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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觉得他可怜了。
温西走向他,取下耳上一对明珠坠,那是数日之前,她还在师父身边之时,那两个婢子给她戴上的饰品,那夜她离开,除了身裹着师父的那件外袍,还有耳上的这件首饰,再无其他。
她拿起不良生的手,将明珠坠放在他的手中。
不良生的手清瘦得仿若皮包骨,甚至冰冷,明珠尚且熠熠生辉,却不能为他增添半点光辉。
不良生动了动手,明珠在他的掌心滚动几下,光泽莹润,他脸上泛起讥嘲的笑意:“这个吗?”
温西道:“这已经是我拿出的最为值钱的东西了,你要的其他东西,我都不会给你,你若是不肯收下,不答应我的交易,我便死在你的面前,你也说了,死人毫无价值,想必你也不愿意做一笔亏本的生意。”
不良生又笑,只是这回,他没有笑出了声,他将手一握,明珠被纳入了掌中,“这对明珠产自东海,夜来亦有光辉,值个几许银两,今日我破例收下了。”
温西松了口气,道:“能让我走了吗?”
不良生却又道:“胥长陵……他并非让我将你带去。”
温西心中“咯愣”一下,下意识得咬唇,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又犯蠢了,不良生怎么会这么容易被她说服。
不良生笑道:“若只是这样,他何必找我呢。”
温西盯着他。
不良生一偏头,金铃儿又几声碎响,他慢条斯理得将烟杆慢慢地填装上了香草,再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那香味从清淡变得浓郁。
“他让我救你,他派人围了我的溪谷,寻了两个我的仇家,呵呵,还抓住了我的一个弱点,我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这样的对手了,真是有趣,有趣极了。”
温西的手都几乎颤抖,她从未想到师父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师父……”
不良生转过头,一缕浓香喷到温西的面上,呛得温西连连咳了几下。
“唉……我既然答应你不再去找他,但他若是来找我,我可是推拒不得的啊。”不良生举起手,在温西面前晃了晃那对明珠坠。
温西一脸愠色。
刀()
那药名为梦,纵然最能操纵人心之人,也无法操纵别人的梦境。
不良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味药,笑道:“这是缓解你身上毒性的解药,只是不能彻底解毒,这可不是我故意留有后手,若是那三枚红药的毒性全解了,那药性也没有了,你可……”不知为何,不良生说着的时候,无端有些几不能察的惆怅,“将这方子交给玄尘那道士,他知道如何使用。”
温西愣愣得接过他手中的方子,不良生仰头吐出一口烟气,笑了笑,道:“不过,我与胥长陵的生意,才刚刚开始呢。”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回报胥长陵对我的所作所为呢?”他笑着道。
温西满面青白,“你想做什么?”
不良生将手支着下巴,装作思考得道:“我发觉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嘻嘻……我要让胥长陵知道,他失去的绝非只是他所认为的那些……”说着,不良生微微看向竹屋一旁茂密的竹林,嘴角撇开一丝坏笑。
温西将嘴抿得几乎成了一条细线。
不良生的指尖对着温西的心口比划,笑道:“人的一生,不知道会有几次至死不渝的情爱,不知道你这里,能够装得下几回情深情浓呢?”
温西忽有心虚之意,不敢与他对视。
不良生扯了扯嘴角,又是一丝轻笑,他凑到温西耳边,轻声道:“骆铖一直清楚他想要的,你躲不开的。”
不良生又对着温西喷了一口气息,温西来不及问个清楚,就见他举起衣袖,掩唇轻笑,随后一点足尖,后退着踏着满池碧叶,掠出了数十步之外,立在远处水边之上。
温西紧追几步,却被池水阻下了脚步,她望着不良生,手指慢慢收拢成拳。
不良生垂目,看着她,手指间不停地将那两枚明珠转来转去,最后转身离去。
竹林之中,迅速现身几人,为首的是个瘦削干练的青年,他瞟了眼不良生消失的方向,满面凝重。
他身边的人道:“要不要派人跟着?”
青年摇摇头:“看着温姑娘要紧,此人难测,先不必惊扰。”
这青年正是雁。
*
温西自下山之后,一路上一言不发。
途经一座小镇,她瞧见路边的铁匠铺子,忽地拉了马跳下来,对着摊子上的大大小小的物件翻检了几下,抽出一柄短匕。
“这是剔骨刀,姑娘要买,小的再磨利一些?”那打铁的汉子笑着奉承道。
雁与其余翎使就站在一旁,雁瞧见温西眼中有着愤怒压抑之色,并没有打算阻止。
温西接过被新磨了一遍的利刃,握在手中,忽觉有了几分气力。
“姑娘,这是上好的生铁打的。”汉子搓搓手笑道。
“要多少钱?”温西问道。
汉子打量打量温西穿着,见她衣衫装束不似乡农,便笑着举起一根手指,道:“一两。”
这种铁刃极是便宜,卖给乡下的屠夫使用罢了,最多不过十来个铜板,温西一皱眉,本想还价,一旁的雁伸来一只手,在铁匠的摊上放下一块碎银,看分量应有两三两,他对着铁匠目无表情地道:“再配个刀鞘。”
铁匠欢喜不已,忙不迭地应是,去一旁翻检起来。
温西一愣,扭头看他。
他对着温西道:“温姑娘,刀刃锋利。”
温西收敛了些怒色,道了声谢。
铁匠寻来一个牛皮做的刀鞘,虽然粗糙,聊胜于无,温西将匕首佩在腰畔,伸手便能取出,上马之后,一甩缰绳,一行人向着沐川城而去。
静水禅院在沐川城外,往日温西不知道来往过多少回,去得禅院的小路铺着青石板,踏于其上,苍苔湿滑。
路旁是山溪潺潺,溪中怪石嶙峋,水岸旁不时有猿猴空鸣。
温西立在石阶上,先吐出一口气息,再提起裙裾,拾阶而上。
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衣衫,脚步飞快,似要融入这山林一片绿意之中,雁靠在山下一株古树旁,其余人三三两两分散四下。
山林里蝉鸣不止,忽有数骑沿着水边而来,是鸦,她看见雁之后便下马走来。
“温姑娘没事吧?”她问道。
雁点头:“无事。”
“此事,你打算如何向殿下回禀?”鸦有顾虑,她是因为温西使用雁的信鸽传信才停止追踪,幸而此事不过插曲,若温西真出了事,她与雁都无法向殿下交代。
“据实回禀,你还想如何措辞?”雁扫了鸦一眼。
“你!”鸦面容微沉,雁的态度令她恼怒,“温姑娘究竟见了什么人?”鸦努力平复了下心情,问道。
雁眼眸微微动了一下,他直起身,走到溪边,望着对岸的一片绿意如浪的青竹,道:“此事,你不必管了,我会亲自向殿下解释。”
鸦立在他身后,只见其背影,她直觉,此事深有内情,但她不可能从雁口中问出话来。虽恼于雁的态度,她却无可奈何,只得看向青石小路通往的山林,一挥手,诸属下立刻散开,隐于林间。
温西走得很快,山中虽清凉,却还是出了一身的汗,直到她看见了青石路尽头的一处袅着佛香的小院,才恍然停下。
小院中传出笃笃木鱼声,声声响响,不急不缓,悠然有意。
她的脚步不再那般仓促,甚至透着迟疑,不过短短的一段路,她走了很久才到门前,抬起手,轻轻地扣了三下。
一阵细碎的脚步过后,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是个小沙弥,温西并不认得,这孩子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头顶戒疤,身披僧衣,似模似样地对着温西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又仰头道:“禅师说女施主来了之后,先去给佛主上柱香。”
温西瞧他可爱,心中不免扫了些俗世忧愁之心,露出些笑意,道:“禅师知道我要来?”
小沙弥点头,“禅师说,女施主几年未至,算算时日,也该来看看他了。”
温西有些赧颜,若非有求于了明,她是想不起来到静水禅院的。小沙弥在前引路,带得温西进了大雄宝殿,又给她递来三柱清香。
佛语()
温西同他道谢,弯腰接过香,在烛上引燃了,对着殿上的神佛默祷叩首,再恭敬得插入香炉。
小沙弥去了案前,提起木鱼敲了数声。
温西抬头,见泥佛高大,满目慈悲,佛案上供香花宝烛,她却露出些费解的神色,看了佛像许久。
小沙弥问道:“女施主,你有何疑惑吗?”
温西同他笑了笑,“禅师不曾同你说过,活于人世,不免时时疑惑的话吗?”
小沙弥挠挠光头,“禅师说了,参禅悟道,便是解惑。”
温西笑着也摸了摸他的光头,“你这小孩,也有疑惑啊。”
小沙弥正色道:“阿弥陀佛,我年岁小,有疑惑是常理,宇宙广大,世人渺小,故而要时时思索。”
温西掩唇而笑:“很是很是,你说的对。”
随后小沙弥又要给温西引路去找了明,从大殿后走出,是一条湿滑的林荫小路,温西伸出手去牵那小沙弥。
小沙弥脸一红,一本正经得道:“阿弥陀佛,我、小僧常来常往,不会摔着。”
温西一笑,“你几时来的禅院?”
小沙弥想了想,道:“嗯,到明日,就整好两年了。”
温西又笑问道:“禅师怎么会想起收个小徒弟呀?”
小沙弥挠挠头,“禅师说我有慧根。”
温西噗呲笑道:“老和尚还会拐骗孩子呀。”
小沙弥便板着脸道:“女施主休开玩笑,禅师得道之人,怎会拐骗孩子。”
这孩子正经老成的好玩,温西又笑,小沙弥引她到了一处茅舍之外,垫着脚伸着脑袋想看看屋内,却闻见一声轻咳,“丫头,你同佛主求了什么?”
小沙弥仰头看温西,小声道:“禅师在等你呢。”
温西也小声同他谢了声,便脱下鞋履,进了那茅屋。
屋中,不过竹席与经卷,窗边,跪坐一名清瘦的中年僧人,正在搅着泥炉上煮的一锅苦茶,眉目低垂着,手指修长,拈着一枚黄铜茶汤匙,披着一身浅灰的僧衣,在一片绿影之下,犹如画中之人之境。
温西悄步入内,在他对面坐下,对着这般沉静的景色,不免恭敬得端正了些态度,“你之前说,佛于化境之外,修的是天地的功德,怎会授予世人功名利禄,故而我什么都不求。”
了明轻笑一声,转而道:“近日,江南多了几场雨,你来的倒是时候,不热不闷。”
他舀出一勺茶汤,倒在陶碗中递给温西。
温西盯着他手中一汪碧色,想是极苦涩的,不免苦了脸,“不喝成吗?”
了明摇摇头笑道:“苦尽回甘,这才是好茶。”
温西只得接过,小心抿了一口,果然清苦无比,令人咋舌,不由抱怨道:“你这庙里香火稀疏,想是就因这待客的茶水苦煞人,无人敢来了。”
了明淡淡笑道:“山寺相待,自是有缘人,你今日不就来了吗?”
温西被勾起了心事,她不由捏着茶碗,扭头看向窗外,窗外,是万千不见尽头的修竹,“和尚,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师父的身份,是不是?”
许久之前,胥长陵便时常来静水禅院,或与了明辩一辦机锋,或论一论古今,谈及晦涩之处,胥长陵总借故将温西支开。
了明依旧搅着茶汤,苦香连续不断。
“丫头,你是谁?”他问道。
温西一愣,她看向了明,了明的眉眼之下,有一抹恬淡之色,他的人,如同他的衣衫的颜色,如同飘逸墨香的经卷,自然而素淡。
“我……不知道……”她是温西,但是温西这个名字是师父给她的,那只是一个名字,除却这个名字,她是谁?她本应是谁?温西骤然不能回答。
“你师父又是谁?”了明又问道。
温西张张口,低声道:“他是晋华国摄政王。”
了明微叹,“他来我禅院之时,只是一身白衣的温言,但他却未曾放下心中的剑戟,我便知道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再次成为胥长陵的。”
温西心有低落,那个一身白衣的师父,已经再也不见了。
了明又道:“丫头,你心中觉得自己是谁,便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又有何分别,不过是个称呼罢了,爱你之人不会因你的名字,懂你之人不会看你的身份。”
温西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依旧不能释怀,“可是我师父他,已经随着他的名字与身份变成了另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