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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
押运船队设有长官三人,正六品督军长官卫羿、从六品船队长朱谦潮;七品都监诸清延。船队共载人员四千五百;三千七百是卫羿麾下军士;船队不带押运民夫;这次的押送首尾全由卫家军士负责;又有朱家海军都尉朱谦潮;率熟手海军军士八百混编入船队;作为船队水手使用。
每日上午、下午两回;每艘船上搭载的军士都会分批聚集到甲板上操练。疏活筋骨、互相搏击,以求在漫长的海上旅途中保持锐气。
如今旗舰上载着的两百名军士就在下层甲板上空手操练,整齐洪亮的“嘿”“哈”声惊得天空盘旋的海鸟远远飞了开去。
“三十艘船的船队,在江河上看着已是一只庞然队伍,但出得海来,在此茫茫水域之中,竟依然能令人有孤伶无依之感。”诸清延含笑朝朱谦潮说话。
船队已经在大丹东海上航行至第三日。站在甲板上放眼四望,碧色海洋茫茫,除了前后船只外,只有水天在无限远的远处交接成一道地平线。
朱谦潮道:“正是如此。大海茫茫,便是五百艘、一千艘船入了海,也不过是滴水粒砂罢了。”
“似是有所记忆,子乐领此差使之前,近五年都是率麾下海军驻防于苏州左近罢?”诸清延笑着道:“我本是苏州人士,子乐操练得精锐水师,巡航护卫于我苏州外海,使里外子民免受海寇之患,我及家人心中都是感激万分。”
朱卫王谢这四家子弟,相比大丹其他人家子弟的一个优势是,有家族的信息网支持着,得到的信息永远要比其他人多些、快些。所以朱谦潮对诸清延也是十分了解的,这位原是苏州本地望族诸氏之长子,与谢家子弟关系不错,又娶王家嫡长女为妻,入朝以后官途十分顺畅。
这顺畅,怎么看都略有些裙带帮补的味道。
朱谦潮虽然也出身大族,但朱卫两族以武为本,始终还是更重视个人实力多些的,所以朱谦潮一上来,对诸清延就有些不看重的意思。
不过,好话自然是谁都愿意听的,航行路途十分枯燥无趣,卫羿又是个话不多的,所以朱谦潮这几日来倒是与诸清延交谈了多回,几乎每回对诸清延的观感都会好上一点,于是也越发和颜悦色。
朱谦潮摆了摆手回道:“子清勿要盛赞于我,都只是做该做之事罢了。保家卫国,原本便是我等军士职责。”
“子乐是过谦了。”
朱、诸两人聚在甲板边,凭栏吹风交谈,两人身边的几名亲兵、几名低品文官也跟随在侧,偶尔也插上两句话,逗个趣儿。
“阿潮、子清。”卫羿从上层船舱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卫旺和黄斗。他朝两人点点头,各招呼一声,也走到甲板栏杆边望海。
朱谦潮狠狠地捶了捶卫羿的肩膀,朗笑道:“当真是没成想,这回办个差,竟遇着你这么个锯嘴葫芦儿。阿羿,这航路上少说也还有七八日,你这半点不爱开口,也不怕闷死在船上?”朱谦潮才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是辅公一辈当中最年轻的一拨儿,性情颇为开朗。
朱谦潮手上半点没有放水,便是卫羿武艺高强,打熬得一副好身板子,也被他锤得一阵疼,不得不以手臂将朱谦潮架开,平声说道:“说话便是说话,无事莫动手。”
朱谦潮朗笑道:“论武艺上我是不及你,但如今我等在茫茫海上,这海上就是我家地盘,哈哈,哈哈!你还是应当对我尊敬些儿,不然,我令水手将旗舰开到无人处,坑你们个底朝天,看你们怕是不怕。”
黄斗和卫旺在卫羿后面听着,挤眉弄眼地。卫羿不乐于参与这种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斗嘴,只是同样重重地拍了拍朱谦潮的肩膀,拍得朱谦潮呲牙咧嘴。
黄斗拱了拱手,笑着插嘴道:“朱船长千万莫要如此,我们这船上兄弟们,会水的还不到一半,若是朱船长给咱们来个釜底抽薪,那我们就全都要葬身鱼腹了。”
卫羿的属下认了软,在朱谦潮的感觉里和卫羿本人说的话也差不多了,当下大乐,又反过来大赞道:“阿羿也是训练得好军,怎地如此厉害!你等不是水军,也有一半人手会水?”
卫羿道:“也是这几年里驻守江左,闲来无事。营地左近有大小河沟,就令他们能学水的都学了学。”
诸清延道:“叔羿奋进如此。我观你麾下军士,令行禁止,人人精神抖擞,如此军容实在不可多得。”
叔羿是卫羿的字。卫羿与朱谦潮之间能互呼名,这是朱卫王谢之间有深厚的家族交情做底子,才能如此亲近。诸清延与卫羿这几年同在金陵,在各种世家大族的宴会上也见过许多回了,但始终没有亲近到能呼名的地步。
卫羿看了诸清延一眼,道:“寻常操练罢了。江左富庶,若是不时时操练、时时督促,便是铁铸的兵士也早被蚀得软了。”
诸清延点头微笑,不再说话。
大家都是有分寸的人,不会把口水都浪费在玩笑上。朱谦潮转而提起了八月初在东北森林的那场大火:“我们出航前十日,朝廷组织的查案团已经出发赶往那火灾之地,也不知这回能查出个什么东西来。有那许多人都以为这是老天爷降的山火,我却是不信。你们可知新罗今年发了蝗灾,境内粮食减产许多?我老实与你们说,我心中是以为,此事是新罗人所为,为的是搅乱我大丹边境,削弱我大丹实力,以求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朱谦潮面容肃穆地说道:“他国内受灾,子民无以果腹,实力大为下降。我大丹若不在此时挥师直进,直逼他新罗都城,灭他新罗族裔,怕是二三年内,新罗必反。”
诸清延原本是一脸和悦笑容,听了朱谦潮这一番话,面上笑意不显眼地淡了淡。
卫羿的看法却与朱谦潮有些不同。他道:“那山火我不知其源,且不评论。如今我朝疆域广阔,声威极盛,但若是打新罗,需耗费的粮草、军备就比驻防军每载消耗多上两倍至五倍。朝廷定会有不少人指我等穷兵黩武,虚耗国力。此事不可轻动。”
朱谦潮也知道卫羿说的是事实。他狠狠地拍了拍甲板栏杆,大声道:“长居富庶鱼米之乡,人确是极易连心性都长得软了。一心只想着避战、避祸,也不考虑考虑一心避战的结果是甚?国势是不进则退,新罗这三四十年修养生息,如今元气渐复,你当他年年向我朝朝贡,年年献些珍奇物件儿,就是一心臣服了?有人是痴心妄想。”
“新罗如今的这一支朴姓王族,是一百五十年前硬生生从前面的金氏手上夺来的权位。夺位以后短短二十年,就从当时的靺鞨手上抢走了南边大半个东北。新罗军作风悍勇,若不是我们大丹里外拧成一股绳,军队装备精良、指挥得当,五十年前,能将他们压制回鸭绿水南边?怕是我等早被打得节节败退,直逼金陵了!”朱谦潮说得口沫四溅,十分激动。
其实朝廷之中早就有这样的争论。包括当朝兵部尚书在内,有一小撮儿的官员非常支持攻打新罗,但大部分的官员都并不同意,出了东北山火之事,白白折损了大量资源,朝廷是吵得熙熙攘攘。
老丞公的态度是支持出兵征战新罗的,老丞公手上掌握着大丹一半以上的资源,只要他发了话,朱卫两家军队从水、陆两路夹攻新罗,要将这么个弹丸之地打下来,又有何难?
只是老丞公在这节骨眼儿上仙逝了,在押运船队启程之前,新丞公都还未定下,许多原本可行的决议就只得暂时停了下来。
卫羿颔首道:“若有机会,自是要克新罗于马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
诸清延的眼神微微一闪,他笑道:“叔羿、子乐两人心胸恢弘,与你们相比,我实是目光短隘了些。不过,我也听闻,那新罗子民还不到二百万,今岁又是蝗灾减产,他新罗王的王位如何坐得稳。我看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是好几年都无法向外征战。倒是我出行前才看的信报,道那外兴安岭以北贫瘠严寒,出产根本养不了那么多的靺鞨人。他靺鞨要求发展,定然是要往南来的。”
他看了看朱卫两人面色,摆了摆手续道:“唉,你们且勿就要责备于我。我这说的不是叫我朝不必警惕新罗之意。但我们也不能否认,如今我们大丹开垦东北三河平原一带,年年物产大增,渐渐丰饶起来,这对靺鞨人是极大吸引。若论悍勇嗜血,怎么都还是靺鞨人要叫人心惊,史上几回交战,靺鞨人攻破我朝防线之后,都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它于我朝依然如鲠在喉。”
朱谦潮大笑道:“这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只是,若不晓得子清是纯纯正正的大丹人,单听你这话,我竟以为你是新罗人,不然为何这般为新罗说话。”
诸清延面色坦然地笑道:“我也是就事论事罢了。”
卫羿将诸清延多看了几眼,点了点头。“不无道理。是以如今鸭绿水之北布防军一万八千,北部要多些。”
朱谦潮摇了摇头:“若当真打起来,就这些兵力还是少了。至少也需有四万人,才能将整个新罗拿下。按我说的,就现在发兵对了。打下新罗,像东南海域的小国那般,打下一块,就遣上一团官儿去。先将他地头圈住了,教化子民,叫一法度衡石丈尺、书同文、车同轨,如此,只要一二十年,那里还有什么新罗?”
卫羿沉默了一阵,摇头,道:“若是我岳父大人还在世,此都有可行性。”老丞公掌丞公之位二十年,对大丹的发展的贡献是一日一夜也说不完。虽然自小醉心习武,又任武职,但卫羿并不是不理朝事的粗莽武人。对老丞公,他自小便十分敬重。大丹的辅弼相丞四公,从来就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朱谦潮也叹了口气,目露惋惜。“老丞公是那等英才绝世,去得太早了。”
诸清延说:“人各有天命四时,此也是无法。”
朱谦潮拍了拍诸清延,笑道:“说到此,我倒是想起来了,贤内助是才有了身子罢?待我们开春返回,你家长子怕是也能自己坐起来了。”
诸清延笑了笑说:“公事为重,这也无法。”
卫羿破天荒地缓容朝诸清延说:“你已娶妻,这便十分叫人羡慕。莫要再多求了。”
“哈哈,谁不晓得卫家老五的新妇还未长成?”朱谦潮搭着卫羿的肩膀哈哈笑:“叫你当初就要择谢家最小的女郎,现在晓得坏了罢?老丞公有那许多女郎,你选前面哪个不好?定是眼瞎了……”
卫羿提着朱谦潮的后领,将他整个提离了地面,狠狠抖了几下。
朱谦潮面色发苦,他原就是水师中人,在船上如履平地的,被卫羿这一倒腾,立刻感觉到了晕船一样腹中翻江倒海的滋味。
诸清延、一众亲兵、随从们哈哈大笑。
卫羿拍拍船队长的肩,淡淡道:“对长官还是该尊敬些。已近午时,船队长注意前后船旗语,打起精神,莫叫掉队了。”已经在甲板上吃了不少风,卫羿不再多话,径直带着黄斗卫旺两人回了舱。
“邪了门了……我也看见他手伸过来,怎地就是躲不开去……”朱谦潮摸着后脑勺说。
……
九月初七日,丞公府中的长辈族人、同辈族人、药叟等客人都陆续告辞离开了,谢家兄妹启程送爹爹返江陵。
吉时是初七日清晨。清晨,哀乐队伍吹奏了起来,总管高声道:“启殡!”
大郎将一尊盛满了美酒的壶用力砸在棺椁上,酒壶碎裂,浓烈的酒香逸散开来。抬棺的伙夫将爹爹的棺椁稳稳抬起。众人齐哭。
由丞公子女、府中仆妇还有外请的哀乐队伍等组成的送葬队伍,在呜呜咽咽的哀乐声中慢慢启程了。
丞公的子女都身穿麻布粗裁的孝服,大郎在棺前,二郎、四郎在棺后,娘子们分散两侧,每人臂弯都挽着装纸钱的竹篮,慢慢洒下黄色纸钱,行出丞公府门,伴着爹爹一路往江边去。那里已经停泊了一艘大船。
棺椁是漆成了大红色,华苓就行走在棺椁旁边,跟随在七娘后面。她洒下一把纸钱,想要回头,往家门口看一看。
但她又想起了哥哥姐姐们都说不能回头。不然,爹爹的魂魄会对这里留恋不去,就不能好好地跟着他们一路返乡了。
于是华苓忍住了。
他们还说,还要多多撒些买路钱,这样爹爹才不会被路上的牛鬼蛇神挡了路。从金陵到江陵是那样漫长的一段路,于是华苓一刻也不敢懈怠了往外撒纸钱,不论她曾经是多么不信牛鬼蛇神都好,在这个时候,终究也只能与兄弟姐妹们一样,将仪程一步不落地走了,祈求爹爹的阴魂能顺利回到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