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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嘈杂声和吵闹声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不见,我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我正辅助云逸扬重整归云庄之际,那时自己黑衣蒙面,意气纷发,白衣卿相之名传遍江南江北。归云庄地处山西,不但是交通要道,亦是军事重镇,商业在当时已是发达。宁王赵晟镇守山西,人虽贵为王胄,却最爱与文人雅士,三教九流往来,行止不但全脱浮夸习气,且豪爽结交之名也在山西无人不知。由于归云庄崛起实在太快,而且我行事向来被传以神秘莫测之名,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成了宁王的座上客。由于我当时一心要隐瞒女儿身份,才不得不在宁王面前除去面纱,在自己一张脸上七涂八画,变成一个丑八怪,才算逃过一劫。当时这件事在我心中小得不能再小,但偏偏商少长一刀劈去面纱之后,我是女子的消息刹时传遍天下。如若骗了天下人也就罢了,但偏偏我当面骗过了宁王!
宁王不是普通百姓,他的身份是尊贵的王爷!
而我犯的是诓上的大罪!
如果我当时不是那样锋芒必落,如果我来到宋代会做个平平凡凡的女人,如果当时我推托掉宁王召见……如果我当时没有见到商少长,――是不是一切都与现在不同了呢?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近,不时伴随着重重踢门声与叫骂声,夹杂着几句“这个人见过没有”的询问,将我从回忆中惊醒。此刻小绿出去买吃食未归,屋里只余我和商少长二人,我冲到商少长床前,急道:“商少长,我不知道宁王在查什么钦犯,可我们――我们――”我脸一红,却说不下去。我们还不是夫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弄不好是要被说着有碍风化,还是要被见官,尤其我更怕的是,宁王可能会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虽然宁王只见过一次我的真面貌,还是见过自己极为不堪的一面,能认出我的可能几乎没有,我还是要避免万一的可能。
商少长见我不言不语,轻轻点头道:“好,我知道。”说罢起身走到窗前,他在这里养精蓄锐,气色已恢复不少,一脚迈上窗台,便欲从窗子翻上房顶,又回头道:“你,可要小心些。”
我轻轻一笑,见他言语之中,仍是掩抑不住的关切之情。挥挥手道:“你放心好了。”眼见商少长一翻一纵,已消失在我面前。我转身向门走去,顺便看看门外情况如何――我推开门,霎时脸色大变!
眼前身着素色锦袍,头戴紫金冠的男子,不是宁王是谁?
宁王面沉如水,一扫我初见他时的风流儒雅,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极压迫人的气息!锐利的眼睛盯住我上下打量,却没发出半句言语。象是要从我身上看出什么。我强抑住快要从胸口跳出的心脏,尽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走上前肃容为礼:
“民女伊白叩见宁王千岁,千千岁!”
我说完这短短两句,心已是吊到了嗓子眼,为了不让别人得知我行踪,在住店时我用的名字是“伊白”,即把我名字白衣二字掉了顺序。虽不知道宁王亲查钦犯是何许人,但能在这里见到宁王,已是大出我意料之外!
宁王轻哼一声,眼睛又在我身上扫视一会,方开口道:“哦……没想到一个小小女子,也居然知道本王。”
我不由大惊!我与宁王交识以来,却从没发现他竟精明至此!自己话中便犯了一个大错误――既然我是民女伊白,又怎会识得谁是宁王!
我连忙又拜道:“民女有罪!民女一介百姓,怎会识得王爷,只因在房中听得门外称王爷千岁来此捉拿钦犯,又见王爷龙彰凤表,非一般小民可比,民女才斗胆相称,望王爷恕了民女妄言之罪。”
宁王淡淡道:“你何罪之有……你一个寻常女子,居然头脑如此清楚,也甚是难得啊……”又瞥了我一眼,道:“你可知本王为何要亲自来捉这个钦犯么?”
我小心答道:“王爷行踪如龙,又岂是民女凡妇能得知?”
宁王一字一句道:“只因我要抓的人,是一个和你一样聪明无比的女人――”宁王三根手指搭在胡须上轻轻梳弄,缓缓道:“本王待这个女人推心置腹,可说无话不谈,却没想到她居然恃宠而骄,蒙骗本王眼睛!本王又怎能放过她?”
我脸色不由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宁王刚才一番话大有深意――难道……难道……只听宁王右手重重拍在桌上,大喝道:
“白衣!你居然在本王面前还敢欺瞒本王,你是多大的胆子!”
“砰”地一声重响,我听在耳中不啻一个响雷!双腿一软,人慢慢坐在地上。
宁王他――居然认出了我的身份?!
不会!绝对不会!他从来没见过我变成女儿身的样子!
我张口道:“王……王爷……你许是……许是……”口连张几次,那“认错人罢”四字,终是吐不出来。眼见宁王慢慢踱到我身边,俯下身来伸手抬起我脸,缓缓道:“原来江南江北大名远播,就在本王治下的归云庄总管,人称白衣卿相的白衣,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还将本王傻傻骗在鼓里……你当本王是三岁孩童不成!”宁王手上突然加劲,几乎要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喝道:“你居然还敢狡辩!若不是有人报信,我还是找不到你。你可知欺瞒本王是多大的罪名!如今,你就和本王走一趟罢。”说罢手一松,将我扔回地上。
谎言就是谎言,说出口后,怎么也不会变成真的。
我是女子的谎言,终究怎样都会被人拆穿。
我轻轻叹口气,躬身道:“白衣就随王爷走,任凭王爷处治罢了。”伸手自桌上拿起自己的小小包袱,风先生送的焦尾琴已在逃命时遗在兰夜手中,包袱里除了小绿送的玉盒别无长物,琚雪还在袖中。我眼睛向窗格瞟了一眼,沉声道:“王爷,请。”
我抄起手站在窗前,目光停留在窗外晚风中不住摇曳的垂柳。一线清溪潺潺自假山后流出,被夕阳映成点点金黄,归鸟一两声娇弱的昵喃,划破空气中静静的沉寂――我的影子被夕阳拖出一道长长的黑边,几乎也要与这傍晚的美影融为一体。
“这窗外的景色就如此吸引你?”宁王站在我身后,道:“你已经一动不动快两个时辰。”
我身子轻轻一动,轻道:“是么……原来时间居然过得这样快……”慢慢回过头来,笑道:“王爷,白衣在想一件事情。”
宁王道:“哦?”
我微微一笑,伸手拉了拉身上上好的黑丝绉纱,上前施礼道:“白衣只是在想,王爷将白衣带回王府,似乎并没有给白衣钦犯的待遇。”
宁王扬眉道:“那依你所言,你宁愿去潮湿黑暗的监牢,也不愿留在本王身边么?”
我慢慢道:“白衣自知欺骗了王爷,虽说当时迫不得已,但罪过委实不小。王爷要让白衣认罪,白衣自然罪无可恕!”我停了一停,抬眼道:“白衣该认的罪,白衣自然一人承担,但白衣一事不明,就是白衣为何成了钦犯,又为何白衣现在会在王爷府中!”我上前一步,朗声道:“白衣虽一介女子,但也稍习我朝刑统:王爷虽贵为王胄,但也无权自定钦犯。白衣不知王爷以抓拿钦犯之名将白衣带回,行抓拿之名,用软禁之实,却又是为何?”
宁王抬眼,不怒反笑道:“那你是怀疑本王么?”
我面无表情,道:“白衣乃一介小民,又有罪在先,岂敢怀疑王爷?”
宁王缓缓起身,与我并肩而立,慢慢道:“白衣卿相……白衣卿相……一年前,本王整理山西织务之际,才发现山西织业,突然出现了个归云庄,归云庄中,又出现了个人称神眼无双的白衣卿相……所以本王爱才心切,才要与这个人人称扬的奇才结识,却没有想到,你居然――”宁王转身,眼神缓缓向我射来,说不出是欣喜,亦或怅然。
我心微微一颤,见宁王娓娓而谈,神色和缓,不由心生歉意,低头道:“王爷……我……”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宁王轻轻摆手,道:“你当那天掀下面纱后,本王就没有怀疑你么?这样一个经商奇才,怎能不为我所用?我派探子到处调查你的来历,但便是最高明的探子,也只能探出你在一年前神秘地出现在归云庄,出现在归云庄前你在哪里?是哪里人?却怎么也查你不出。仿佛在一年前,你从空气中出现在绛州……白衣啊白衣,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连本王也查不出你的身份;你女扮男装,几乎所有见过你行止的人都被你骗过;你长袖善舞,短短一年间就控制了山西织业;又传你逃出归云庄,和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浪迹江湖……你――你让本王拿你如何是好?!”
我见宁王连叹几声,便转过头不再说话。刚才一番话听在耳中,实是推心置腹,我心一软,叹道:“王爷,你何苦为白衣如此费心。白衣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为了生存,才不得不女扮男装,出此下策。蝼蚁尚且偷生,白衣所作,唯苟且偷生而已。”
宁王摇首,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慢慢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自你传言被商少长掳去,且闻名天下的白衣,居然是个年轻女子。本王得知这个消息后,实是又惊又怒,发誓一定亲自将你抓回。可――”宁王上前一步,声音提高了几分:“可在那个小客栈见到你,本王却是没有想到,你即使回复女儿装,却依然处变不惊,依然举手投足卓然淡定。所以……本王改了主意!”他的一只手突然抚上我的脸,轻轻道:“本王想留下你……把变成女人的白衣留在本王身边。”
宁王的手异常白嫩,手指上还带着一枚绿玉板指。
他绣着方胜的袖口,隐隐透出淡淡的薰香气息。
我抬起头,目光慢慢变得清冷:“不知王爷是想将身为女人的白衣留在身边,还是想留下白衣,做王爷的女人?”
宁王一怔,笑道:“这有什么不同么?”
我道:“有不同,有很大的不同。”我看着宁王,道:“如果王爷想让白衣留在身边,为王爷出力,白衣自当义不容辞,但若王爷想让白衣做王爷的女人……”我走到桌前,拿起一方小小玉石镇纸,突然问道:
“王爷喜好玉器,如这样的收藏已经很多罢。”
宁王点头道:“不错,本王最喜爱收藏美玉,府中如这样的质地,自然已有不少。”
我手指轻轻划过玉石光润的表面,轻轻道:“王爷……您府中如美玉般的女子,想来一定也有不少罢……因为见惯了美玉的细腻,所以才会对石块偶尔也会产生新奇,白衣只是经不起琢磨的石块,即使留在王府中,也只是王爷收藏中一块最不起眼的了……”我面前宁王,深深施礼道:“王爷,白衣生平最喜爱的便是自由,充其量也只能偏安于归云庄一隅,做个山野小民,就此终老。王爷何不放了白衣,就让白衣与王爷相知于江湖,白衣必感激王爷大德!”
宁王看我许久,一言不发,突然一拂袖,大步走出屋外。
结巾带,长相思。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思念”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使人忘了时间,忘了空间,忘了身在何处,所能记起的,只有你思念的那个人的一言一笑,点点滴滴……它甚至使你分不清何时是虚幻的,何时是真实的。
“商……”我慢慢伸回推开窗子的手,窗外不时传来树叶间沙沙的轻响,夹杂着一两声焦躁的蝉鸣,在静寂中听起来居然格外响亮。
原来……我又听错了……
我端起桌边已冷却的茶水,送到嘴边啜饮一口,缓缓送下。每天无时无刻的思念几乎成了一种煎熬,也成了我心脏的严重负担。我自少时起便有轻微心疾,但那时年纪尚轻,又兼自己少年老成,秉持“少欲”的观念,对什么都欲求极少。可自遇见商少长之后,脑子中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身上,就好比一个空空的阁楼,一下子塞进许多货物一般。就算自己如何调节心绪,却怎样也回不到原来那样清静淡然的日子。
十天了……宁王依然不想放我……
我住的地方是宁王府中最安静的一处,为了不让声音吵到我,宁王下令除了两个服侍我的侍女,所有人等未经通传,不得踏进我的住所一步。但在住所方圆三里以外,全都驻满了王府士兵。别人确实不能踏入这里,可我也出不去宁王府,再加上宁王以归云庄为要挟,使我时时不敢贸然行动。
袖中触到一个冰凉滑润的东西,琚雪。
可我知道,现在自己要想象上一次那样使出琚雪,几乎是不可能。
上次虽然一击成功,但过后全身却如散架一般力气全无,这柄琚雪绝对不是一般的玉石做成,好似能吸收人的精气一般!当我发出那一剑时,我清清楚楚地感到,琚雪中似有什么东西复活――那一剑挥出,我几乎控制不住那种桀骜不驯的力量,这种力量差点要让剑脱手而出,顺着那一带雪光直冲天际!
风大先生给我的,到底是一柄什么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