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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水生点了点头,说:“有是有,不过每日只有一次,排得上就有,排不上就没有。”章杏手下动作一滞,说道:“那我明日早些带妹妹去。”
章水生摸了摸女儿的头,笑着说:“明日你带妹妹就好,爹去。”女儿去了,便是抢了再早也没有用,这赈粥说得是排得先的先得,其实一切还不是拳头说话,谁狠得住人,谁就能抢个先。
章水生泡了脚躺下安置,月朗星疏,天愈发热了,曝晒了数日的地上早灰尘噗噗,热气顺着草垫子蒸上来,人就像躺在火里烤着,分外难受。章水生翻来覆去好一阵子方才迷迷糊糊进入梦里。在梦里,他挑了担子,带着两个女儿在人堆里穿行,人多天热,他觉得分外渴,只是怎么也找不到大柱一家。
正忙累得嗓子冒烟,突然一个人扑倒他的脚下,叫喊:“当家的,当家的,可算找到你了。”
他低头一看,正是叶荷香,只那婆娘却是空手。他满心的惊喜又变得惶恐起来,抓起那婆娘,问道:“金宝呢?我儿子金宝呢?”
叶荷香嚎啕大哭,抱住他的腿说:“当家的,这不怪我,不怪我,金宝他不听话,他总是哭,总是喊饿,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吃的用的都被人抢走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我也办法,我也饿啊。”
章水生觉得自己快疯了,抓着那婆娘,咬牙切齿问:“你这个蠢妇,你到底把金宝怎么了?你快说!”
“我,我把金宝送人了。那家有吃的,就缺个儿子。”叶荷香哭喊说,“金宝跟着那家有吃有喝,当家……”
章水生一脚踹向叶荷香,只觉得心窝都开始疼了,别家缺儿子,他家难道多吗?金宝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这婆娘,先是丢了两个女儿,如今连自己儿子都要送人,这种妄为人母的东西真是该活活打死!
章水生愤怒之极,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夜正深沉,明月当空,白日嘈杂喧闹总算消停,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不远处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在哭,做娘轻声抚慰断断续续传来,声音里茫然空洞隔着老远都能听得分明。
章水生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他身边不远的草垫子依偎着两个女儿,大女儿的手臂虽短,却仍是紧紧圈着小女儿。他的两个女儿原本就比别家的瘦些,尤其是大女儿,同年的石头足高她一头了。这几月下来,大女儿更是瘦没有半两肉,那只手臂只皮包着骨,白生嶙峋,刺得他心里酸疼酸疼。
章水生丢不下两个女儿,却又实在担心叶荷香,每日在抢粥之余四处寻找,只期盼着叶荷香也来了淮阳,能让他找见。然则,他将淮阳城外每一处都跑遍了,也没有找到人。
淮阳城外的流民越聚越多,食物越发匮乏,全塘镇济世药铺的万先生用自己年轻貌美的继室换了两张大饼。那妇人被拉走时抱着自己儿子哭得肝肠寸断。
淮阳城守卫森严,等闲进不去。城西城南两处粥棚每日施一回粥,那粥初先还能见到几粒煮稀烂的米,到后来,清亮的可以照见人影了,便是这个也是人人打抢的。结帮抢食成了寻常,章水生李大柱等人组成的全塘帮伙也加入混斗之中,有时候为了一碗可照见人稀粥,都会发生数十人的械斗。
章杏收藏的野菜草根已经吃完,父亲不一定每日都能带回吃的,淮阳城数里外树皮草根皆被剥食,不见一点绿色,她每日须得早早起来,带着妹妹跑老远寻能果腹的食物。突然有一日,李崔氏将她们姐妹两个强拉了回来。
她低声说:“你还敢跑出去?有好几家的孩子都丢了!”
章杏初先还不明白这话意思,茫然说:“走丢了?”
李洪氏将她拉过来,叹了一口气,用她那枯瘦的手耙了耙章杏枯黄的头发,低声说:“丫头,我知你是个懂事的,心疼爹娘妹妹,只眼下实在不太平。那几个孩子说是走丢了,却是再也回不来的,便是寻到了,只怕就是一两根骨头了。”
章杏毛骨悚然,顿时明白了。李洪氏让媳妇将装了半篮子的干菜树根拿过来,塞到章杏手中,说道:“拿去罢,你李奶奶也没有别的了。”
章杏挽了篮子,牵了妹妹回去,茫然坐一会,又疯了似的在自家那破箩筐里翻找起来,翻出一个八九寸长的铁杵,将略尖那头在石头上磨了小半日,直至划皮见血,这才缠了尖头,藏进自己袖子里。
第16章 吃人()
章杏再不许妹妹章桃离身,两姐妹轻易不往太远或太荒凉的地方去,自己也悄悄留心。淮阳城外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打架抢食天天都有,丢孩子的事只是妇人私下流传。常几人聚在一起,悄悄说,谁谁家的孩子昨晚没有回家,他爹娘找了一晚也没有见到人,又说明明是跟前玩耍,一眨眼功夫,孩子就不见了。
对于妇人所说这几个名字,章杏都不认识。周围也没有见到相识哪家丢了孩子。想来丢孩子是其他帮伙的。各家只将各家的孩子看好了。没有了孩子们的喧哗,周围一时间显得安静了许多。
章杏发现以前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对兄弟不在了。也不知道是离开了,还是遭了秧。这年月连势单大人尚且不能幸免,更别说两个孩子了。她猜想他们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女人有女人的担心,男人有男人们的担忧。章杏时常听章水生等人说,至河源刘沉舟造反事后,北边蛮夷也不安分,一连攻下数州,朝廷各处用兵,粮草紧张,淮河水患的赈粮恐是不能及时到了。淮水三处决堤,大水数百年难遇,一时半会还退不了。便是退去了,今年江淮两地的收成肯定是要大减了,今冬日子只怕更是难过。
只是这些事情在章杏看来远不如眼前的重要。
一时不敢出去,全家三口人的吃用全赖章水生从外面带回来,时有时没有,章水生两个眼圈都凹下去了,人也越发消瘦。妹妹章桃的脸只有巴掌大小了。
章杏一咬牙牵着妹妹的手,来到李家住点,正要开口。李崔氏拉住了她,问道:“杏儿,你要出去寻吃的?”
章杏点了点头,看着李洪氏,说:“李奶奶,我爹领粥去了,我让桃儿在您这里儿玩会儿。”李洪氏点了点头,说:“石头他娘刚好要去,你们两个就一起去吧。”在角落里圈蚂蚁玩的的石头听了这话,连忙丢了手中树枝,嚷道:“我也去,我也去。”
“站住。”李洪氏喊住他,说,“你哪也不许去,就在这里陪桃儿玩会。”
有了大人同行,章杏觉得放心多了,不过两人仍然不敢往太远地方去,只匆匆在几里外的地方摘挖了小半篮子的草根。回去时候,却见几家的大人成群结伙在找人——万先生的儿子丢了。
章水生牵着小女儿正在东张西望,见到章杏回来,松了一口气,连忙拉紧了,严声交代:“以后再别跑远了。吃食这事,爹自会想办法的。”
万先生的儿子到底没有找到,他哭了一整夜。章杏一整夜都没有睡着。第二日,章水生牵了两个女儿到李洪氏跟前,说:“伯娘,烦劳您帮我看好她们。”李洪氏应下了,章水生这才与李大柱出去领粥。
李洪氏出去烧水,李崔氏也出去了,三个孩子在一处,石头反常沉闷。章杏猜不透这半大小子的心思,只领着妹妹给父亲编草鞋。天气阴沉沉的,大雨将落未落,棚子里分外沉闷。章杏心里又上了一重担忧——头顶这棚子不过是杂草堆成了,若是下雨,如何能遮得住?而她一家三口更是连个遮雨的地都没有,只每晚用几根棍子撑张单子对付着。
石头坐在章杏身边,这时突然开了口,说道:“小宝是被他爹带走的。”
章杏一愣,过了一阵子,才想起来,小宝可不就是万先生儿子的小名?她吃惊看着石头,问道:“你说什么?”石头看着外面,慢慢说:“我看见小宝是被他爹带走的。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小宝他爹一个人回来后,就对我爹说,小宝不见了。可我亲眼看见小宝明明是他带走的,怎么会不见呢?”又看着章杏,问:“杏儿,你说,小宝会不会是被他爹给藏哪了?”
章杏觉得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石头又问:“杏儿,你说,万先生为什么要说谎?”
昨晚的哭声犹在耳边徘徊,章杏觉得浑身发冷,她想她大约是知道原因的,只是说不出口。外面突然起了风,他们头顶的草棚像是马上就要被吹走了似的摇晃起来。章桃瞪大了眼睛看着顶上。外面人声喧哗起来,有抢乱飞东西的,有急匆匆赶在落雨前找落脚点的。
章杏想起自家那两个大箩筐以及箩筐里零碎来,连忙站起身,对章桃说:“你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姐姐一会就回来了。”
她急匆匆赶到自家歇脚点,那两个大箩筐还在原地,上面搭的破布单子因是被几块石头压着,被风掀了一半。章杏自知是挑不动这担子的,只一个箩筐一个箩筐的拖。石头见了,连忙过来帮忙。待两人将两个箩筐拖到李家草棚旁边,倾盆大雨来了。顿时天地一片朦胧。
外面落着大雨,草棚里下着小雨。虽是这样,却仍是比外面许多人家要好多了。齐家母女二人就搭了个油布挤挨着个站在自家家当旁边。
大雨下了许久,周围匆匆跑路的人越来越少了,而几家男人都还没有回来,按说这么大雨,施粥的也进行不下去了。妇人们担心,便央了齐广志过去看看,谁知道齐广志也是一去不回。章杏坐立不安,李洪氏眉头紧皱,李崔氏一下站起身,对婆婆说:“娘,我过去看看。”她披了张油布,正要出去,却见不远处雨幕里奔跑过来一大堆人,还有人喊道:“快,快,快抬进去。”
章杏心中惊慌,待看见前面奔跑的几个熟悉身影时,立时跑了出去。那抬着的木板躺着一人,雨下得太大,她脸上尽是雨水,一时间还没看清楚躺着到底是谁,却听得旁边站着李崔氏大叫了一声:“石头他爹!”一下子扑了过去。
章杏退站开了,让担架过去,悬着心只落了半截,突然看到后面又抬过来一张木板,上面人瘦长的手落了下来,五指张开着,那手因是长期握撑杆,食指那处已经变形弯曲。她跌跌撞撞冲过去。
章水生躺在木板上,脸色惨白,眼睛紧紧闭着,胸前都是血,看不到一点起伏。
第17章 伤重()
全塘镇团伙排队领粥时与人发生了口角,对方几个是这淮阳城外流民里有名无赖地痞,若是以往,李大柱章水生等人定会偃旗息鼓,就此退让。只才发生了孩子丢失事情,人人自危,全家过活全赖这几碗稀粥。李章等人多势众,当下那几地痞推拽几下不得,只得怏怏而去。谁知道竟是不甘心,在城墙拐角的地方邀了人手埋伏下来,等到落单的李大柱章水生两人端了粥匆匆过来时,一拥而上,将人打成了重伤。
章杏心中惊慌,知道这时候若是父亲出事,她们姐妹两个想要活下去,定是千难万难。李家的草棚子仅够他家几口人夜里窝下,是不能横躺两个病人的。章杏央人将父亲抬到靠南的城墙下。万先生也过来了,把脉看眼睛,又将章水生胸口的伤看了几眼,叹了一口气说:“早些准备后事罢。”
章杏看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心里的邪火腾一下烧起来,一手抓住了他,不让走,一手缩在袖子里,紧紧握着那根尖头的铁杵,恨不得立时抽出猛下将这张道貌岸然的脸划的稀烂,却到底只是盯着他,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万先生,我知道你儿子去哪里了?”
万郎中眼睛猛地一缩,章杏与他对看,毫不退缩。不管他是自己吃了自己的儿子,还是换给别人了,眼下还没有全乱,若是他撕下脸上这张假皮,唾沫星子都能将他淹死,是不可能再在这个由全塘镇人组成的帮伙里呆下去的。这人惯靠卖妻儿求生,手上没二两气力,绝对没胆离开庇护。
章杏知道他确实有几分真本领,那么眼下他就须得拿出全套本领来救她的父亲,若她的父亲活不成了,她毫不犹豫会将这伪君子的面皮揭开。
“我手上有药。”章杏又说,“万先生,你救救我爹。”
不知道万郎中听没有听出章杏话里的意思,他与章杏对看一阵后,说:“你既然是手上有药,那就暂且试一试。”说罢,猛地拽开章杏拉扯,一甩衣袖,复在章水生身边坐下来。
章杏松了一口气,连忙将罐子里存的净水倒了一盆出来端到章水生身边,撕了衣衫,替他擦洗伤口。章水生虽然胸前都是血,那伤处却不是正胸,是肩胛下约莫二三寸的地方被戳了一个深血口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