一开始帝王意欲封自己为近卫,言景行不由得推测,他大约是觉得自己还有些实力,不是纯粹的花瓶吧?
莫名觉得有点羞耻………
这种微妙的不适感在杨小六谑笑着叫他小郎的时候终于爆发出来,俩人见一次打一次,见一次打一次!没几天杨小六的耳朵就尖成了西洋神话里的精灵。
皇帝在一边拿着千里镜观望,与皇后调笑:“果然还得做近卫嘛。虽然看起来力量不足,但身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可塑之才啊。”
皇后优雅的剥着葡萄皮并不答话,心道你只看见了他打架还没看到他写字解书弹琴呢,到时候又会觉得这是难得一见的修举之才。
说到底言如海当日的话刺激到了他。不要因为一个孤女跟忠勇伯府搞僵了关系。如今大权在握的是齐志青!一边是刚被提拔的新贵,一边是狗猫儿般不为人知的女娃,孰轻孰重?权势是个好东西,言景行心道,若他的权足够大,至少大过了齐志青,自然就能庇护他想庇护的人了。父亲也不用为此特特警告他。
言景行自幼便有与其才貌成正比的优越感,心比天高。读书人十年寒窗苦一朝天子堂,正儿八经的科举之路不愿走,谋的是捷径。三年一次春闱,已经错过,从乡试算起还要再等三年,哪怕金榜题名,一般也以外放知县或翰林编修落定。太麻烦了,掐指一算,付出多见效慢,他耗不起。
当然,如果能预见今天这后果,他或许会耐着性子再等一等。
“小郎啊,你看刚刚排空雁过,你把它射下来送予本殿下可好?”
言景行毫不犹豫搭箭对准了他的大头。
被剃掉毛发头皮发紧的感觉还记忆犹新,小六立即以手护顶:“你造反啊?”
言景行更不说话,舒肩展臂挺直腰背,嘭!箭丨矢在身后落地,插着一只兔子钉进泥土。小六摸摸发髻回头看:“原来你是想射从我身后跑过的兔子。”
言景行驱马哒哒过来,俯身挂马拔箭,复又支起身体,视线一低,扫了眼他的头顶:“不,我只是想蔑视你的身高。”说罢,头也不回,一甩手把兔子扔进身后随行护卫的框子里,风神潇洒,扬长而去。
……我比你小三岁,你也真好意思。杨小六追着言景行飞奔而去:“你给我等着瞧!不用明年,就在今年,七尺八尺我都长给你看!”
待到半下午收兵赐宴,清点猎物,四皇子收获最丰富,不仅有大雁,山鸡,麋鹿,甚至还有一头半大老虎。皇帝大喜过望,甚是赞他勇猛。小六垂头丧气两手空空。因为这瓜娃子一心想着要捉麋鹿,白白放跑了鸡兔雁雉等小型猎物。自以为自己一身丛林蝈蝈装很有伪装效果,然而跟机敏的野兽相比,他蹑手蹑脚都能制造出喧哗与躁动。山鹿机警急速,好几次弯弓搭弦,却又给跑了。
就有一次,瞄准了后腿,一发即中,却不料横生枝节,言景行后发先至,打落了他的箭,眼睁睁看着猎物溜走。“你做什么?”小六大怒。言景行指指那只侥幸逃出生天的鹿:“看,尾毛是白色的。这种颜色会被天敌一眼发现,非常危险,只有还在养活幼鹿的母鹿会这样。因为怕小鹿走失。”
果然哕哕叫着,不远处有另外一只幼鹿追上来,极幼小。言景行望了一望道:“秋狩的时间选在秋末,不违农时,不伤天时。现在还是繁育期,九月到十一月成鹿都会出来活动交欢,这只幼鹿出生的比较早。这说明……”
“这说明那只母鹿长得比较漂亮,是个美人?”
“……这说明你要是猎杀了母鹿,就会被仁心君子抨击!”言景行觉得跟这小孩说话真费力!你忘了自己有个仁心仁德天性良善的三哥?
小六果然明悟,但还是气恼。愣劲儿上来,敌我不分,浑身龟毛:“切,你倒细致,专看母鹿的屁股和奶丨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俩人滚在草丛里又打一架,哗啦啦光阴似水等闲过,内讧的代价很严重,就是收获很凄惨。
随行护卫站了一圈围观。一个说:“我觉得我们铁定要输给另外两位殿下了。”
另一个抬头望天:“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
杨小六对习武很有天赋,正值“根骨奇佳”的年龄,在宫廷教头培训下,又有言景行这个优质培训天天切磋,进益飞快。费力的把他按在身下,言景行额上见汗,喘息不定,咬牙抓住了小六的后颈,将他反剪手压在地下。“服不服?”
“不姑!”杨小六才不认输,一开口吃一嘴草沫子。在他看来自己打赢言景行本就是指日可待。尤其言景行杂事太多,不像他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专门锻炼。在不断打与被打的过程中,他能感觉到对方越来越不轻松。
言景行手下的力度再次加重,几乎整个人伏到他背上,冷言威胁:“注意你的口舌,别再乱讲话。”
“呜呜。”
“还不依?”
“呜……”软泥一样,趴了。
身下人忽然失去了挣扎的力道,言景行大惊,立即松手,该不会真把他弄晕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松的关口,杨小六一个神龙摆尾把言景行甩下去,一翻身反压上来,死死按住他肘关节锁住了双臂的行动,“我赢了。”杨某人无耻的宣布。
“你个无耻的蠢货。”言景行痛苦的咳嗽一声,气堵的脸上微微发红。
“兵不厌诈,表哥。蠢的是你。”
“……”言景行有点忧伤的望着远方,绿林水哗啦啦流淌,忽然惊诧道:“飞鱼?”
杨小六立即回头。
言景行抓住他走神的机会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