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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道:“这京城的中秋,我可还是头一回的过,不细细赏到饱,岂不辜负老太太带我们上京的一片辛苦?”
安老太太就悠悠叹气,是啊,一个孤寡老太太,若不是仗着有几门好亲戚,带着全家人上京,岂是容易的?
就丢下和掌珠生气的心,也就含笑了:“你有这兴致,我就扰你去。”当下带着齐氏等人,和张氏同往园子里看月。梅英送出添换的衣服,又让张氏房中的人,也送出添换的衣服:“仔细露水下来,受了凉倒不好。”
园中,一轮明月灿若明镜,把石径幽草皆照其中。
就是人心,也全都照亮。
张氏备下的鲜果酒水,摆在水榭上。有风吹来,没有加衣服的人不由得脖颈微凉。安老太太披着老姜色绣松竹梅风衣,张氏披着青莲色绣松下老人的风衣,各按位置坐下。张氏又说侍候的人都辛苦,有她把酒呢,两边又放下桌子,让齐氏等人去坐。
她们婆媳面前,因嫌八仙桌子过大,人坐不满就显得冷清,只摆的是梅花高几,果子全用三寸长的小碟子,不过样数多,酒,也是铺子里打来上好的。
“家里有酒,你又花费什么?”安老太太兴致高上来。
张氏笑道:“这是宝珠铺子里的,帮不帮的,全是自家的人,又我请老太太,怎么还用家里的酒?这家里的一草一木,哪一件子不是老太太的。再照顾宝珠生意,就取了来。”
安老太太心想无事不登三宝殿,数十年来婆媳,几曾受她请过,偶然送个东西,也是另有原因。今天这摆酒,内幕倒是一猜就着,不过老太太早有对答于心,也就不怕这是鸿门之宴。
就满饮了一杯,说酒好,又说宝珠的铺子,老太太有叹老之意:“没想到她还有些好东西发卖,看来不用我照管,也是一样的生发。”
“哎哟,这话说的,四姑爷不是千求万拜的,说老太太不照看,那可不行。”张氏笑吟吟添酒,也陪吃了一杯,见清风月色更加爽朗,心中也轻快起来。
见夸她的姑爷,老太太就眯起眼笑:“他那是好听话儿不要钱,我可不信。”面前临水,见一片波光明若烟霞,老太太感叹:“京中数十年的月,还是一样的好。”
“这京里的人呀,也是一样的好。”张氏意有所指,最近家里竟然从早到晚的不得闲,也让家里人全开了眼,老太太竟然有这么多的亲戚来送礼。
比端午节还要多。
端午节前匆忙进的京,拜的亲戚有限,古代又没有电话,好些亲戚当时还不知道安家进京。中秋节就好,远亲近亲一起到来。而那个没有寻成亲事的武状元家,也是一样大方的来了。
安老太太和张氏叹息几句:“掌珠没福气,那一家子倒有许多的钱。”说到这里,因就先问出来:“玉珠的亲事,你挑的怎么样?”
见过的几家少年,也是来送过节礼和宝珠成亲的贺礼。老太太最近是不应该骂人,她收礼全是收双份儿的。
张氏就幽然了,她特意的请出老太太来,是为好说心里话。心情不好,看明月也似朦胧。张氏道:“从养老上看,我倒相中那秀才家,不然的,我也不会许他到家里来拜谢,只问明地址,找发人送些谢礼银子去就是了。”
“不再说他是救命恩人了?”老太太见张氏叫瘪,心情就越发的好。让你们一个一个不听我的,一个一个的就寻钉子碰。
人生不会一直平顺,听老太太的也是一样的有钉子碰,但那不在此时老太太心情中。
张氏苦笑:“他是蓄意守着我家大门,谁还会再去感谢他的蓄意呢?”
“让我告诉你吧,你让他来家里,我就去打听了他。家里的寡母,也不是能出门户的人。我们家里三个寡妇,还会不知道寡妇都有几分怪性子吗?她要是像二奶奶那软弱性子,那也好了,我也不拦你。而听了听,她倒是跟我一样的性子,你看玉珠能耐得吗?若是跟我一样的性子,又有同我一样的亲眷照顾着,也就好了,我也不拦你。秀才家里薄田产是有的,却母子不善经营,一年一年的少下去,那当母亲的对别人说,田产尚可维持到秀才中举,人家是做这样的指望。你玉珠有多少陪嫁,打算去白填?”
张氏震惊。
让自家婆婆这一番自剖心语给惊倒。
她幽幽地想,这朝中有人好做官,而家有亲眷呢,也是一样的便利。就道:“他若肯对我的玉珠好,我也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罢了。如今我为难呢,请老太太指点,玉珠定在哪一家里好?”
“你的玉珠,哼哼,到哪里也过不好!”
张氏又惊住:“这话怎么说?”
“自己的毛病自己看不到,你的玉珠让你养的目无下尘,喝露水才能过日子,别说你不知道?”安老太太淡淡。
张氏无话可说,但又问:“和我玉珠一样性子的也有,难道都过得不好?”
安老太太又出来一句让她惊骇的话:“不但是玉珠,就是掌珠,就是宝珠,也是一样!”她掷地有声,张氏人都惊软掉。
半晌,战战兢兢地请教:“您老人家自己挑的女婿也不好了,这可怎么解释呢?”
“先不说孩子们,就说你和我,再算上咱们的二奶奶,出嫁前在家里,倒能有几分趁心如意。可出嫁后呢,”老太太对月嘘唏:“不管你是什么性子,都得捏着收着,”
张氏若有明白,低声道:“是。”
“所以宝珠也好,掌珠也好,玉珠也好,许人家只要家境好的,公婆贤良的,姑爷肯上进的,这就行了。至于过不过得好,再或者三年五年的夫妻方能磨合得好,这要靠她们自己才行。总不能夫妻房中吵架,你和我前去劝解?”安老太太嗤笑一下,又想到几分旧事浮上心头。
张氏长长的出一口气,双手合十道:“我的菩萨,原来您老人家是这个意思,把我吓的,倒出一身的冷汗。”
安老太太笑起来。
张氏取帕子抹汗,又给老太太和自己添酒,再殷殷地问:“我们玉珠虽不似掌珠能耐,也不似宝珠好性子,却也有她的好处,您看是不是?”
“三姐妹中,宝珠是性子稍好些,但你以为她和姑爷就不生分吗?”老太太心想这个人越活越回去了,你也不是太差性子的人,当年和三爷就不吵架?
张氏全然都忘记了,正在笑着不信:“四姑爷是个好的,处置事情时又决断又利落,平时呢又和气又有礼节,宝珠和他还不是蜜里调油的过日子?”
“那是他们两个得懂事体,就这个还行。”老太太莞尔,张氏是不知道小夫妻早吵过好几架,吵得卫氏担心去烦老太太,吵得老太太午睡也不睡,就守着卫氏来报信。
“掌珠丫头呢,”老太太此时提到,倒没有骂。而是微叹:“我竟不知道她是不是给我报仇的?”张氏扑哧一笑,此时有酒,就大着胆子道:“虽我们不知道您和您那嫂嫂是怎么了,但见侯爷也不喜悦她,就可见这个人做事体不行。掌珠定亲,您老人家天天的骂,我倒在想,您不必骂,我们大姑娘像您的性子,不管去到哪里,都只压着别人。您不用愁她过不好。”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老太太听着不对味儿,什么叫不管怎样,都只压着别人。
张氏忙掩口,后悔失言状,又陪老太太吃一杯,想想更要笑:“要我说,大姑娘是给您报仇的。您那大孙姑爷,您要疼得如四姑爷一般才好,可怜他以后不知道要吃多少的亏。”
安老太太也要笑:“这个是必有的,”又叹气:“冤孽啊,竟然去了他们家?”张氏笑得肩头抖动:“人家喜欢呢,文章侯夫人隔一天来上一回同你闲话,可见多喜悦。”
“她是为她男人的差使,”老太太自己一针见血,又自己忍俊不禁:“可是的,她是喜欢的。”借着她喜欢,张氏就为掌珠问上一句:“您真的不请木匠到家里来?”也不能一件家什都不给打吧?
老太太板起脸,表示这话头儿不讨论。
“再就是你的玉珠,太清高了,清高得有竹子就好,肉多了就说俗。这去到婆家里,别人的饭菜吃不吃得惯还是一回事。”
张氏陪笑:“这不是家里的饭菜全依着她,她才这样。”
“还有那性子,成天的视金钱为粪土,你把金钱当成粪土,这金钱还肯留你钱袋子里?哼。”老太太撇嘴,等嫁出去,哪一家不是几个房头的,就没有兄弟,也有堂兄弟吧,会争老人家的钱吗?
这话真的扎到张氏的心,不说的时候张氏还没想到。当这句话在耳边时,恰似挑开一层窗户纸,张氏就悲切切要落泪:“可怎么办呢,我们这个孩子不像大姑娘那样的强量,也没四姑娘那样的福气,有个疼她肯出钱为她起铺子的姑爷,我们这孩子不会争不爱争,我只有为她多备些钱,也就是了。”
“熬吧,熬到觉得自己吃够了亏,也就会争了。但也许熬到什么都看得开,又是另一番境地。你这酒啊,不是白喝的。我也就说实话,不管玉珠许到哪一家,但有吃亏的回来诉苦,这全是她性子上招来的,你别跟着苦就行了。”
张氏耸拉着头,想这话真是实在。
读书人中状元,是熬的;小官升大官,是熬的;妇人拉扯大孩子,是熬的……
“一样的事情,换成是掌珠,她才不会回来哭,她只会让别人哭。这小小年纪性子就这么强,以后要少遇到事,就算她烧了高香;换成是宝珠,她是争得赢就争,争不赢就自己揣着。如今看起来,独你的玉珠,表面看清高得谁也不要,其实内心是最软弱的。”
老太太把手中酒饮干,忽然就想了起来:“今天十五呢!”
“是啊?”张氏想不是十五,这月亮怎么会圆呢?
老太太忙叫人:“梅英,余家的孩子今天是秋闱最后一场吧?”张氏也就想起来,余伯南在京里下秋闱,八月九日、八月十二日、八月十五日,共计三场。
梅英就离席来回:“可不是最后一场,昨儿又让人送吃食去,余公子说等出考场,明天来拜谢老太太。”
“好好,考得出来也就好了。”老太太笑逐颜开,仿佛有多么的喜悦余伯南。
这就散了酒,大家回去睡。张氏洗过,睡不着就想今天老太太的话,又想她的表情神色。张氏心想又学了许多,老太太再笑容满面对余伯南,背后也说他能作官,可宝珠亲事,还是没有许给他,不肯和他作一家人。
这老太太,跟她过了一辈子,总是一套又一套的,让人猜不透。看来。年青的时候也吃过不少的亏,才能有今天这样的练达。
……
十五一过,就是十六、十七……。转眼间,十八就到。
安袁两家张灯结彩,喜字儿早贴门上。一大早,袁家院子里像放牛场,三、五个小厮从厨房里出来:“让让,我们送水的。”院子里不下几十个人,是太子府上派出来帮忙的。
袁训揉着眼睛,却是从条春凳上坐起来,对着房中榻上床上还有另摆开的床榻上人骂:“都给我起来,今天我就成亲了,快起来把我屋子收拾好。”
嘻哈声顿起一片。
阮梁明、董仲现、柳至等人,一共十几个少年全挤在这房里,大家对着袁训笑:“帮忙的来得早,主人倒敢嫌不好?敢是成亲这天想挨顿饱揍不成?”
袁训是提前一天休的假,而少年们当晚就跟来,都说提前进新房。
当主人的无处去睡,只能春凳上挤身子。
袁训咧嘴:“幸好我今天就要成亲了,成亲了。这春凳上再睡几天,还不把腰睡折吗?”柳至大笑:“看看这新郎倌说的话,你是面人儿?告诉你吧,你天天吵着要去当兵,等你去当兵你就知道,有条春凳睡就算便宜你,至少平整。”
“咳咳,我说小袁,我们是为你好。洞房前多炼着筋骨皮,洞房时更美满如意……。”
“哈哈哈……”
爆笑声中,顺伯也来送净面水。少年们见到顺伯,就更笑得厉害。顺伯换的是新衣服,身上扎着大红绸带,绸带上结出一朵红花,整整齐齐在身前,把顺伯的老脸上皱纹全映红。
有点儿老来俏的味道。
董仲现挤着眼睛笑:“顺伯,太大了。”
“小爷说什么太大了?”
“您这绸花太大了,晃人眼睛晃人眼睛。”董仲现又对着四面的喜字笑。袁家的喜字对联,都不是外面买的。是少年们你一张我一张写出来的,如今看上去,墙头门上,行草楷隶俱在,颜柳王都有,不说龙飞凤舞,也是处处铁划银钩。
顺伯就回他一笑:“嘎。”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