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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她说的这番话……谢璇想来想去,觉得她没必要骗她一个小姑娘,这么说,应当是出于对皇后娘娘的关心。
好在各家用饭的规矩不同,谢璇哪怕沉默少言,上首两位也当是谢家规矩如此,并未觉得异常。
饭后歇了半个时辰,后晌又抄了两个时辰,才算是抄好了。
外头的雪早已经停了,前前后后纷扬着下了一整天,这时候雪几乎有三寸厚了,踩在上面,轻易能没过脚踝。西平伯府里本来就不事奢华,一应屋宇装饰从简,被这深雪覆盖,愈发只觉得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那些藏在雪下的万种风云皆都消失。
南平长公主收好了经书,说是要趁着天色尚早送进宫去,一面又叫人分出车马来送谢璇。谢璇哪敢这样劳烦,唐夫人也觉得不必折腾,又不敢叫谢璇独自回去,便叫家下人备了车马,由唐灵钧送谢璇回去。
*
唐灵钧长得愈发高了,十五岁的少年,个头儿就跟雨后春笋似的。
谢璇上回见他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如今隔了几个月再见,便觉他身材愈发高挑,像是风中挺立的竹竿似的。
两人出了西平伯府,因为还有层云堆积在空中,酉时刚到,天色就有些暗沉沉的了。府门前的积雪已经扫净,马车辘辘的行过去,谢璇抱着手炉子靠在软枕里,掀起侧帘的时候,能看到旁边堆叠极厚的深雪。
墙头瓦上皆是白茫茫的,树梢被积雪压弯,沉甸甸的坠下来,偶尔有晚风吹过,便开始簌簌的往下掉。
唐灵钧就骑马在侧前方缓行,背影颀长高挑,不时的转过头来看看马车是否无恙。
到了街市上,这会儿正是官员们出了衙署,车马交错拥挤的时候,俩人的车便被堵在那里,乌龟似的慢慢往前爬。
唐灵钧似乎觉得百无聊赖,索性策马到了谢璇旁边,挑起一方车帘,目光灼灼的,“车子走得好慢,我骑马送你回去如何?”
“若是赶时间,不若你先回去吧?”谢璇也有些不好意思,“如今快年下了,五城兵马司通常巡查得更严,不会出什么岔子。否则等你送我到了府上再回去,岂不是已入夜了?”
这些话唐灵钧统统都忽视了,只是依旧灼灼的盯着她,“你不想跟我骑马是不是?”
……谢璇抱紧了怀里的手炉,稍稍尴尬。
她又不是全然懵懂的少女,先前对唐灵钧的异常已经有所察觉,如今被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只是她跟韩玠同乘一骑、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都没觉得什么,可若是跟唐灵钧……
两人年龄相差太少,就连一人一骑的回去都觉得奇怪,更别说旁的了。
谢璇只能搪塞,“外头风太冷了,骑马回去必会着凉,还是马车里暖和些。”
“唔。”马车半天没动,唐灵钧便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盯她。
谢璇心里倒是没起什么波澜,只是往里缩了缩,“天已经很冷了,唐公子还是回去吧,免得受了风寒,叫令堂担心。”
“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哥哥,如今赶我走就是拒绝我了?”唐灵钧喟叹。
他的直白叫谢璇稍稍诧异,随即笑了笑算是默认。
唐灵钧却没有退却的意思,往近处凑了凑,“六姑娘聪慧灵透,今日我母亲见过,必定十分欣赏。”他忽然转了话题,随即那双眼睛里便露出天生的野性来,“我母亲是铁勒人,父亲小时候也曾在铁勒游历。据说铁勒民风彪悍,男子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就会拼力抢过来据为己有——当年我父亲就是抢了我母亲,才有的我。”
他说的直白,眼神却更直白,将所有的心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这个深雪黄昏的街市上,周围车马交错、行人如织,冷冽的晚风让每一寸肌肤都觉得冰寒。他的目光却像是燎原而起的火焰,炽热而直接,叫谢璇想起韩玠曾说过的漠北篝火,透着张扬与野性。
谢璇诧异于那种陌生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抱紧了手炉,避开他的目光,而后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韩玠。
天色渐渐暗沉,飞檐层叠的街角处,他一袭墨色披风覆身,骑着红色烈马,正缓缓行来。
第091章()
街市间熙熙攘攘的全是车马,韩玠娴熟的御马而行,穿过人流来到车跟前,墨色的披风上落了些积雪。他远远就看到了掀帘望过来的谢璇,临近了认清旁边是唐灵钧的时候,就有些诧异,问道:“怎么在这里?”
“长公主请六姑娘过来抄经,天色晚了,叫我送她回去。”唐灵钧看一眼韩玠的来路,“表哥,各处都是这样么?”
“雪太厚,压塌了几处民房,还有些许多树被压折了拦在路上,车马难行。”韩玠皱眉看一眼前方,各式各样的马车横七竖八的摆着,除了行人能通过之外,车轿是几乎没法动的。路上的积雪被压出一道道车辙印子,有辆车还滑到了路边的渠沟边,家丁们正费力的往外拖。
瞧这样子,就算这会儿不堵着了,也未必能顺畅的走过去。
他随即策马往前两步,掀开马车的帘子,朝谢璇道:“这般等到半夜都未必能回去,走吧,我送你。”
车厢口坐着一脸焦急的芳洲,闻言便看向谢璇。
谢璇原本还以为只是这一段人流密集的地方堵一些,听韩玠一说,才知道各处都是如此。如此深雪是许多年未曾遇到过的,赶上行人归家、官员回府的时间也就罢了,那些民房压塌、树枝压折,一时半会儿清理不掉,一路上不知会有多少阻碍。
她意有所动,忍不住往远处瞧。
唐灵钧就在外头,似有不信,“那边快疏通了吧?再等等兴许就好了。”
“不会这么快。”韩玠笃定,瞧了唐灵钧一眼,“天色已晚,再等下去,咱们受得住,璇璇可是受不住的。”他将手伸进去,叫谢璇,“过来,我送你。”
唐灵钧才被谢璇给拒绝了,心里不大乐意,当即道:“表哥,大街上众目睽睽,要怎么送?”
“难道就等着?事急从权,哪那么多讲究。我自会同谢叔叔解释。”
谢璇坐在车厢里,也是觉得气温愈来愈低,怀中手炉里的炭怕是熄了,远不如方才温暖。若是再这样滞留下去,恐怕她真得冻僵了手足回去。何况——她看了一眼唐灵钧,主意一定,便道:“那就劳烦玉玠哥哥了。”旋即出了车厢,是要与韩玠同乘的意思。
后头唐灵钧脊背一僵,硬生生咽下了已经冲到喉头的话语。
谢璇有意打消唐灵钧的念头,此时也不多看他,见韩玠递了披风过来,微一犹豫,接过来裹在身上,旋即骑上马背。韩玠的披风罩在她的身上便格外宽大,她取了风帽戴好,左右收紧披风,将整张脸都埋进里面,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韩玠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唇,转向唐灵钧,“既然闲着,不如与我一道,你送芳洲过去?”
唐灵钧恨恨的咬牙。
表兄弟俩感情不错,韩玠对谢璇的心思,唐灵钧自然是知道的。方才韩玠较劲得胜,那瞧过来的眼神里就被唐灵钧解读成了得意,便有些愤愤不平,悄悄的举了举拳头,自是不肯认输的意思。
韩玠瞧见,付之一笑。
不过天色愈来愈暗,唐灵钧就算跟韩玠赌气,也不能为此耽误时间,只好让芳洲到了他的马上。这条路自然行不通了,两人折身往回走了片刻,便由小巷往恒国公府走。
马蹄踩过深深积雪,咯吱作响,晚风吹过的时候,掠起雪沫子往脸上扑,冰凉冰凉的。呼出的热气到了外头,便成了白白的一团雾,水汽凝在眼睫上,如同冰花。
外头冷的刺骨,韩玠的披风却是很暖的,谢璇极力让自己缩在披风里,后背紧贴着韩玠,于寒冷暮色之中,觉出一种心安。她依赖般的往后蹭了蹭,几乎将整个人送进他怀里。
韩玠似有察觉,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伸过去将她紧紧环住。
刺骨的冷风迎面扑过来,卷着飞扬的雪渣。忽然想起雁门关外那个寒冷的冬夜,他独自骑马走在雪地里,铠甲上鲜血冻结,浑身的伤口都像是麻木了,他意识模糊的随着马步摇晃,在漆黑的夜色里,那样孤独又绝望。
巷子两侧都是人家宅院,昏黄的灯笼挑在门口,清晰的映出雪影。
似乎又下雪了,绵绵密密的,裹挟着寒风。
然而心里却像是有火炉在燃烧,让周身的血液都暖热起来,若不是怕冷风吹着谢璇,他甚至想要策马疾驰、放声长啸。隐隐听到谢璇叫了声“玉玠哥哥”,他低头道:“嗯?”
“我有话想对你说,关于皇后娘娘的。”
“今晚我去找你。”韩玠收紧了手臂,唇角弯出轻快的弧度。
冷雪寒风皆不必畏惧,他最爱的姑娘就在怀里,关心他、牵挂他、依赖他,只要这个念头浮起,韩玠便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曾在雁门关外失去的那个世界,仿佛又重新回来了。
*
深夜的棠梨院,万籁俱静。
谢璇裹了披帛坐在书案后面,慢慢翻阅一本地理志。书桌前的地上拢着炭盆,上头炭火烧得正旺,红通通的颜色叫人心里暖融融的,连带着旁边博山炉里的香气都馥郁了几分。
芳洲又一次进来帮她添了茶,掩着嘴打个哈欠,“姑娘,夜已经深了,明天瞧吧?”
“我不困,你跟木叶先去睡——茶壶留下。”谢璇指了指炭盆,“就吊在那上头,渴了我自己泡茶喝。”
芳洲这已经是第三次来劝了,见谢璇依旧无动于衷,只好从命,“那我就在外头眯会儿,姑娘有事就吩咐我。这样灯下读书太熬眼睛,姑娘别太晚了。”
“嗯,去吧。”谢璇头都没抬。
她的手里是一本地理志,主要讲庸州一带的地理风物,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涉及雁鸣关的。谢璇以前多读诗书,偶尔也会瞧佛经,对地理风物之类的兴致不算太高,并没读过这些,今日偶尔翻到此书,瞧了两页,不自觉的想起韩玠来,想象他在那些山川之间的生活,就有些不忍释卷了。
将雁鸣关一节几乎翻完了,她才听见等待中的动静。
韩玠又是堂而皇之地自正门进来的,身上裹着大氅,落了满身的积雪。他闲庭信步般走入谢璇的书房,竟像是到了自家的地盘似的,将那大氅往衣架上搭着,走过来瞧了瞧谢璇的书,“庸州地理志?”
谢璇掩卷搁在案上,“外头还在下雪么?”
“又在下了,城内尚且如此,城外还不知有多大。恐怕明儿灾情的奏报就要随着雪片飞进来了。”韩玠瞧她身上穿得单薄,伸手试了试脸上温度,问道:“今晚冒雪回来,喝姜汤了吧?”
他刚从夜雪中进来,身上还带着点寒气,就算身体像个火炉似的,指尖也还是有些冰凉。谢璇取了蒲团放在炭盆旁边,“已经喝了,玉玠哥哥坐吧。”随即倒了两杯茶。
韩玠坐在对面,看她做着这些,目光渐渐柔了起来。
这样的围炉夜话是暌违已久的。上一次这样自然而然的亲近,是什么时候了呢?那还是她去世那年的春节吧,他难得回京一趟,便拿所有的时间跟她腻在一处,下雪的夜里,围着暖融融的火炉相拥而坐,哪怕是什么都不说,都叫人幸福得想要微笑。
窗外咔嚓一声,像是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谢璇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韩玠连忙接住。
指尖触到细腻温软的肌肤,谢璇像是有些闪避,只将茶杯递给他,便将手收了回去。
韩玠噙着笑意看她,谢璇便咬了咬唇,“我等你过来,是为了说正事。”
“嗯。”韩玠似笑非笑,啜了口茶。
他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十二岁的姑娘深夜请男子来自己的书房已是出格,她会这样做,无非是关怀他的处境,他若是举止轻浮唐突,那就真是太混账了。心头那一丝浮躁被压下去,韩玠收了衣襟,端端正正的坐好。
前世今生,他已经等了她很多年,这两三年的时间,他等得起。
谢璇也喝茶润喉,“外头人多眼杂,许多话说起来并不方便,这样反倒更自在从容。”她像是解释似的,炭火热熏之下面色微微泛红,“今儿我去西平伯府,大长公主在为皇后娘娘抄经祈福,我才知道皇后娘娘的病原来九月就有了苗头。玉玠哥哥,你知道这些么?”
“九月?”韩玠有点诧异,随即摇头,“皇后身边消息封锁得紧,大家都不能随意刺探。我只知道她是十月底病倒宣的太医,怎么?”
“我听长公主说,皇后娘娘九月里是心神不宁,如今更是有些恍惚。玉玠哥哥,我记得你曾在□□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