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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世-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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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已经被他翻了无数遍的册子,内页暗黄不堪,边角还向内微微卷起,充分彰显了他对此物的超常规热情。
  
  少年的爷爷是个深藏不露的民间古董收藏家,六十年代被错误地打成右派,冤死在改造农场的牛棚里,本来他们家是也免不了一场喜气洋洋的带有打砸抢性质的抄家活动,好在他父亲——也是家里的老幺——心思活络,主动断绝了父子关系划清界限从而拖延了时间,又暗中找了条渠道将家里剩的一些藏品运了出去,才避免了这场大规模的文化清剿。
  
  待少年出生之时,家中光景已不复从前,几个叔叔一门心思奔向了祖国南海边的那个圈儿,响应改革开放政策下海经商,生意做大了便在当地落了户,渐渐地也就不大联络了。
  
  而他的父亲在经历了丧妻之痛后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将仅剩的一点藏品悉数变卖赔了个干净,因此他的童年过得不可谓不艰辛,好在他生而积极乐观,八九点钟的太阳普照四方,最终感化了他失足的父亲,靠着从他家老爷子那里继承下来的一套听声闻味辨真伪的堪比八级技工的本事,做起了古玩生意。
  
  少年正读到兴头上,突然一只拖鞋从天而降,直逼他天灵盖而来,好在他身手矫健,躲过一劫。
  
  伴随着这个自由落体运动一起降临的,是中年男人的声音:“儿子哎,替爹去趟市场,你爹来大姨妈了肚子疼!”
  
  少年无奈地合上笔记装进背包里,仰着脖子喊了一句:“回头出了门别跟人说您是我爸成不?”说完一步跨上倚在墙边的二手变速捷安特,向着朝天宫的方向奔去。
  
  朝天宫,江南现存最大的一组古建筑群,金陵四十八景之一。它的所在地古称治山,据传为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冶铁铸剑的场所,而后历代君王都喜好在此建寺筑殿,到了明太祖老朱定都建国,也不能免俗地将其翻修重建,更名朝天宫,使之成为金陵城规模最为宏大的道观。
  
  由以上种种介绍看来,朝天宫的确是个历史悠久古韵浓郁的好地方,也着实是您居家旅行,求子赶考,烧香拜佛,毁尸灭迹的必去胜地。
  
  不过它本身跟这个故事,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朝天宫古玩市场。
  
  俗话说的好,北有潘家园,南有朝天宫。
  
  不过同京城的潘家园比起来,朝天宫古玩市场明显要得萧条许多,加之最近上面的人扔下一本《文物法》,重重地砸在各大小摊主店主头上,声称法条明确规定古建筑内不得进行经营活动,有关部门更是决定拆除朝天宫一进内的大棚和摊位,一时间整个市场内部人心惶惶,古玩市场一度面临消亡。
  
  少年也不落锁,只将车扔在一片阴凉处,便转身闪进了店铺。
  
  老式电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扇着几缕热风,正值中午,无人光顾,整个院子都寂静异常,少年将包扔在玻璃柜台上,敲醒了正趴着午睡的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乙:“屁韬,天亮了!”
  
  “杨浅?”屁韬从昏死中渐渐苏醒过来,睁眼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及时地擦去嘴角将要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口水,问了句:“你爹又到了每个月的那几天了?”
  
  杨浅沉重地点点头,然后勾着屁韬的脖子说:“屁韬啊,我下周就要出去念大学了,老头就交给你了。”
  
  屁韬抬手抹出一脸谄媚的笑:“那什么,涨工资不?”
  
  杨浅想了想,果断遥指面前货架上一排排的瓷器:“随便挑。”说完便钻进角落里,又重新翻开那本笔记。
  
  屁韬望着满墙的高仿,泪流满面。
  
  指尖一触及到那泛黄而久远的笔记内页,杨浅便觉得胸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满足感,伴随着这种满足感一同升腾而起的,还有对奇闻异事的向往与憧憬。
  
  不出半个钟头,虚掩的店门被大力推开,进来的背包客打断了古玩店暂时的平静。
  
  杨浅合上手中的笔记,抬眼打量着面前这位来客,三十来岁,身材中等,长相虽显得过于平常,五官扁平而粗糙,豪无出彩之处,然而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教人无法言说的压迫感,杨浅感到有些不舒服,便将视线又移回了手中的笔记之上。
  
  那背包客将厚重的登山包扔在柜台上,紧接着直抒胸臆:“小兄弟,向你打听个人。”
  
  屁韬点了点头,热情招呼道:“打听什么人,您说话。”
  
  背包客似乎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杨浅,刻意压低了声音:“就是你们金陵的杨万乾,认不认得?”
  
  杨浅皱了皱眉头,又忍不住抬头多投了一眼,心想着省内几乎全是平原地貌,这一身打扮略显怪异,如果不是刚从山区赶来,便是有着什么特殊的目的,他在暗中朝屁韬摇了摇头。
  
  屁韬立刻会意,笑着说:“这位老板,实在对不住,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看您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咱店里也有不少藏品,您要不看看?”
  
  背包客显然对满墙的高仿毫无兴趣,只匆匆地扫了一眼,便说了句不认识就算了,紧接着拔脚遁了,像是急着赶去下家。
  
  屁韬凑到杨浅面前:“他说的这个杨万乾是谁?”
  
  杨浅垂了眼皮不再说话。
  
  “诶?不对啊杨浅,你不是说要报考古专业?”屁韬手里捏着从杨浅包里不幸滑出的通知书,“怎么是法律?”
  
  杨浅头也不抬:“那是老头的想法而已,我反正是没打算回来继续捣鼓这个赝品店,现在的我啊……”他放下笔记,抬起食指顶了顶脑门,“这里想的都是出去了就别回来了,我出去要做大事。”
  
  “那你想做什么?”
  
  “想做律师,或者……检察官什么的也行,总之是主持正义的人。”
  
  “那也没必要出去啊,咱这里也不是小县城,多少是个省会,就在家附近念书不好么?”
  
  杨浅笑了:“所以说老头交给你了。”
  
  二人正说着,店门又被推开,不过这次的力道明显小了许多,来人也较之前那个背包客看起来清秀许多,他摘下墨镜,朝杨浅淡然一笑,唇角弯成一个精致的弧度:“哪位是老板?”
  
  杨浅朝屁韬努了努嘴:“他是老板。”
  
  屁韬心中不满,但也只能应着。
  
  男人态度很好,立刻将目光转去屁韬身上:“老板贵姓?怎么称呼?”
  
  屁韬似乎不很喜欢面前这个长相俊秀的男人,因为他觉得此人周身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于是冷淡地说我姓屁,您看着办吧。
  
  男人并不介意对方的反应,依旧保持着微笑:“我想问您打听个人。”
  
  屁韬立刻接道:“杨万乾是吧?不认识!”
  
  男人微微诧异:“怎么?有人来打听过了?”
  
  屁韬点点头:“前脚刚走,您后脚就跟来了。”
  
  男人便不再多问,正准备告辞时又像是想起什么,他凑近杨浅说了句:“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咱俩很有面缘。”
  
  杨浅一愣,随即笑道:“或许吧。”
  
  他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想,这回真碰上一个世界里的人了,不过,很多年后,当他站在这个男人的床前时,心里想的,却是能成为他。
  
  此为后话。
  
  屁韬忍不住问:“今天真是撞了邪了,这个杨万乾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一个个都来打听?”
  
  杨浅复又坐回角落那张藤椅里,漫不经心地说:“我爷爷。”
  
  “你爷爷?”屁韬大惊,“你爷爷不早就去了吗?”
  
  杨浅点点头:“所以我其实倒很想知道他们要去哪儿找我爷爷,是不是也能捎我一程。”
  
  屁韬又摇着头说不对啊,我记得你爷爷叫杨建国来着。
  
  “原来是叫杨万乾,后来嫌这个名字地主恶霸气太重,五六年以后改的,怕被当成地主错批了。”杨浅无奈地笑了笑,“结果还是没逃得过。”
  
  屁韬一脸迷茫:“那两个人找你爷爷做什么?”
  
  杨浅摇头:“我不太清楚,这事儿最好回家问问老头先。”
  
  虽是这样说着,杨浅心中却免不了滋生出种种疑虑与猜测,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屁韬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
  
  晚饭桌上,杨浅跟老头说了这事儿,他爸听完之后默默地闷了口原浆酒,又默默地夹了一筷子烧鹅,最后默默地看着杨浅脸色由红转黑,才淡淡然开口道:“这几年找老爷子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估计这事儿也瞒不了多久。”
  
  “什么事?”
  
  “还记得你翻出来的那本老爷子的笔记吗?”
  
  “何止记得,我天天看,里面不都是些杂文随感奇闻异事什么的,难道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儿子哎,用你那充满智慧的大脑仔细想想,要真是什么机密的东西,能让你这么容易就翻到?”
  
  杨浅张了嘴合不上:“您什么意思?”
  
  他爸敲开一只咸鸭蛋:“老爷子的笔记有两本,一本日记,一本书摘,给你翻去的那本是书摘。”
  
  杨浅心里有气,知道老头子成心作弄他,无奈又急着想知道下文,只好耐着性子问:“那本日记在哪?”
  
  他爸见他这副急又急不得的模样,暗自忍了笑,调侃道:“迟了,中午我让收废品的老王秤去卖了。”
  
  杨浅猛地拿拳头敲在桌面上,过了片刻才幽幽地开了口:“弗洛伊德曾经说过,人类天生具有弑父情结,从一出生,他就注定要和父亲展开斗争,以摆脱被统治、被支配的地位,争取独立自由的权利,进而掌握家庭的主导权和社会的主动权……”
  
  他爸一口白酒喷在桌上,一面咳一面手指天花板:“就在我床头柜里。”
  
  杨浅扔了饭碗就往楼上奔,他爸看着他的背影,独自慨叹:“鸭子肥了茭白壮了,一眨眼小青年都长成流氓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杨浅挺麻溜地从他爹床头柜里翻出那本笔记,与自己手头那本样式相同,颜色有点区别,他像得了至宝一般坐在床头,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页页朝后翻着。
  
  这本日记是从一九三七年南京沦陷开始的,断断续续记了近十年,大多是对国仇家恨的发泄,杨浅翻了十几页,渐渐觉得有些耐不住,便又翻去了最后。
  
  一九四六年五月一日
  
  因政府发佈还都令,预定四日后凯旋,故我与西康之颠沛流离,总算将告一段落,我曾经于她说过,战乱之事总归不得持久,起初她还坚持与我争辩,而后便也淡了,到如今,也只说政府有恩于我们,其他的不作议论。
  
  但我又总有忧虑,如今拋弃了老调子,旧文章也不大写了,王静安亦北伐时殉了清,有朝一日,新社会必将容不得旧文化,彼时一场浩劫,便也总是免不了的罢。
  
  这些暂且不谈,说得太多,西康便又要怪我多事。
  
  昨日偶遇老格,约我明日去他家,有些年未见,他竟胖了,许是发了国难财,许是靠贗品誆了些外国人罢。
  
  一九四六年五月二日
  
  今日在老格处见到两位所谓的行家,说起来头头是道,其实我最知道不过,定是他两位老表,合起来誆我罢了。
  
  期间说到叁月份戴老闆坠机的事情,说什么从岱山当场抢到的神物,依我看,恐怕是哪家破砖窑烧出来的贗品罢了。
  
  申报我也读了,只有一把孙殿英倒出来的九龙宝剑,哪裡来的琉璃盏?
  
  一九四六年六月四日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早晨起床时便有些感觉,却分明说不出。
  
  问了西康,她确乎是记得的,但又闪烁其词,只说是回南京的第十日,没有其他。
  
  下午遇见老格,他也回来了,一聊之下似乎乘的同一班车,只是不知罢了。
  
  老格与我曾是同窗,那时亦同念过书——在扬州,回想起来似乎不太分明,但又确实是有的。
  
  之后一齐去了南京,再后来随政府逃去重庆,虽始终在一道,交往倒不甚密切,我总是劝他,现下时局不稳,合该静观其变,不应犯了读书人的忌讳,他总是听不进,交那些朋友,又去骗那些不懂行的无辜人……倒也罢了,如今连我也诓,我大概要与他说清楚,借钱总可以,但万不要找那些籍口。
  
  一九四六年六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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