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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姑娘!宝姑娘!”一个声音从后面渐渐逼近。宝钗回头看时,却见是黛玉从林家带过来的丫鬟雪雁。
说来也奇怪,前世里为她和黛玉牵线搭桥的,一直都是这个雪雁。而紫鹃一向很忌惮她,总是坚定不移的站在贾宝玉一边。
不过,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想起从前经历的那些,宝钗觉得,也许还是不要开始的好,一无所知,对于黛玉来说,或许会是一种仁慈。
“宝姑娘!”雪雁的声音却有些喘,“姑娘如今大安了?说来也是巧了,我家姑娘正有事想请姑娘帮忙呢。”
“什么事?”宝钗的脚步却未停,只是稍稍放慢了一些,“你跟你们家姑娘说,我铺子那边有点急事,得赶紧过去一趟。若是事情不急的话,我明日再来寻她可好?”她已经决定尽量避开黛玉。黛玉是何等敏感细心的人,岂有看不出她故意回避的道理?前世里是她赶着上的,两人遂成金兰姐妹,却不料酿成悲剧。如今她若刻意回避,也许黛玉反倒会开心许多。
雪雁愣了一愣,毕竟有些孩子气,竟真个这般回去回话了。宝钗疾走两步,就要赶着回家去,猛然间前头一个人影闪出,将她拉到一旁,定睛看时,却是李纨。
四下更无他人,宝钗清清楚楚看到李纨满脸是泪。“求你,让我见见她吧。我只想远远望她一眼。”李纨说。
第83章()
宝钗惊讶极了。
其实宝钗一直觉得,她和李纨有许多共通之处。若非前世里她成了贾宝玉名义上的妻子,和李纨做了妯娌,关系从此日益微妙,只怕她们之间的交集还会更多。
前世里宝钗没有助香菱离开薛家,因而也没有见到姚静,更不知道李纨竟和她有关联。
那时宝钗只是影影绰绰地听说,珠大奶奶有那么一点不好的癖好,贾家因此把贾珠的死迁怒到她身上。不过李纨知趣的很,贾珠去后就打发了屋里的几个人,又守着儿子贾兰深居简出,每日里专注于织绩女红,不妆扮,脸上脂粉全无。贾母因顾念着金陵国子监祭酒的面子,又看李纨尚且知趣,明面上还是肯分给她上等的年例,只是除此之外,就别指望了。
因母亲不受待见,二叔宝玉又被宠成全家的命根子,李纨的儿子贾兰从小受到的冷落可想而知。堂堂嫡长孙只能躲在家学角落里和同样是寡妇之子的贾家旁系贾菌作伴,甚至受到的待遇连秦钟都不如。
所以贾家抄家之后,李纨自立门户,凭借从前积攒下来的体己养活贾兰,却全然不顾宝玉房中人的死活。宝钗于走投无路之时也曾上门求告过,但连自家娘家都避之不及,唯恐被占了便宜,更不要说李纨这位曾遭受过贾家冷遇的大奶奶了。故而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更不会因为前世的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就对她有什么意见。
宝钗之所以这般惊讶,是因为以她这两辈子对李纨的了解,李纨应该是一个隐忍持重的人,既已不受贾母待见,更应该谨言慎行才是,何至于为了区区一个姚静,什么都顾不得了,就为远远望她一眼?
但是李纨却很是坚持。
“纵使别人不懂,你总该懂得。”她的声音里多少带着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你和我原本是一样的人,我看得出。你摸着心口想想,倘若你几年都不见林姑娘,心里会是何等滋味?”
宝钗心中巨震,向着李纨深深看了一眼。若是从前,只怕她还会自欺欺人的以为李纨在胡言乱语,可是前世里经历过的那些纠葛让她更早的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尽管她前世身不由己的嫁了宝玉,做了回有名无实的夫妻,但只是拿宝玉当不懂事的兄弟一般看待,心中所系,惟黛玉一人而已。
只是,李纨又从何得知?难道,她身上也有什么怪力乱神之事?不,看她这副形容又不像是。难道说,自己自以为深藏不露,李纨这个过来人却早已看得分明?
宝钗心中疑窦丛生,又有些被人叫破了的尴尬,面上却竭力平和自如,向李纨说道:“大嫂子这话是怎么说?我却不懂。实不相瞒,那姚静的住处我也不甚清楚。若是大嫂子执意要见,也要容我事先打听清楚,安排妥当。只是若是被这府里的人得知,想来二姨母定然会嗔我多事,便是老太太那里,只怕也没有好脸色。”
李纨起初听宝钗说不清楚姚静的住处,甚是失落,待到又听宝钗有松动的意思,忙不迭道:“这个你放心。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自是由我一人承担。”
事实上,似宝钗这等滴水不漏的人,又深知此中干系,怎会不将诸事安排得妥贴,又怎会在这要紧关头出什么纰漏?
姚静不同于香菱,只要事先筹谋得好,能将贾家人瞒住,纵使在薛家相见也是无妨的。
于是这日趁着薛姨妈陪王夫人去庙里烧香,宝钗便将李纨邀来家中。那边姚静也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只告诉她有要紧事情商议,叫她换了女装前来,好方便说话,姚静就思忖着定然是宝钗回心转意,女儿谷之事有了指望。姚静原先有几分气不过宝钗,还想着争取主动,要宝钗去知味斋说话,想不到宝钗却是半点不肯退,异常强硬,姚静为女儿谷之事心切,只好乖乖换了女装,至薛家而来。
正是初春时间,积雪消融,百花待开。院子里处处可见有嫩绿的草芽从泥土里钻出来,远远望过去皆是淡淡的草色,如笼着一层柔和的光。
姚静这日穿了一身柳黄色的小袄,下头配了条松绿色的裙子,迎着阳光走过来,整个人越发显得生气勃勃,正如同春日里地上肆无忌惮疯长的野草一般,让宝钗看了好生感慨,既惊讶姚静长到二十多岁上头,仍然能这般视规矩于无物,又疑惑何以李纨竟会对这种人念念不忘。
“不过是志大才疏罢了。除了偶尔有些奇思妙想外,全无所长,半点不通庶务,就是她那奇思妙想,若不使个积年在外头行走的老人时时帮衬着,早沦为一场笑话了。孙师父也就罢了,师父她一个人难免孤苦,总要寻一个人作伴,纵然闹出什么笑话来,凭师父的能耐也能镇压着;可珠大嫂子这等身份,既然已为婆家人不喜,就更应该谨言慎行,不被捏了把柄去,如今竟如此不管不顾,可怜可叹。”宝钗在心中如是想道,突然又想起:“若是我同珠大嫂子易地而处,外头几年没见的人是颦儿,我又该如何?”
宝钗想到此处,怔了一怔,继而又想:“她哪里配和颦儿相提并论?颦儿何等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哪里像她这般处处破绽?”
正在胡思乱想时,姚静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宝钗面前,问道:“你这么着急让我过来,莫非是长公主那边有消息了?”
宝钗不答,见孙嬷嬷款款走在甬道上,忙含笑过去问好,亲手打起帘子,将两人迎入屋里,这才向姚静说道:“此事有许多蹊跷之处,你休要先胡言乱语,容我稍后讲与你听。实不相瞒,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姚静听宝钗说自己是胡言乱语,当下大怒,正要反唇相讥时候,突然见屋子里原先坐着的一个中年妇人已经站起身来向她走过来,口中还念着:“静儿……”面色凄惶。
姚静吓了一大跳。她见那妇人面色黄白,眼角细纹丛生,头上身上佩饰全无,衣服也穿的寡淡,又是在薛家出现,一心只想着那妇人是宝钗之母薛姨妈,心中倒还惊讶了一下:古人保养就是好,想不到薛姨妈看起来还很年轻嘛!
然而看着那中年妇人一边走一边向她伸手,似乎是要拉扯她的样子,姚静终于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你是什么人?”她瞪着眼睛问道,一副大大咧咧不讲究礼数的样子。其实她好歹来到这世上十年了,并非连礼数都没学会,只是看薛家人不顺眼,故而在她们面前懒得做出这副姿态而已。
李纨万万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盼星星盼月亮才见到的人竟然视自己如同陌路人一般,她心中本是有愧的,如今被姚静这般问,心中的愧疚、自责、悲伤……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一把抱住姚静就开始呜呜流泪。
姚静只觉得莫名奇妙,又是怕弄湿了新上身的衣裳,又是怕孙嬷嬷看到了误会,一边奋力挣扎一边说:“你这婆子是疯了吗?我与你前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为何抓住我不放?成何体统?”
“婆子?”李纨呆住了。她和姚静原本是同龄人呀!如今就算她因为抑郁不得志、失于调养的缘故,平白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姚静也不该这般说啊,难道她心中还恨着自己?
宝钗见到这景象,也觉得尴尬,正欲上前解围时,却是孙嬷嬷先发话了。
“这位奶奶一定就是国公府上的大奶奶吧。我是宝钗从前的教养嬷嬷。”孙嬷嬷走过来,到李纨面前行了一个礼。
李纨赶紧回了个礼。“不敢当。”她脸颊有些微红,鼻头也是红通通的,眼角还挂着泪,多多少少有些狼狈。
孙穆却对李纨的狼狈视而不见。她轻轻挽起李纨的手,力道拿捏的恰如其分。她从前毕竟是宫里的宫女,做这些活轻车熟路。
“十年前静儿意外落水,得了一场大病,醒来就把先前的事情全忘了。故而不认得大奶奶。并不是别的缘故,大奶奶千万莫要多心。”孙穆不紧不慢的说道。
李纨细细咀嚼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有些迷茫,又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原来是孙嬷嬷。我……”李纨终于想起来,宝钗的教养嬷嬷是何方神圣,好歹是进过宫的女官,怪不得这般气度。相比之下,她更显得狼狈。
“咱们不如到那边去说。”孙嬷嬷静静的发话,却很清楚李纨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孙穆自几年前离了薛家后不久,就遇到了姚静。那时候的姚静处处碰壁,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却始终嘴硬不肯屈服,跟孙穆宛如两个世界的人一般。碰巧孙穆当时心情好,又觉得形只影单有些寂寞,就救下了她。
从宫廷里出来的人自然处处小心谨慎。孙穆很快打听清楚姚静的来历:
从前是金陵国子监祭酒李家的家生子,不知怎么的竟然跟李家的一位姑娘有了那么一点说不明白的暧昧。后来李家强行介入,好说歹说之下,李纨穿上新嫁娘的衣服远嫁长安,成了国公府里的大奶奶,而姚静则被打了一顿,撵了出去。
其后姚静自是被各种为难,姚家情知主子不待见,于是趁机各种虐。待,巴不得她早些死掉才好,谁知姚静这姑娘却坚韧得很,一直不肯死,在非人的折磨中生生熬着日子。
谁知有一日突然从长安城传回来信,说李纨的姑爷一下子没了,贾家人似有责怪李纨之意,当下李家自是迁怒于姚家,将姚家阖家人尽数逐出。
被主家赶出家门的家生子自是丢人,姚家深感被姚静拖累,姚静的父亲和母亲就想买些□□将她药死了算了。谁知这番打算刚好被姚静听到了,深感被爱人、家人相继背叛的她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逃出门外,跑到金陵莫愁湖投水自尽。
第84章()
孙穆只管将姚静这些年的遭遇娓娓道来,并不添油加醋,但越是这般轻描淡写的叙说,李纨越觉得难过。
这其中的有些事,是李纨知道的,只是她那时已经自身难保,更多的事情,是李纨所不知道的,如今听起来,只觉得惊心动魄。她一颗心也是千回百转,终于到了后头,又忍不住开始抽泣起来。
孙穆安静的看着李纨抽泣。这一次她并没有再阻止她。
孙穆遇到姚静的时候,是姚静投湖的第二年。听姚家人说,姚静投湖幸得不死,却整个人性情大变,从前何等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如今却是到处闯祸,说些不知所谓的话。想弄死她呢,她偏又机警的很,竟然嗅得出毒。药的味道来,令姚家人一时无计可施。姚家人恨不得跟姚静划清楚界限,越远越好,所以当孙穆提出用一笔钱换取姚静自由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五两银子甩掉了这个赔钱货,姚家人庆幸得很。
其实,孙穆也不是不能理解李纨的无奈,毕竟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在许多事上根本没有置喙的权力。但是理解归理解,想起姚静的遭遇,她还是难免对李纨有些怨言。
“此事之后几年,我和静儿重游莫愁湖,静儿曾向我说,她并不记得从前的事,她的生日其实该从被人从莫愁湖救上来的那日算起。想来大奶奶必然必定知道这句话的意思。静儿她已经把先前的事情忘记了。或者说纵使记得,但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又何必说从前如何呢?”孙穆慢条斯理的对李纨说道。
“一别两宽?”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