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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咽了,是细嚼慢咽,或者说就是慢慢的品鉴,她吃一口包子,喝一口甜酒,努努嘴,吸吸鼻子,面前的男人们都笑起来,不过,这不是以前那种亵渎的笑,轻狂的笑,嘲弄的笑,更不是那种阴险毒辣的笑,幸灾乐祸的笑,小人得志后落石下井的笑。而是同情的笑,怜悯的笑,仁义的笑,因别人的幸福而开心的笑,两个男人走上前去,帮助太祖爷将马虎怪扶起来说:“你累了,我们扶你回家睡会吧。”
马虎怪的嘴还被包子占着,只能从嘴角发出很小的声音,她摇摇头对太祖爷说:“我不想回家,我想给你说说话。”
太祖爷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七八月的太阳还是很毒的,碾盘已经被晒得很热了,就说:“那咱们坐到门楼下说话吧”就和那两个男人扶着她走到了我家的门楼下,一边乘凉一边说话,三个孩子的手让马虎怪感到格外亲切,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南阳老家,她一边拉着丈夫的手,一边拉着儿子的手,女儿则拉着她和丈夫的衣裳角,一家人就是这样走到自家的门楼下说话的,可是想想自己怎么就没感到亲切呢?是自己亲手把这世间最难得的亲切毁掉的,今天它好像又回来了,一颗眼泪从眼中滚落下来。
一群人来到门楼下,氺墅的门楼很大,能坐七八个人,门楼下放着大凳子,小椅子,还有一个罗圈椅,罗圈椅是太祖爷用藤条,玉蜀黍皮编成的,坐上去软绵绵的很舒服,太祖爷将马虎怪让到罗圈椅上,自己拉一张小椅子坐下,几个男人坐到凳子上,不一会又来了两三个女人,其中就有暴打马虎怪的那家男人的媳妇。
太祖奶这时候才走出房子,手里拿着一身衣服说:“姑奶,你的衣服太脏了,脱下来让我给你洗洗吧”,太祖奶和另外两个妇女将马虎怪的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的衣服,太祖爷踮起那件又脏又破的衣服,扔到了粪坑里,马虎怪说“侄孙,你干啥?将姑奶的衣服扔了,我穿啥,你难道让姑奶光着屁股上街吗?”太祖爷说:“身上这身旧衣服就归您了,另外,再叫大黑妞给你做身新的,你串亲戚穿。”
马虎怪再也忍不住了,抱住太祖爷“我的侄孙啊,你可是姑奶的------”就又哭起来,太祖爷摆摆手,不让人劝她,自己轻轻地用手指梳理着马虎怪散乱的长发,眼睛也红红的,谁能知道眼前这个被人称为马虎怪的孤老太婆,一生中受了多少屈辱,如今他是把自己当成亲人才尽情发泄的。
果然,马虎怪哭了将近一个时辰,泪水把太祖爷的上衣都湿遍了,像雨水浇过似地,马虎怪终于止住哭了,显出笑容,这是太祖爷自认识她后,没有见过的笑容,清新,甜美,慈祥,温和。她坐到大圈椅上,看着这些关爱她,帮助她的孩子们说:“我这马虎怪有福了,碰上了你们这些好孩子,我以后再也不犯马虎了。”
这时候那个女人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说:“三姑奶,是我不好,不该将这件事讲给我家那愣头青,他那驴脾气,太火爆了,竟把您的牙打掉,我公公正在家里教训他,让我来给您老赔不是,这是十块大洋,您先拿着,去镶个牙,不够我再给您送。”
马虎怪笑笑说:“他就是个火爆脾气,我也不好,这事犯到谁身上都一样,你看三姑奶这条腿都被打瘸了,可是三姑奶不偷有啥法,我饿呀。”
太祖爷说:“这事我得给姑奶主持公道,是不是他搧掉的,如果是,我不能行他,无法无天了,敢欺负孤寡老人。”
马虎怪笑了,张开无牙大嘴呵呵笑着:“侄孙啊,由你做主姑奶舒心了,姑奶也是人啊,不能做昧良心事,不能讹人了,姑奶这颗牙呀,本来就活络了,吃饭顶不住劲,还麻烦,他正好搧了一下,掉了,如今倒干净利落了,不镶了,花那闲钱干啥,这十块大洋你帮姑奶将你家边上的那块地帮姑奶赎回来吧,那本来是姑奶的,被你大爷那挨千刀的卖掉了,姑奶有了地,自己种自己吃,就不去偷人了”
太祖爷将那十块大洋包好放到马虎怪的手中说:“姑奶,有你的话就行了,那块地侄孙会把它赎回来给你种,这钱您留着,慢慢花。”
马虎怪将钱包好后站起来说:“侄孙啊,你真得让姑奶惭愧啊,我坐到这罗圈椅上心不安,我坐凳子上,您坐罗圈椅。”
推让了一会儿,马虎怪坚持让太祖爷坐罗圈椅,太祖爷也就坐上了。
这时候两只燕子从外面飞进来,每只燕子嘴里都叼着一条虫子,而屋檐下的燕窝里早有四五只黄口乳燕,趴在窝边上,一边听人们聊天,一边等爸爸妈妈,看见爸爸妈妈叼着虫子飞回来,兴奋地叽叽喳喳的叫着,有一只竟蹦出窝外,眼看就要摔到地上,马虎怪猛的站起,伸开双手接住乳燕,放到手心里用手摸,用舌头舔,此刻,她的身心是完完全全被幸福的母爱灌满了,她的儿女在哪里?儿女跌倒时有人扶他们吗,在场的人都看呆了,这就是母亲啊,无论她是什么样的境遇,而对儿女的爱那是没有条件的。太祖爷扶着她,蹬着高凳子,将乳燕放到窝里,惊恐未定的燕爸爸轻轻啄住她的手,向她表示感谢,而燕妈妈则满眼泪水的望着她。
门楼里的气氛完全轻松下来,人们的谈话也随着放肆起来。
一个女人说:“三姑奶,你侄孙媳妇对你可不赖啊,你竟这么骂她,不地道吧。”
马虎怪说:“我不骂她,我骂谁去?我这满肚子的冤屈没法诉,你想把我憋屈死呀,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臭白菜,我嘴里骂她,但心里是把她当亲孙子媳妇,这衣服,是谁帮她做得,她那双粗手笨的像老鳖爪,有这么细的针线活吗?”
一个男人说:“三姑奶,你心灵手巧谁都知道,但你也太会骂人了,你骂大黑妞也就算了,反正她脸皮厚,再骂她也不恼,可是你不能骂你的侄孙啊,他可是你的亲人,你咋舍得让他这大男人在村子丢人现眼,直不起脊梁骨做男人。”
马虎怪说:“我就是骂他,不但要骂他,还要骂他的祖宗,我马虎怪过到今天这一步,成为人人讨厌的马虎怪,就是他祖宗害的。”
说着眼睛一红又想哭,太祖爷站起来,又将她扶到罗圈椅上,递给她一把扇子说:“姑奶,天热,扇扇吧,把我祖宗害你的事情说出来,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听听,反正天热,不下地了,午饭就在这儿吃,咱今天中午吃鲜黄瓜丝炒鸡蛋,井凉水冰的蒜面条。”
两个妇女站起来到厨房帮大黑妞擀面条,太祖爷和几个男人听马虎怪讲我家祖宗害她的故事。
太祖爷做梦也没想到真的是自己的祖宗害了眼前这个孤寡老人,这个马虎怪在大街上抖落的都是真事,他怀着负疚之心和他的三姑奶共同回忆了那痛苦不堪的往事。
马虎怪对太祖爷说:“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的老祖奶,我的亲外婆。”
太祖爷吓一跳,心想,怪不得村里人都叫你马虎怪,你的想法和做法确实有点怪,和平常人不一样,外婆,是多么亲的人,世上的人你都可以恨,但不能恨外婆,她是你母亲的母亲,世界上那有外婆不疼外孙女的,外孙女不爱外婆的?不过既然马虎怪要恨她的外婆,这中间也必定有原因。
太祖爷说:“我的祖奶奶是个很好的人,对她的儿孙可好了”
马虎怪说:“她就是对她的儿子孙子好,对闺女和外甥女一点都不好,我和娘都被她害苦了。”
老坟地(六)()
六
往事像洪水一样漫进马虎怪的脑海。
那是七十年前的一个春天,却没有暖风和煦,鸟语花香,更没有小伙嬉逐,姑娘歌唱,这不是一片充满希望田野,而是一个凄惨的世界,“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这儿正在流行一场百年罕见的大瘟疫,昨天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第二天就奄奄一息,白天在织布纺花的母亲,晚上睡下,就永远不能再起来给儿女做饭了,东家的哭声还没有停止,西家又哀嚎起来,人们一批批的死去,活着的人还没把亲人的尸体放到墓坑里,自己就一头栽进去了。
那时候马虎怪还没有出生,她的外婆生了一个女儿和三个儿子,丈夫种地,妻子织布,虽然生活不是十分的富裕,但也是殷实之家,女儿长得如花似玉,是四乡八村都知道的美女,而且才艺不凡,嗓音极其清亮,跟着当时的豫剧皇后尚美玉学唱戏,已经能登台表演,挣钱贴补家用了,如果不是这场塌天之祸,女儿会有锦绣的前程,耀眼的人生。瘟疫来了,先吞噬了她的丈夫,还不放过她的儿子,丈夫死了,她已经撑不起这个家了,上苍又毫不留情,想让他们的家断子绝孙,三个儿子都染病了,最重的是二儿子,他就是太祖爷的亲老爷,我们这一枝儿的嫡亲老祖宗。那时候皇上倒是体恤民苦,派钦差大臣带着药来救灾民,可是这些药是杯水车薪啊,都被达官贵人拿走了,官家的命贵啊,百姓的命贱啊,虽然有少许的药到了民间,也被奸商囤积奇据,卖了天价,马虎怪说,她的外婆将家中的地都卖了,才买了两服药,给大儿子和小儿子喝了,大儿子和小儿子的命保住了,可是手背手心都是肉,外婆太偏向儿子了,她为了再买一副药救她的二儿子,竟把闺女卖到**了,从此后,闺女就算进入苦海了,不光她进入苦海了,还把女儿带进去了,马虎怪就是在**生的,不知道她的亲爹是谁。
马虎怪咬咬牙,跺跺脚对太祖爷说:“你说说,我该不该恨我的外婆,你的祖宗。”
太祖爷说:“姑奶,这故事我爷爷给我讲过,不是我的祖奶奶卖了我的老姑奶,是我老姑奶自卖自身,换回药救了我老爷的命,老爷临死对我爷讲了,“咱这一门人是你姑牺牲自己换来的,你姑只有这一个闺女,就是我的亲闺女,我死后,你们要好好待她。”可是俺家人对您不好,我在这儿代表俺祖宗向姑奶您赔不是了。”太祖爷跪在马虎怪面前磕了三个头。马虎怪赶紧将太祖爷扶起来说:“你家人对姑奶不错,对姑奶有再生之恩,是姑奶不好,自己作践了自己。”
马虎怪十岁那年,命运发生了转机,她的三个舅舅省吃俭用,终于攒了一笔钱,找到她们母女俩,要为她们母女赎身,可是,她的娘那时太红了,是**婆的摇钱树,**婆那肯放手,就要了天价的赎金,如果赎了娘,就赎不了女儿,娘对她的弟弟说:“姐就这样了,没有出头之日了,把闺女赎了吧,你们兄弟替姐照应着她,将来给她找个好人家,姐死也放心。”马虎怪从小就在我南阳老祖长大,我的三个老祖宗的确是对她很好,特别是她的二舅,更是把她当成亲闺女,马虎怪遗传了母亲的美貌,还继承她那不知来历的爹的**,腿脚勤快,心灵手巧,针线活做得真是细致,给舅舅们做得鞋,结实、合脚,又好看,帮妗子做衣服,那剪子在手中就像燕子飞,穿针引线,变戏法一样,一件衣服就做成了,一家子人都喜欢她,尤其是大表哥,大家族的长子长孙,一个**倜傥的富贵公子,更是对她一往情深,山盟海誓,要和她终身相守,不离不弃,让她一辈子过好日子。可是,外婆坚决反对这门亲,说她出身不好,是个来历不明的野女子,还有她的娘名声太赖,会玷污了他们这大家族的名誉,对后代子孙造成不好的影响,说实话,他们也抗争了,就连妗子都为他们求过情,但是不行,棒打鸳鸯各自飞,她的悲剧就从这儿开始了。
马虎怪拽拽耳朵,扣扣鼻子对太祖爷说:“你的老爷,是我的二舅,他对我最好了,他看我和你大爷的事难成,就劝我放手吧,还让你老奶帮我找了一家好人家,丈夫是个读书人,长的白白净净的,文文气气,对我很是不错,他不嫌我,尊重我,是我对他不好,我混到这一步,全是我作孽,可是,我为啥作孽,都是因为你大爷那个挨千刀的撺掇,怂恿的呀,他这个吸大烟鬼,也娶了妻,生了子,妻子贤惠,儿子也聪明乖巧,可是他不理家,又来找我,我的丈夫觉得他是大表哥,尊敬他,给我们留面子,可是我们把事做得太绝了,是他害的我夫死子散,还卷走我的家产,撇下我个孤老婆子受苦受穷,受屈受辱,我是何等刚强之人,到现在过成这样,没脸没皮,没耻没羞,我简直就不是个人,侄孙你给评评理,是不是你大爷害了我这一生?你大爷是你大老爷生的,你大老爷是你大祖爷养的,你大祖爷是从你老祖奶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说说,我该不该骂你家老祖宗?其实,咱俩是一个老祖宗,骂来骂去还是自己骂自己。”
门楼下发出一阵子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