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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氏抬头,恶毒地瞪着她。
华苓说:“我真的这样认为。丞公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他不是。太太,不要再计较那些了,为七娘想想吧。你一辈子生了三个孩儿,已经去了一个,你不要让小女儿也跟着你去。她还有大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要爹爹愿意网开一面,她日后还有好日子过。”
“我求你,签了这份状子。我希望你在爹爹跟前,恭顺,诚心忏悔,主动求死。绝不要再触怒爹爹,我求你。”
牟氏闭上了眼睛,浑浊的眼泪潸潸而落。
……
“九娘子,太子亲自驾驶辇车将丞公送回,辇车已到中途,约莫再过二刻钟,便能到府!”
“令府中整装出迎罢。”
……
太子钱昭在作脸面这一领域向来周到得很,一路驭使驷马辇车,从皇宫的大门口出发,从金陵最繁荣的一条线路行驶而过,一路得睹太子颜面、丞公真容的金陵百姓无数。
华苓请二郎、四郎、三娘、四娘、五娘、七娘、八娘几人换上了喜喜庆庆的金红衣裳,带领着大群的仆役在丞公府门口相迎,人人都打醒精神,作出高兴颜色来。
七娘的妆面是华苓亲自帮她上的,但再好的妆面也掩不住刚刚失了兄长的悲哀。
待得太子车驾停驻,太子亲自将丞公迎下辇来,谢丞公这一众孩儿便齐齐带着笑容,上前去行礼:“孩儿恭迎父亲回府!”
“好,甚好。”
齐齐整整一群孩子,人人都是笑颜面,对久未归家的父亲态度敬慕而周到。
不论是哪个父亲,被软禁了数日,回来在家门口得到这样热切的迎接都会高兴的。
谢丞公露了微笑,眼里也算有些满意。
太子钱昭态度谦和地当众说了好一番慰问丞公和谢府诸人的话,令跟随他而来的一众寺人放下一座小山一般的许多赐礼,当着许多围观百姓的面唱了礼单,终于离开了。
身为暂时掌府的人,华苓令人将谢丞公迎回澜园梳洗,收拾礼品。她亲自为丞公爹绞面巾,给他擦手脸,还尝试亲自给他濯足,被谢丞公止住了。
谢丞公叫了一个小僮仆给他濯足,拍拍华苓的头,淡淡道:“爹爹知道你这几日里苦得很,心里还不知如何怨爹爹,也不必强作此殷勤样。府中如何?”
华苓硬扯出个笑容来:“没有的事,爹爹,女儿在外并未吃苦。”顿了顿,她说道:“府中如今武力齐备,内外分班巡守。华鼎等一干逆贼及干系人员已悉数抓获,关押在客院之中。致远堂诸人有同犯之嫌疑,女儿也都已将之关押。还有,”她垂下眼眸,轻声说:“三郎病重不治,今晨已逝。”
谢丞公凝目看着华苓。
华苓双手将三郎所书写的那一叠信件捧到谢丞公面前。
谢丞公徐徐翻阅,看至最后一页,他停顿了颇长的一段时间,尔后将这叠厚厚的宣纸放到了一边。
华苓重又递上一份认罪状,落款者是牟氏。
“苓娘,你此是何意?”谢丞公眼神凌厉地盯着华苓,她垂下眸,立在谢丞公身前,紧紧抿住唇,背后冷汗洇湿了中衣。这个爹爹一向待她宽容,从来不曾用这样冷厉、似看着死敌的眼光看她。
是的,从她首先做的这两件事,就能看出她的偏向。
她在尝试影响谢丞公。
两父女相对沉默,可怕的气氛让内室之中,靠着边侍候着的两个小僮仆连动都不敢动。
华苓双手在身前绞紧,发白。她站了片刻,缓缓跪伏在地,向爹爹行大礼。
这是她人生里的第二回,拜得诚心诚意。
“爹爹,如三郎所说,七娘纯然无辜。她心中从未有过二心,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论牟氏如何,七娘只是七娘。女儿与七娘一同长大,七娘是女儿的姐姐,是大郎的妹妹,是爹爹的女儿。”
不知跪了多久,谢丞公将华苓扶了起来。
谢丞公最后并没有说什么,华苓只知,他独自在静室之中见了牟氏。
牟氏最终得了一段白绫,平嬷嬷赐死,致远堂奴仆尽数灌了哑药发卖。
谢华鼎等族兄弟,包括他们暗中安插进府中的诸多眼目,在金陵城中血流成河的同时,也统统被处死,尸首焚烧挥洒,不得归葬祖地。
三郎与牟氏母子葬在了金陵南郊。
126独自出府()
126
华苓觉得;显圣二十二年的七月过得就像一个梦,还是一个从头到尾都不好的梦。|ziyouge;c|一切都显得很荒唐;一梦醒来;许多人都消失了,丞公府里、金陵城里、江陵谢族里。
丞公府里少了许多熟面孔,丞公下了封口令;没有人敢再谈论七月里发生的事。致远堂和前院三郎的园子都被锁了起来;不再使用。
谢丞公是将牟氏以发妻的待遇下葬的,对外也只说是染病去世。三郎的坟茔相伴左右,葬在金陵南郊;属于谢家的一片林地里。对这年代的人来说,女子去世以后,不许归葬夫家祖坟是极大的羞辱;牟氏的娘家人千里迢迢从近岭南道的临川城来到金陵抗议,但是终究颜面无光地离开了。
丞公回了府,华苓便将可以调动府中兵力的青牛印交还,不再沾手府里的事。丞公将府中诸事暂时交到了大掌事谢贵手上。
不过这短短的一二日里,华苓在府里下人们心里已经越发形成了一个‘不能惹’的形象,再没有下人敢怠慢竹园。
骤失其母、又没了胞兄,七娘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调整过来,整日里以泪洗面,没有人能安慰得了她。华苓干脆以丞公府的名义往王相公府里送了封信。王磐和谢大娘来接走了七娘。在同胞姐姐身边呆一段时间,对七娘总是有好处的。
对此谢丞公并没有表示异议,也受了七娘离府之前行的拜礼。
府中的郎君娘子们八月里恢复了进学,经这么一回以后,丞公这些孩子各个都变得越发听话守礼,调皮的不再调皮,懒惰的也不再懒惰,四娘八娘也很少在华苓跟前说酸话了。
不论如何,她们心里总有了些明白,人和人是不同的。即使是太太,行差踏错了,一样有一朝跌落尘泥的时候,不该自己得的东西,还是不去觊觎好些。
府里几位姨娘们,在私下里更是反反复复地叮嘱自己的孩儿,丞公信重的是大郎与九娘,这两人也不是尖刻难处的性子,他们应当做的,就是与长兄幼妹相处好,一辈子总是受用的。
……
新皇昭登基,下诏改元道庆,次年为元年。新皇十分体恤民情,登基之后即与朝臣百官商议,将丹朝沿用五朝的丧制改去,先皇驾崩,举国上下由服丧一年改为百日,百日后不禁娱乐嫁娶,而朝廷官员朝务繁重,更是允许只守三十六日,一下子就获得了无数赞誉。
新皇挺有意思,不过也有明眼人心里明白得很,道庆帝的性子往好听了说就是谦逊温和,往难听了说就是没主见,这主意大约是如今的太后殿下,曾经的阴皇后的手笔。
儿子当了皇帝,阴太后是越发有存在感了,据说后宫在阴太后的管理之下,新皇的妃嫔们是十分和睦的。阴太后三天两头就会下一道懿旨,或是听闻金陵谁家小娘子才德雅盛,请到宫里陪着聊聊天。之后阴太后若是高兴了,还会直接赐下些御制礼物来。也用不了多久,城里得阴太后邀请过的世家贵女就多了起来,对于金陵一些未婚小娘子来说,能不能被阴太后邀请到宫中一见,倒是成了一件可堪攀比的事。
当然,这跟王谢朱卫家的小娘子关系不大,阴太后也似有意无意避开了这四家人一般,有几回,甚至邀请了七品、八品官儿家的女儿,回头又称赞她们兰心蕙质,堪为良配。这下这几位小娘子在金陵就出名了,立刻成了炙手可热的婚娶对象。
三娘的婚礼终究还是被推到了次年八月,两家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在泽帝驾崩的前头办事,也是没有办法。
丞公府中缺了主母,很快就有人家上门来保媒了,想要为丞公说一门亲,说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为丞公继室。
如今丞公府小一辈都在孝期,不能议亲,来说媒的人家都是盯着丞公继室的位置来的,也算得上络绎不绝,能比之前给大郎、二郎保媒的人多了,华苓看得叹气:“爹爹都过了五十岁,取一个十五岁的小老婆他好意思么?”
大郎笑了,说:“为甚不好意思。”
华苓问:“年岁相差如此多,再过二十年,爹爹七十岁的时候,头发全白,走路都走不太动了的时候,新妇才三十五岁,很年轻。若是爹爹去世,她年轻丧偶,往后又如何?能改嫁否?”
小妹妹的问题一如既往的犀利不守礼,大郎听得一愣。然后他揉揉华苓的头,只是说:“此事爹自会处置,小九又何必想这许多。”
“我就是想许多。”华苓往后躲开了大郎的手,抿起了唇。她不想与大郎说话,低头将棋盘搅乱,开始将黑白棋子往罐子里捡。
九月初大郎才从江陵下来,又经一番历练,看着是越发沉稳。在持着丞公印信坐镇江陵族中这段时间,大郎表现非常好,如今在族里威信不弱,年轻一辈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年长一辈对大郎的能力也普遍看好。族长印信已经交回丞公手上,但大郎在族中长辈的安排下开始督掌江左一带的族业经营,如今已经算族中颇有些分量的族人了。
大郎看着华苓,轻轻叹了口气。
金陵、江陵两地,丞公的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出现的损失都在预计之内,各方该得的好处也都没有落下。如今江陵谢族就像一头甩掉了身上许多累赘之物的牛马,可以比较轻松地向前行。
而皇家,前朝里泽帝在暗中经营的那一支死士势力几乎完全被屠灭,如今皇家又少一只爪牙。再加上如今皇家禁军的正副统领已经都换上了亲世家的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世家都不必再担心类似禁军捆锁金陵的问题会再发生了。
一切尘埃落定,等大郎回到金陵,才发现他的小妹妹整个人都变了不少。以往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淡然以对,态度总是很积极,一脸笑容,但现在稍稍有些发刺了,一有不高兴,那就是结结实实地表现出来,也不管别人脸色如何。
简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平日里也不见到澜园去玩了,明明以前常常去,与丞公爹、甚至与谢贵也总是有话说的。
大郎心里有些怜惜,柔声说:“小九,哥哥在族里的时候,是很担心你的。爹爹也并非不将你的安危放在心上,只不过爹爹需统筹之事甚多,有时有些缺漏也在所难免。”
“我知道。”华苓不愿谈这种问题,已经盖棺定论、无法改变的东西有什么可聊的呢?说得再多,也都是在一次一次地提醒她,这是个残酷的世界,也许人本身不坏,但是世界会让人做出许多残忍的事。
所有人都一样的。她只是觉得很厌烦了。
棋子都捡好了,华苓站起身往外走。
大郎在后面无奈地扬声道:“小九。”
华苓回过头,眼神冷冷淡淡的。
大郎的脸色严肃起来,问她:“你可是觉得爹和大哥处事失于严苛?”
华苓并不说话。
大郎道:“大哥知你性子温和,若非迫不得已,不愿与人为难。只是,世道便是弱肉强食。我等并非全才,无法关顾方方面面,为保我族绵延,雷霆手段竟是无可避免。若无爹如此手段,如今家族定然混乱不堪,衰颓流散只在顷刻之间,你如今如何能在此锦绣厅堂之中,坐享富贵尊荣?”
“爹将私印交托予你,心中便是十分信任于你,虽然你是女子,爹爹心中也不曾有分毫看低,待你何曾不爱惜。爹爹待你并无不足。小九,你认真问问自己,为何要因些许枝节心绪疏远了爹?”
大郎问得犀利,华苓竟是愣住了。
她呆呆站了片刻,只觉满腹气怒,满腹怨恨,还有悲伤,几乎要将她淹没。
是的,不能怪爹爹,不能怪大郎,谁都没有错,那她能怪谁呢?
怪自己咯?
她转身跑了,到校场里牵出了白袜子,骑上了就往外去。
白袜子身高腿长跑得快,校场旁边就有一个出府的小门,是专供府里兵丁下人出入的,华苓骑着她的马,一脸阴郁,府门口的几名兵丁恰好又是曾在她手下听过命的,原本就对华苓有几分敬畏,上来问了两句,被华苓冷眼一扫,默默地不敢再拦。
华苓就这么独个儿骑着马摸出了府。金瓶在后面只得两条腿,慢了几十息的时间才赶到门口,怒斥道:“你们眼睛都瞎了吗?胆子都被狗吃了吗?怎能叫九娘子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