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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足足睡了半天呢。”
宝钗素知莺儿善饮,倒不知道她儿时竟然有此等趣事,正欲打趣时,突然旁边香菱急急开口问道:“何谓蟹黄酒?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莺儿也知道香菱凡事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那种脾气,忙解释道:“螃蟹和黄酒是绝配,你难道不知道?蟹黄酒却是咱们家里的说法,咱们老爷在世时候常说的,正经外头的名字叫花雕,又叫女儿红的。”
香菱闻言,触动心事,愣愣地发呆,莺儿却没看到,突然又想起一事,向宝钗说道:“姑娘可还记得咱们金陵旧宅子里的蟹黄酒?原本有好几十坛子,和冷香丸一起埋在花树下,后来进京时候,装冷香丸的坛子倒是掘起来一并带来了,蟹黄酒却还埋着呢。”
宝钗不待她说完,忙嗔着止住。这里头却有一段典故,旧时江南富户人家女儿出生之时,家中多以上好的糯米酿成黄酒,埋在花树下。待到女儿长大及笄,嫁得良人之时,以酒为陪嫁宴客,是谓女儿红。其酒醇厚甘鲜,别具风味。此风俗以绍兴诸地最为盛行,绍兴花雕亦驰名天下,又有状元红、女儿红之别称。所不同之处在于,生女则为女儿红,盼其得遇良人,终身有靠;生儿则为状元红,望其仕途得意,支撑门楣。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薛宝钗的父亲在世时候,嗜好饮酒,尤爱绍兴花雕,老宅酒窖中足足有几百坛子陈年花雕,他美其名曰蟹黄酒,待到螃蟹丰肥之时,以蟹佐酒,遂成薛家习俗。后来他见宝钗容貌举止皆非俗人,越发得意,遂从几百坛陈年花雕中细细挑出几十坛绝好的,埋在花树底下,放言待到女儿觅得良婿、大喜当日与亲家翁一共痛饮。岂料其后薛父突发奇想,令宝钗待选,待选之身不得婚配,此事便不再提起,后来薛父又一病而亡,家中忙乱,此事便谁也不记得了。
宝钗向来是个随和识时务的人,既然抱着想入宫的心思,少不得全心全意、卯足了力气为之谋划,是以随母兄早早至京城,与贾府诸人为善,只盼着这些亲戚在关键时候能助一把力,至于女儿红或者蟹黄酒,此等小事她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唯独莺儿善饮,忽而被前院的螃蟹勾起了心事,趁机感叹一番。
莺儿见宝钗不让说,知道她未嫁的女儿家,不好总提起“女儿红”这个名头,遂会意止住,一转头看香菱犹自发呆,笑着推她道:“这个人可是又魔怔了。这会子好好的又出什么神呢。”
香菱这才回过神来,她自来了薛家以后,一直跟着宝钗,知道宝钗性格平和宽厚,和莺儿相处得也极好,因此此时倒也不瞒她们,老实回答道:“你们知道我不大记得爹娘和从前的事了。方才莺儿说把酒埋在地底下,倒似触动了似的,依稀回想起几个场景。好像是一个长者指挥着家丁往树底下挖坑埋酒,我被人抱着在旁边看。”
莺儿不等香菱说完,就说:“想来这长者必然是你父亲无疑了。想不到你倒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不知道你可看清了你父亲的样貌?”
香菱听莺儿这话里全然没有一点嫉妒的意思,确是为自己着想的一片好心,遂据实以告,摇头道:“记不清楚了。”见莺儿又是叹气又是悲伤,反忙着安慰她道:“不过是偶然一提。都这么多年了,难道还能怎么样呢。”
宝钗闻言也是叹息。她蒙那个神秘声音的提点,知道的反而更清楚一些,知道香菱是当年苏州城富户甄士隐的独生爱女英莲。但知道这些又能如何?甄家早因葫芦庙失火变成了一堆瓦砾场,其父甄士隐看破红尘出家,居无定所,其母封氏重回娘家,赖着她父亲过活,自身尚且难保,亦不知封家坐落。香菱一个未嫁人的柔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就算离了薛家,又能往哪里去,何以安身立命呢?
宝钗知道香菱心中难过,欲寻个事情分她的心,向她说道:“前面正款待客人呢。你悄悄地去厨房问问看,看可有撤下的蟹黄酒,给我们这位酒疯子带一些。”
香菱会意,看了莺儿一眼,应了一声笑着出去了。
莺儿忙着和宝钗分辩道:“不过是偶尔提起来一声,哪里就酒疯子了。”
两个人笑闹成一团,玩了许久,又重新拾起针线。两人皆盘算着香菱早该回来了,岂料许久都没有消息,心中正疑惑间,突然就看到香菱用帕子捂住眼睛,一路哭着回来了。
宝钗心中诧异,莺儿更是吓得丢了针线跳起来,一把拉住问香菱究竟。两个人细声细语地安抚了好久,才知道,原来不过去厨房问一句话的工夫,香菱竟然被人调戏了。
第10章()
这一番变故连宝钗也始料未及。
薛姨妈因死了男人,门户谨慎自不必说,男丁们多在前院,有要紧事都是他们女人进来回的,平素见了莺儿、香菱这些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也都是客客气气。厨房里平素也是家中的几个女人在忙活,薛蟠宴客时候偶尔相请贾家的厨子过来帮忙,也都是规规矩矩,低头不看女眷的。
因此宝钗未多想,就遣香菱去厨房。再想不到香菱竟然在家门口被人欺负了的。
宝钗待要细问时,香菱只管流泪,说也说不清楚,问是不是薛蟠,却又说不是,命小丫鬟去前面打听,小丫鬟也不知道原委。费了好半天,才听一个粗使婆子说,影影绰绰看见香菱在回廊那边花架下被前头的客人叫住,似乎是说了几句话,香菱就哭着扭头跑开了。
宝钗听到这里,心里已然明白,哥哥薛蟠在前头宴请的客人大多都是些纨绔子弟,平素眠花卧柳,无所不至,这日来薛家赴会,酒喝多了未免放浪形骸,见香菱穿戴梳妆,知道她不是主子姑娘,因看她标致,就借酒盖脸,出言调戏。忙问道:“可曾记得那人的形貌?除说话外,可还看见什么?”
那婆子摇头道:“这些公子哥们相貌形容都差不多,就远远望见一眼,哪里还认得出来?何况只是说了几句话,又不是真个把她怎么样了,何苦来哉?”
宝钗知道这些粗使婆子老眼昏花,在她们眼中,那些油头粉面、身着绫罗绸缎的公子哥们只怕真是一般模样,何况在这些婆子心中,纵使女人被男人调戏了,恐怕却还是女人的不是多些呢。也不好多说什么,摆摆手命她退下去了。
宝钗知道香菱虽然自幼被拐子拐卖,沦落为奴,心性气度却仍然与众不同,来到薛家以后,也没叫她受过委屈。这等事情在旁人来看寻常,只怕香菱一时会想不开,忙赶着同莺儿一道柔声劝慰。
岂料这一番动静早惊动了薛姨妈。薛姨妈扶着个小丫鬟走过来问明究竟,皱眉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外头的爷们喝醉了酒,见你长得好,出言称赞而已。如今你这番哭哭啼啼,不依不饶,难不成还非要叫外头的爷跟你赔不是不成?”
香菱见薛姨妈这般说,慌忙跪下了。宝钗在旁看了不忍,忙帮她说好话,薛姨妈这才容色稍霁,缓缓说道:“我岂不知你受了委屈。只是遇上了这等事情,少不得咱们女人吃亏,有冤没处诉去。无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难道还要嚷得满街皆知,说薛家的丫鬟香菱被人调戏了?连带着连姑娘的名声都不好了。再者,世上断然没有为了丫鬟受调戏,去向客人问罪的道理。”
香菱含泪点头称是,薛姨妈这才回屋去了。宝钗知道香菱心中委屈,私下里又悄悄劝了她许多话,香菱这才慢慢地收住了泪。
莺儿见香菱满脸泪痕,把妆都哭花了,体察宝钗的心意,去打来洗脸水。宝钗便过来亲与香菱挽袖子。
香菱感激不尽,忙道:“这怎么受得起?”急急梳洗了,又去妆台寻了些脂粉擦上。先用粉匀了脸,待到抹胭脂时,却不是一张,是用簪子从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挑出一点如玫瑰膏子一般的胭脂,抹在手心拍脸,鲜艳异常。
莺儿在旁边看香菱梳妆,不由得说:“姑娘真是好福气。”
宝钗听了,不解其意,问道:“此话怎讲?”
莺儿一愣,似乎不明白一向冰雪聪明的姑娘竟然想不透这话的意思。欲要不说时,宝钗正含笑望着她。所幸屋里更无外人,只得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道:“常听说宝二爷是在女孩子事上细心的,如今单凭这盒胭脂,就知传言不虚。竟是比外面买的要好上许多,”
宝钗闻言,收敛起脸上笑意,正色道:“你的好意,我知道了。只是这等话从此休要再提起。我知道你定然是奉了太太的令,暗中寻隙劝我的。只是人各有志,你不必多说。”
莺儿听了,面上惭愧。原来薛姨妈见宝钗在宫廷选侍之事上兴致勃勃,倒对宝玉之事不甚上心,怕她是女孩儿怕羞,或者是小孩子逆反心强,暗中叮嘱莺儿时时劝慰。莺儿自幼服侍宝钗,素知若是宝钗出嫁,自己多半是要陪着的,因此也存了一番心思,如今见贾家这般富贵,再者宝玉又是这般人物,心中自是如意,倒比宝钗积极了许多,时时寻隙相劝,夸说宝玉如何如何。此时她见宝钗态度坚决,心中不安,低头不语。
气氛如此尴尬,偏偏香菱是个实心人,不知道前因后果,奇怪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姑娘你们在打甚么哑谜?”
她这么一问,宝钗和莺儿倒都笑了。
香菱被人调戏之事固然令人窝火,但嚷将出来,女儿家少不得是要吃亏的,因此也只能如此不了了之。
偏偏薛蟠事后听说了,在那里向薛姨妈嚷道:“这还了得?母亲怎么不早些讲?我必要揪出那人来赔不是的。”停了一停又说:“不若母亲将香菱给了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薛姨妈知道薛蟠平日的行止,怕他糟蹋了香菱,因此虽知薛蟠眼馋香菱已久,却从未应允。如今见薛蟠这般说,知道他因为平日里觊觎的可人儿被人调戏了,正如同眼睁睁看着垂涎已久的树上的鲜果儿未及采下来吃,却被旁人抢着闻了香味,故而心中不称意,胡乱说些话发泄。薛姨妈也不以为意,只是嗔着说:“又胡言乱语!都是你成天和些不上进的公子哥们来往,才有了这种事。幸亏香菱只不过是个丫鬟,倘若真的给你开脸做了妾,再被人这样调戏了,咱家还有什么脸面?”
薛蟠却笑着说道:“母亲这话差了。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若是香菱真个是儿子屋里的人,再有今个这种事情,不消咱家说,那人知道了香菱的身份,必然会惭愧赔罪。他若不赔罪时候,儿子自会寻了人上门问罪,为香菱出气。如今正是因为香菱是咱家的丫鬟,就算被人言语无力冲撞了,也断没有为了个丫鬟同朋友问罪的道理,故而只有自认倒霉了。”
薛姨妈想不到一向糊涂的儿子竟然能说出这般道理来,可见是对香菱十分上心,又惊又喜,心思不由得活络了,迟疑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薛蟠闻言,喜道:“这本就是正理。儿子的这班朋友,别个不说,日常家往来,也都知礼数懂忌讳的。譬如说宝玉房里的丫鬟袭人,前日里冯大爷不慎言语里提起来,后来知道她果真被宝玉收了房,还赶着赔礼道歉呢。”
薛姨妈听了,似信不信,道:“你说的冯大爷,可是上个月曾来咱家的那个公子?看起来倒是个有本事的。只是宝玉什么时候把袭人收房了?你妹妹不知道听了谁的言语,这般混说,你怎么也信了?”
薛蟠跺脚道:“哪里是混说。我们在外面吃酒时候,我听得清清楚楚,宝玉脸都红了,再不会错的。倒也怨不得这府里风言风语,传得尽人皆知。”
薛姨妈沉吟半晌。她本以为贾家公侯之家,家风自然严谨,想不到也有这等暗渡陈仓之事,倒有些吃惊。只是这等事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不是十分在意,只是叮嘱薛蟠道:“此事莫要告诉你妹妹。”
薛蟠笑道:“这种事情我怎么会说与妹妹听?母亲放心就是。只是香菱——”
薛姨妈叹口气说道:“容我再想想。你看你姨母府上的这些小姐们,是何等的气派。咱们家虽然不比他家,你妹妹一样也该有几个大丫鬟小丫头服侍,方过得去。虽说你妹妹素来是个省事的,但别人看着,到底不像。这些天正要多买几个小丫头给你妹妹使唤,还未买,你却又要把香菱要走了。这叫人看了怎么说呢。”
薛蟠赔笑道:“不过是买几个丫鬟,这还不容易?赶明等我得闲了,叫了人牙子来,送上十个二十个丫鬟,任母亲和妹妹挑选。”
薛姨妈摇头道:“再说吧。纵然新买了人,也要调。教了才能使唤。”
薛蟠见薛姨妈如此说,只得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