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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这两个字是头一次显示出了它的重量来,那些屠杀,也许真的可以压垮人的脊梁吧!不是怕死,而是怕这场死亡无意义。
忍着不曾哭的李氏死死捂住王欣的嘴,生怕才五岁的儿子害怕哭出来,她不知道外头有没有人,她也不敢看,热乎乎的鲜血渐渐冷却,从哗哗流淌到一滴滴滴落在脸上身上,湿了的衣服还能够感受到那样的冰凉,冷到了骨子里,那是她丈夫和儿子的血啊!
父子两个人的性命换来的便是这狭小的生机… …
一日两日,当附近的僧人收拾尸体的时候,才发现还有两个活着的人。
李氏看着丈夫和儿子冰冷的尸身,不知道该怎么哭,木愣愣看着,直到看到那一把火点燃,才猛然放声哭了起来,被她抱在怀中的王欣看着那堆聚如山丘如宝塔的人头,看着那堆积如山老幼不分的尸骸,王欣的眼睛渐渐红了,第一次对清朝生出恨来。
历史,这便是历史么?
即便之前有那么多的不一样,然而轨迹却还是这般,那些帝王将相,死了也许还能在史书中留个名字事迹,而这些老百姓,死了留下的只是一个数字么,连那数字也可能被模糊,因为这一段并不光彩的历史并不是他所熟知的。
曾经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只是历史书上偶然提过的一笔,约略简单,不注意甚至可以忽略,他是学生,于是看到的便只有那一个朝代的经济政治,看到各种政策带来的利弊,看到那宏观的留发不留头所代表的意义是什么,却看不到那死在这一命令下的人有多少,那些人如果不死会有怎样的命运。
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李氏浑浑噩噩跟着一些幸存的人来到了寺庙,热乎乎的粥捧到手里,递到了王欣的面前,李氏轻声说:“欣儿,快吃粥!”
冉冉的热气好像冲到了眼睛里,柔和的话语好像那最后的催化剂,泪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愤怒而又无奈,心酸而又无力,握紧自己的小拳头,王欣摇摇头,糯糯的嗓音说:“娘,你吃!”
那个曾经见过一面的王妃是怎样的他已经不记得了,眼前唯有这位母亲,蓬头垢面的李氏,她的发上身上还有血色,曾经被血水淋漓,如今干了之后有些怪味儿,然而她的嘴唇干裂,却把热乎乎的粥端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是他的母亲,而他,是王家的二儿子王欣。
五月十五日,大臣赵之龙,王峰,钱谦益等献南京城投降。二十二日南明皇帝朱由菘被俘,解北京处死… …
被屠杀吓破了胆的李氏精神愈发不好了,她不再敢在江南待,王欣也觉得如今南方并不安全,因为南明政权并未覆灭,清军不断南下,屠杀只会越来越多,倒是北方,即便如今算是清军的大本营,但那里的安定还可期。
清朝再怎样屠杀,也不过证明他们心虚,满蒙两族加在一起,他们才有多少人,而汉人有多少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人想要统治代代农耕的汉人,这其中别的不说,仅那生活习惯便是各种水土不服了,他们会种地吗?而不种地,难道把偌大国家都作为牧原吗?
他们总是要用汉人的,这不仅是历史书上说的,更是现实情况逼的,且不管以后会不会真的满汉融合,便是如今,不也有了汉军旗吗?
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北行,其路途的艰难就不用说了,家中的钱财早被清军抢劫一空,连粮食都是边走边要的,王欣几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要饭这种事情竟然也做了。
为了生存,果然什么都可以放弃。自尊能够当饭吃吗?
李氏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清楚的时候也是糊涂的,把王欣当成她的小儿子百般心疼,糊涂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就那样浑浑噩噩的,说什么也不理你,好像听不到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好在拉着她也走。
没有人注意自己的特异之处,王欣便显示了更多的手段,开始只是为了不愿意要饭,得了别人的饭或者给写两笔字,或者用自制的竹笛吹一首曲,总算还可以安慰自己这算是卖艺还钱,并不卑贱。
再后来,也许因为字写得好看,也许因为曲子吹得好听,又或者他们疯的疯小的小惹人怜惜,竟也有人给钱了。
就这么着,一路到了京城,京城的状况果然要好一些。
如今正是顺治朝,这位皇帝是个有名的爱文的,耽爱诗赋戏曲,大量汉文典籍对他影响极深,迫于民族矛盾激烈,他努力推行教化,安抚汉人… …
因为他重用汉官,政策宽松,京城之中的气氛倒还好,并不似江南那般血雨腥风,看到一切如自己所料,王欣很是松了一口气,这样还好,总能安定下来,也好给李氏看看病。
一路上得到的钱他都积攒了下来,治病却远远不够,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医疗都是格外烧钱的,而有水平的大夫看诊费历来比较贵,李氏的病在头上,在脑子里,王欣估摸着中医要治必然要上针的,那就更要找个水平好的大夫来看了,不然也不放心啊!
国仇家恨,到了存活者的身上,都可以暂放一边儿。王家为自己付出良多,李氏对自己疼爱有加,这一辈子,什么抱负都可以不提,她的病总是要治的,他总要养她终老,后半辈子幸福安康。
拿定主意的王欣每日更忙了一些,除了照料李氏,还要去外头找赚钱的门路。要赚钱,就免不得展露出了那不应该属于六岁孩子的才华来,琴棋书画,这四样总是容易赚钱的。
因为顺治帝喜欢汉文化,一帮子臣子也就免不了附庸风雅,不管会不会欣赏,总会需要这些东西充门面,对于汉族,他们总是一边向往着一边鄙视着,那自卑又自傲的情绪很是复杂。
且不管他们想什么,这样的情况总是给了王欣生存的机会,字画皆可卖钱,琴声也可娱人,便是棋之一项,看似没什么用,但到棋馆一坐,也能收到钱财,只不过总要适量,又有些浪费时间,王欣并不常为。
高雅的染上铜臭,还有人注意这个吗?王欣是没有介意了,一切与生存比,都是无关紧要的。无形中,不是被打落了高傲,而是那傲自内敛,不流于形了。
第34章 比玉()
“小哥,我听你这曲子极好,想不想换个地方弹啊?”
某日,茶馆中,有人这般对王欣说。
以为是戏班子想要招他的,王欣戒备起来,婉拒了。且不说戏班子下九流与否,只这些戏班子里的班头可都不是什么良善的,看到别人家孩子长得好,拐了去唱戏也是有的,而这清朝的戏子可不是现代的演员,半点儿地位没有,还总是被玩弄的对象。
自知这辈子相貌不错的王欣自然不想去,免得落到泥坑里,不脏也脏了。
那人听得拒绝也不恼,也不再提,倒像真的放弃了一般。
王欣松了一口气,少不得之后又向掌柜打听了一下,掌柜的也是头一回见这人来这里,没说出什么来,但也宽慰了他两句,让他好歹不是那么担心了。
京城,总是天子脚下,这里的治安纵然不能全信,却也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这么想着的王欣才走出茶馆没几步,便被一人抱住了,他惊了一下还未及反应,便听得抱着他的妇人喊了一声“殿下!”
浑身僵了一下,他几乎是立刻反应出这人是谁,呵斥了一句:“疯婆子,你说什么呐!”然后就要推开这人,然而那人却以为他真的不认识自己了,一边哭着,一边说:“殿下,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您的乳母啊!… …幸好,幸好您没事,我一路寻来,就怕… …”
且不说这些话中情真情假,只这话就不能在大街上说,他是哪朝的殿下,如今又是哪朝?
见乳母满头银丝,眼泪鼻涕一把,哭得情真意切,王欣又怜又恨,不知她怎样找来,这般大年纪,倒也可怜,但恨她不知轻重,还以为这是明朝吗?这样的当街认亲,一口一个“殿下”,是怕他活得太长了吗?
瞧着周围人已经有看过来的,王欣只能矢口否认,一边挣脱一边说:“我不认识你,你快放开我!”
因为他离茶馆还不远,平素跟掌柜的也熟,那掌柜的忙叫了伙计帮忙,拉开了那乳母,“你这疯婆娘,乱喊什么?”
“我没疯,我知道,这是… …”好像才意识到眼下是什么情况,乳母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王欣轻轻松了一口气,若是再这样强辩下去,还不知道会怎样。
可惜他放松得太早了,李氏今儿不知怎么清醒了一些,过来寻王欣,正看到这场面,以为他被人欺负,忙上前护住,“你是什么人,敢欺负我儿子!”
这番母亲的心意此时却刺激到了乳母,她以为自己辛辛苦苦寻得的殿下不认自己便是被这女人搅和的,全忘了她走的时候王欣才两三岁,正常的孩子两三岁也未必记事的。
“奶奶,你醒醒吧,那是殿下啊,哪里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早在路上染了时疫死了,早被清军杀了,哪里还有?那是娘娘的儿子啊!… …”
年龄虽大,但口齿清晰的乳母曾经几度喊出“殿下”来,一次两次可能是众人听错,然而这第三次,再配上那个“娘娘”,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火上浇油的是,这会儿巡城的士兵也过来了,看到这边儿聚拢了一帮人,害怕生事,一过来却听到这样一个戏文似的事情,愣了愣,倒也很快回神。
南明的小朝廷还未处理完,如今又冒出一个明朝皇子来,这等天上掉下的功劳可不是便宜?
完了!
王欣心头暗自哀悼,却在看到李氏发红的眼时懵了一下,“娘,娘,你怎么了?”
“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我儿子!”
病情一直反复的李氏这会儿好像清醒了,却又似病得更严重了,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王欣,看了一会儿,轻声道:“… …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王欣已经觉得不好,却拉不住李氏,她冲着路旁的石柱撞过去,一声响后,鲜血蜿蜒… …
“娘——”
被拖着行了两步,却到底没拉住人的王欣几乎趴在地上,看着李氏倒在地上的身体,看着那石柱上的血痕,好像又看到了那大屠杀之后的景象,看到了王家父子的尸体… …
“娘!”迅速爬起,往那边儿跑了两步,却又被旁边看守的清兵捉住胳膊的王欣胡乱扑腾着,“让我看看我娘,让我看看我娘!”
目睹着事件变化,感觉不可思议的伙计好像这会儿才回了神,看着身旁不远的那具… …尸体,小心翼翼探出的手指收了回来,“她死了。”
就这么死了?
一路由北到南,他们经过了战乱,躲过了大疫,一路由南到北,她们躲过了屠杀,挨过了饥饿,如今,竟然死于自尽,死于这里吗?
在他以为会有平静生活,在他以为会有幸福生活的时候,怎么可能?
她为什么要死啊?
他是真的把她当做母亲啊?难道非要有血缘才行吗?
王欣不敢相信,又愣了一会儿,猛地回头,瞪着那突然冒出的乳母,他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是你害了我娘,是谁让你来的?是谁让你害死我娘的?!”
尖利的声音很刺耳,清兵不由松了手,王欣噗通落地扑过去跳起来打了乳母一巴掌,她凭什么这般口无遮拦?她凭什么找过来?她凭什么害了她?他才不相信那真的是所谓的忠心!
乳母有些呆愣,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她真的不想的。
只是,殿下才是崇祯皇帝的儿子啊,他才是皇子啊,南明的朝廷应该是殿下做皇位才是,殿下怎么能够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的责任,认这个女人当娘呢?
她不是的啊,殿下的母亲是王妃娘娘,殿下才是最应该成为南明皇帝的那个人!
“… …殿下… …”讷讷着,却只称呼出这句的乳母简直就是在为清军提供证据!侥幸没有经历过屠杀的乳母记忆中总还是那明朝的一切,期望的总是那南明的种种,她不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认为自己错了。
当年,王妃便是看重她这样的性子,至少会对自己的儿子足够忠心,然而,她却不知道,不合时宜的忠心也是会害死人的。
被清兵带走前,王欣把身上所有的钱偷偷塞给了掌柜的,求他安葬自己的母亲李氏,无论她是否还认他这个儿子,他却是认她这个母亲的。
被审问的时候,身份一事几经存疑,乳母当年离开王欣的时候,他才是个婴孩儿,婴孩儿不记事自然是应该的,但是乳母如何能够从五六岁的孩子身上看出当年婴孩儿的影子?
对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