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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罗泉摇头,专心收着医具:“刚只想着收针,也未曾听清。许只是疼得厉害,叫唤了几声罢了。”
“不是。”不料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英莲却摇头,笃定道,“他不是喊疼,他在喊娘亲。”
说完,却听见那少年又呓语了一声,终于睁了眼睛。只他这回吐字清晰了些,众人听得分明,当真是唤了一声“娘亲”。
海棠诧异得很,道:“姑娘耳力可真好,我们隔得这么近也未曾听清,姑娘倒听见了!”
英莲苦涩一笑,不再言语。她哪里真的能听见,不过是将心比心,猜想罢了。只这少年,未免太可怜了些。
果然,那少年睁眼以后,起身第一句话便是:“我娘亲呢?”
海棠听了面上一僵,手上顿了顿,忙转过身又去洗那毛巾,不敢答他。
罗泉是医者,自然比海棠看得淡些,只叹息道:“在里面呢。我师傅已替她诊治过,刚刚已给她服下还魂汤,应该片刻后便会转醒。你尚可见她最后一面。”
“什么?”少年顿时面如死灰。
罗泉幽幽道:“你母亲送来时已是油尽灯枯,我师傅已尽力诊治了,然死生有命,有些事情纵然医者也强求不得。现下你母亲气息尚存,你有什么话便趁此时说了吧。”
英莲定定看着两颗泪珠从少爷的眼眶无声滑落,心下也跟着凄然。她经历了两世双亲诀别,更比别人深知其中苦痛。
少年默默下床,踉跄着走进里间,彼时海棠已去里面通知过,王大夫正在给妇人施针,激她醒来。
“娘亲,你感觉可好些了?”那妇人刚一睁眼,少年便迎了上去,跪在床边,面上却早已换成满脸喜色,看不出半分悲切。
妇人见了他,蜡黄的脸上竟泛出几丝血色,吃力笑道:“毅儿,这是何处?”
少年道:“这是冯氏药铺冯老板府上。儿子听说冯老板为人仁善,便带了娘亲来求他诊治。娘亲放心,他们这儿的大夫医术高明,定能治好你的。”
妇人颤巍巍执起他一只手,气息不稳:“傻孩子,不用再骗娘亲了。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清楚,以后娘亲不能陪你了。只你还这么小,一个人在世上要怎么办呢?”
那妇人说着,淌下两行热泪来,目光朝屋里的人扫了一圈,最后却定定落在冯渊几个师兄弟身上,许是知道他们之间有一个便是儿子口中的冯老板,刚想说什么,却蓦地吐出一口血来,更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少年此刻再撑不住,瞬时泪崩,只哀吼一声:“娘亲!”
一室沉寂,只剩妇人剧烈的喘息。静默中,冯渊缓缓向前迈了一步,朝那妇人道:“你且安心,以后冯府会收留你家幼子,断然不会让他再流落街头的。”
那妇人闻言,热泪翻滚,嘴唇翕动,虽说不出话来,看着冯渊的目中满是感激,只紧捏那少年的手掌。
少年会意,忙转过身子对着冯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道:“李明毅谢冯老板收留之恩,今生今世只凭冯老板差遣,决不背弃。”
因这三下,他额上伤口少不得再度裂开,鲜血浸透包扎的软布,显出一片红色的印迹,冯渊点了点头,道:“不过是多一张口罢了,没什么要紧。你娘亲已是弥留,你且抓紧时间多跟她说几句话吧。”
李明毅忙躬身应了,再转过身时已泪流不止,她娘亲已是奄奄一息,不过勉力撑住最后一口气罢了,见儿子回头,弯起唇角扯出一个笑来,眼里却有两行泪直直掉落,下一瞬却悄然阖上了眼睛,走得十分安详。
李明毅惊叫了一声“娘亲”,两手牢牢握住她一只手掌,扑在她身上痛哭道:“娘亲,你看到了,毅儿已有人收留,绝不会饿死的,你安心上路吧。”
他将头埋在她母亲怀里,哭声更显沉闷悲恸:“娘亲,毅儿发誓,今生再不会再踏进李家门半步,我永远是您一个人的儿子。我长大了,会好好娶一门亲事,不会纳妾,也决不做负心人。娘亲,你说的话毅儿永世不忘……”
第41章 小李身世()
且说那李明毅母亲去世已有半个时辰;身体已渐渐冷透;少年却依旧沉浸在丧母的痛楚里难以自拔;只望着床上的娘亲,双目含泪;眼神空洞;木然不语。
彼时,曹管家一脸忧虑地在耳房向冯渊道:“少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府里面死了人;到底不吉利。等夫人回来看见了;怕心里会不痛快呢。”
冯渊微微抿唇;淡淡道:“不必担心,我们原只为救人;母亲心善,定能理解。现下要紧的是,这孩子尚小,如今冯府既收留了他,自然要替他安排其母后世。我想着,这事便交给你安排吧。”
“老奴明白。”曹管家闻言,点了点头,目光下意识朝那孩子瞟了一眼,长叹了口气出去了。
片刻后,却见王大夫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朝冯渊行了个礼道:“少爷,方才你已开口收留这少年,不知欲将他安排在何处?”
冯渊略思忖片刻,道:“时间仓促,倒并未仔细打算。我看他年纪尚小,左右不过放在府里做个小厮罢了。只王老为何如此问,莫不是已替他想好归处?”
王大夫捋须一笑:“老朽行医多年,说来也算见惯人间百态。只李明毅这孩子如此年幼便有这般孝心,着实难得,故心下有意收他为关门弟子,不知少爷可答应?”
冯渊惊奇道:“如此甚好。想来这孩子能得您老人家青眼,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哪里。”王大夫摇头轻笑,“多谢少爷成全。”
至黄昏时分,冯母等人还未回府,冯渊心下正疑惑,不想车夫载了陈嬷嬷回来报信道,夫人临时有事,要在凌华寺借宿几晚。
冯母是凌华寺的常客,因而在寺里有固定厢房可供临时歇脚之用,偶尔碰上法师讲道也会小住,然平时却鲜少有留宿的时候。因而听闻这个消息,府里人都很是诧异。
冯渊因皱眉问道:“你可知因为何事?”
“原我们正要回来呢,不想在寺门口却碰见一个同是还愿的老太太,只说她孙子前几日突发急症,胡言乱语,意识不清,几番救治不成,后来也是在凌华寺附近得了一位仙长的灵药才救活了。”陈嬷嬷说着,脸上也十分惊奇,“谁想咱们一打听,竟发现那仙长与当初救治夫人的很可能就是同一位。只因那老太太说了,那仙长这几日很可能会再来凌华寺一趟,夫人便动了心,留在那里看是否有幸能遇上。”
话音刚落,英莲突觉右边眼皮重重跳了几下,心里如同沉了一块大石头,十分憋闷,忍不住道:“那夫人可说了几时回府?”
陈嬷嬷笑笑:“九姑娘不用担心,夫人说了一切随缘,不过是想亲自向那位赐药的仙长道个谢而已,顶多三五日便回来了。”
不想这时却从堂外传来一声清朗男音,只道:“不知是哪位赐药的仙长有这般神通?倒让我也十分想见呢。”
冯渊抬眼,只见慕耀与何连之正从外面进来,他俩与徐光刚刚自愿随那李明毅送李母出殡去了,这时才回来。
冯渊只冲他们略笑了一笑,便又问陈嬷嬷道:“母亲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陈嬷嬷摇头道:“只吩咐了让我明日带些众人的换洗衣裳过去,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冯渊点头:“如此,你便依言行事吧。”
“是。”陈嬷嬷应了,又朝其他人福了福,便退下了。
冯渊才重看向慕耀等人,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慕耀淡淡道:“一切都办妥了。四师哥已回镖局了,王大夫带了罗泉和李明毅先回了他住处,说是晚些时候再到二师哥府上拜谢。”
冯渊自然明白何意,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回,只道:“你们也辛苦了,先下去用饭吧。”
到了晚间,王大夫果然带了李明毅来了冯府。
且说厅堂之上,那李明毅梳洗沐浴了一番,又穿上一件合身的素袍,倒成了个十分清秀的公子哥儿。
海棠躲在人群里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扯了扯英莲的衣裳偷笑道:“人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果真不假呢。你看那李明毅,今儿白天别人看了还只当是要饭的,这会子竟这般好看了!”
“哎,你怎么又犯老毛病了。”英莲无奈,只在她手上打了一下,“人前不许胡说,你又忘了?”
海棠忙吐吐舌头,只将双唇抿得紧紧的,示意自己再不出声了。
此刻,只见那李明毅朝地上猛地一跪,朝屋里子的各个方向都磕了几个响头道:“今日这议事厅里站着的,全是明毅的大恩人。明毅谢谢各位,来日必当牛做马来报答。”
慕耀垂眸一笑:“罢了,你的心意我们已知晓。今日你这头已磕得甚多,就别再磕了,先起来吧。”
李明毅却倔强地摇头:“没事,明毅不疼,纵然磕再多的头也是应该的。”
冯渊道:“起来吧,我冯府里的人素性爽侠,无须拘泥这些俗礼。你既有心要报答,日后便好好跟着王老,侍奉其左右,勤学好医术,也算不负我今日收养之恩了。”
李明毅忙道:“谨记少爷教诲,明毅定不敢忘。”说完,才起身,恭恭敬敬退到王大夫身后。
众人窥他举止,均察觉他虽年幼,行事却十分有礼,应是受过良好家教的,却不知为何会沦落这般田地。
冯渊因道:“我听你和你母亲口音,并不像是本地人。你们如何会来这金陵城,又如何会求到我府上的?”
那李明毅忙上前,道:“少爷明察,我和母亲原是洛阳人氏,实在是迫不得已才会流落在这金陵城。”
这其中故事,说来便话长了。
原来,那李明毅本是洛阳某县城一家商户庶子,他母亲起初只是李府上的一名小丫鬟,却意外被那家老爷瞧上收了房,没两年就生下了李明毅。因头胎得了这个儿子,他爹倒也算是将李母放在手心里疼过一阵的。
然好景不长,李明毅三岁时,他爹取了正妻苟氏,乃是洛阳城一个县官之女,帮着李家在当地疏通了不少关系,生意也做大了许多。他爹自然将那苟氏当宝贝一样供着。
起初那苟氏倒还好,见李明毅他爹对自己有求必应,又鲜少理会其他姬妾,便顺水推舟作出一副大度姿态,替自己博个贤妻的美名。
不想隔了两三年,她自己的肚子却不争气,始终不见动静。那时李家也早已将苟氏娘家那些人脉力量用尽,生意做得十分红火。再加上苟氏迟迟未替李家生下嫡子,李老爷的心思自然也从苟氏身上渐渐转移了去,不但重新宠幸起家里的两房姬妾,还将外面的两个姘头也抬回来收了房。
那苟氏又岂是个好欺负的,见自己地位岌岌可危,便彻底将贤良的帽子甩开,在李家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宅斗大戏。
放眼李家几房姬妾里,除了另一名姬妾生了个姐儿,便只有李母最有本事,老早就生了李家的长子。那苟氏自然也对她最是忌惮,可偏偏李母是个软棉花,向来是逆来顺受,不管那苟氏如何挑衅刁难,她只伏低做小,竟让苟氏无处下手。
于是苟氏便想出一招借刀杀人的毒计来。彼时李老爷新收的一房小妾已有了三个月身子,一日那苟氏便到了李母房里,叫她跟着一起去看看那姨娘。李母自然不敢不依,不想去了那屋正逢那姨娘喝着安胎药,苟氏便吩咐李母伺候她喝。
那小妾原只是外头的一个姘头,进了李府后气焰却十分嚣张,现下又怀了身子,自是愈发趾高气扬。因她平日里也深恨李母生下了府中长子,故苟氏命她喂自己喝药的时候,丝毫也未推却,反而想了各种法子作践了她一回才罢。
那李母回房之后,只当是二人故意折辱自己,也未曾放在心上,不想到了晚上,竟传来那小妾滑胎而亡的消息。李母心惊,正欲去看看,李老爷和苟氏却已带了一群下人气势汹汹来了她房间。
原来,李老爷因失了美妾爱子,大为心恸,定要追查清楚。那姨娘房中丫鬟左思右想,只觉是李母喂药时下的毒手,便一口咬定是李母捣鬼。更兼有苟氏从旁煽风点火,李老爷自是悲愤不已,便带了人来搜屋拿人。
李母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只吓得搂着儿子躲在一旁。不想没一会儿,竟有个婆子从她床上搜出一包滑胎粉来。
这一切自然都是苟氏的阴谋。她带李母去那小妾房里时,早已偷偷命人将安胎药换成了下胎的毒药,又故意威逼李母亲自喂那小妾喝下,将嫌疑转到她身上。回头再悄悄买通一个搜屋的婆子,事先将一包滑胎粉装在身上,找个适当时机拿出来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