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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正门所显示的气派不同,宅第之内反而显得十分朴素,廊道扶栏皆无雕饰,门窗梁椽不见彩绘,中庭空地上未曾种植花木,只看到一片枯败的杂草,偶尔经过几个跨院的门口,隐约可见院内搭着架子,不知是用来种什么的。
史高一直不着痕迹地打量这座宅第,因此,不由就显出讶异之色,被他牵着手的刘病已察觉了他的脚步稍乱,抬眼看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不禁挑眉,唇角也稍稍上扬。他摇了摇史高的手,指了一下穿堂的门板,示意他注意材质。史高会意,定神看了看,不由心惊。
——看起十分不起眼的屋舍,所用的木材,除了柏木、松木,便是极为名贵的木兰、杏木等材料……
此时,那位家老已经领着两人穿过了两重院子,史高与刘病已都有些累了,家老虽然没有回头,但是,放慢的脚步似乎说明他已经察觉了两人的状态。
又经过了一间穿堂,两人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正对着他们的正堂上灯烛闪动,宛若白心昼,灯光映照下,白玉柱础,鎏金辅首,无不熠熠生辉。
家老很识趣地停步,一脸微笑地看向满脸惊叹之色的少年,眉角一挑,目光还是落在刘病已身上:“禁中何等气象,皇曾孙为何也如此惊讶?”
刘病已一愣,反应过来,脱口而出的竟是:“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史高也不由皱眉——名刺上并未提及刘病已,为何卫家的家老竟能直言刘病已的身份?
家老看着两个少年显出戒备之意,不由失笑:“皇曾孙不知道自己肖似令祖吗?”
刘病已一愣,还想再说什么,就听到一个很是耳熟的声音:“甲老,何必逗稚儿呢?”
刘病已立即抬眼望去,随即便大惊失色,猛地向旁边一蹦,抬手指向站在北堂门口的男子。
“你……你……你……”刘病已急得满脸通红,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
男子一身青衣,腰束革带,头顶戴着最普通的一梁进贤冠,明亮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头上花白的发丝与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含笑的眼中满是沧桑,却莫名地让人感觉平静……
史高怔怔地看着这个长者,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最后,所有感觉汇成了唯一的念头——这才是卫家人啊……
刘病已依旧指着那个,连连跺脚,却始终说不出话来,最后竟连那个“你”字也说不出了。
他的脑海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完全无法正确地反应。
发生在一年多之前的某些情景片断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翻腾。
——男子轻抚他的头,慢慢道,“我是你的长辈,但是,你不需记挂这些。”
——“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男子将他拥入怀中,在他耳边低声询问。
——男子哭笑不得,无奈地解释:“只是与我家有联系,于你不好。”
——他颤抖着,男子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坚持着,劝说着:“你是太子的元孙,是孝武皇帝的嫡系,是大汉的正统后嗣。你只要记住这些就够了。”
——男子平静地说:“病已,我是没用的人,纵然倾尽所有,于你也没有太大的帮助,而我家的姓氏却会阻碍你的前程……所以,你不需要记住……”
——从长安到茂陵,从茂陵到长安,一个来回,他得到又失去……
刘病已已无法动弹,僵硬地指着男子,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卫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从激动到怔忡,始终一言不发,眼中的笑意却渐渐加深。
比他更年长的家老在堂下十分严肃地提醒:“吾君,何必逗稚儿呢?”
卫登的笑容顿时一僵,一口气哽在喉咙,差点被呛死,却只能朝天翻个白眼,随即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也唤回史高与刘病已的注意力。
“两位公子,请入堂叙话。”卫登一派优雅地邀请。
史高立即长揖而答:“敢不从命?”
卫登是长辈,又是主人,自然在主席坐下,刘病已与史高则分别坐在左右两边的席上。
落坐之后,卫登首先对史高答辞:“史公客气了。尊家方至长安,万方事务繁杂,何必即来进贺?”
史高是长子,这两年往来应酬也不少,立即有板有眼地回答:“敝家此迁多蒙卫君相援,既至长安,岂有不登门答谢之理?”
卫登微微一笑,没有再客套,摆手道:“既来了,便没有不进宴的道理。我已遣人去史家告知,你们二人在我家住一宿。”
史高一愣,方要推辞,就听年纪已经不小的卫家家主笑道:“微备薄酒而已,免得有些人没记性!”
史高与刘病已相视一眼,见彼此都是不解的神色,不由一愣,卫登呵呵一笑:“也不是没记性,只是敝宅鄙陋,仆不成器,都无法让人记住!”
史高与刘病已都不笨,一听这话,史高立刻看向刘病已,却刘病已一脸尴尬,半晌才道:“卫君的意思……我来过这儿?茂陵那次,也并非我第一次见君?”
卫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听说曾孙与中宫很熟?”
刘病已一愣,好一会儿才僵硬地点头。
卫登十分诚恳地询问:“曾孙与中宫何时认识的?”
刘病已不由皱眉,怔忡了好一会儿,僵硬地转头,慢慢地打量四周。
卫登不由觉得好笑,唇角勾起的弧度更加明显:“曾孙不必看了。我怎么也不会在北堂正厅见自家侄女!”
刘病已不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却让卫登更觉无奈。
“曾孙……你记得敬夫人,记得中宫……”
“没有!”刘病已立即否认,卫登不由微微挑眉:“没有?”
刘病已重重地点头:“我不记得敬夫人……我只知道,我应该见过她……”他想了想,“是不是那时,我也见卫君?”他记得兮君,因为,那是他在长安第一个玩伴……因为他毁了兮君当时最喜欢的东西……因此,尽管再见时,兮君对自己已完全没有印象,他也没有半点怨言。
卫登无言以对,史高却听明白了,怔了怔之后,十分抱歉地对卫登低头解释:“卫君……病已当初才六岁……”
史高想起,其实他听父亲说过送刘病已来长安属籍的经过……其实,他知道,刘病已当初入掖庭前就是住在卫家的……
他想起,当今皇后乃是大司马大将军的外孙女,想必,也是那时便与刘病已认识的。
卫登失笑:“我知道!还能真的计较不成?”
他忽然觉得,史家长子也蛮有意思的。
史高一愣,随即也笑了——的确,卫登还能与刘病已计较这种事吗?
——要六岁的孩子记人……也的确是强求了……
史高刚刚释然,眼角便瞥见刘病已沉重的神色,笑容不由一僵,不过,没等刘病已开口,卫家家老便领着奴婢进来布膳,有些话自然是不好说了。
因为只是两个年少的晚辈,卫登并没有陈鼎食,也没有准备百戏歌舞,只是让家人准备各色菜肴与米酒,此时,看了看食案上的菜肴——腼羔(焖炖羊羔)、脍鲤、蹇(驴)脯、雁羹、貊炙、甘瓠、韭卵(韭菜炒蛋)、葵汤——的确都是应时的佳肴,应该很合的少年口味。(注3)
卫登十分满意,自沽了一杯米酒,示意两人举杯,史高规规矩矩地起身,道了小新岁的贺辞,刘病已却是将酒一口饮尽。
卫登不由挑眉,受史高的贺辞满饮之后便示意持器的侍婢退下,抬眼看向刘病已:“曾孙似乎有心事?”
史高默不吭声地坐回原位,刘病已放下耳杯,抬头看向卫登,似乎是因为酒力的关系,他的脸上显出异样的红晕。
少年皇孙认真地点头:“是的!我一直有事想问卫君。”
“曾孙但说。”卫登轻轻颌首,“仆尽力为曾孙释惑。”
少年皇孙站扶案站起,走到卫登的席前,十分委屈地质问:“卫君为何不愿做我的亲人?”
卫登不由闭眼,片刻之后,他睁开眼,黑眸之中一片让人不敢直视的深遂平静。
刘病已听着自己在这个世上仅存无几的血亲冷静而言:“无论世人如何看,卫氏乃是废后的家族!”
卫登近乎残酷地割断那份血缘:“尽管是同一个人,然而,故皇太子之孙与废后的曾孙的意义截然不同。”
“皇曾孙你不需要记得自己与卫氏的亲缘!”
注1:二十级爵的分档根据刘劭的《爵制》,相关研究也有不同的意见。
注2:列侯之子中,除后子之外的诸子为何爵,易楚没有找到任何资料,只能根据《二年律令》中关内侯之子的情况推测,也因为没有相关记载,易楚个人觉得,列侯之子的爵位应该在五大夫以上,降等也不像其它级别那么恐怖,总言之,这段纯属虚构。
注3:菜名出自《盐铁论》,基本上都是当时市场热卖的食物。(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9、史家琐事()
聪明人总是喜欢用迂回曲折的手段达到目的,倒不是因为那样才能显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是因为聪明人总是热衷于用最小的代价达到目的。
史恭举家迁居长安,虽然不无史家内部争权夺利的原因,但是,多多少少,史恭都已明白,他们一家想显赫,除非是家门有幸,生了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否则,他们的希望绝对在他妹妹的那个孙子身上。因此,母亲贞君逝后,史恭狠心地放弃了自家在鲁国的一切,迁居长安。
之所以首先与卫登结交,看中的也不过是卫家与霍家的关系。
听史高说完卫家的事情,知道刘病已的心情很不好,史恭便吩咐长子好好安慰他。
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史高不无担心地道:“阿翁,要不要请医者来……”
史恭微笑,十分欣慰地摇头:“没事的!只是有些累而已。”
见父亲尚算有精神,史高也不再坚持,刚要退下,就听父亲感慨万千地道:“放心!我还想着要看你们兄弟仨与病已成家立业呢!”
史高顿时脸红——其他三人尚小,他却已经十五,到该议婚的时候了。
“阿翁会长寿千秋的!”他嚅嚅地应了一声,便疾步离开。
史恭看着长子跑开的背影,不由摇头失笑,随即又叹息着道:“该不会是心有所属了?”
帷幔轻动,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少妇微笑着走到床边,替史恭掖了掖被角,才抿唇笑道:“大郎是最知礼的,恐怕还晓人伦之事呢!”
史恭认同她的话,却随即皱眉:“这可不行。娶妻自要慎重,不是着急的事情,但是,大郎今年都十五了,岂能不晓人伦之事?他屋里的傅婢(注)都在做什么?”
少妇连忙宽慰:“君言重了。从去年开始,君便经常卧病,家中诸事都是大郎主持的。着实辛苦,哪里还顾得上其它?再说这种事情,郎君无意,主君无话,傅婢岂敢多事?或者君为此急焦?”她低头一笑,“……若是吾君心急……妾这就去安排……”
史恭白了她一眼,却见她根本不惧,依旧笑得愉悦,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也不急在这一时!”随即又问道:“病已那边可安排妥贴了?”
少妇正色回答,虽然依旧微笑,语气却认真了许多:“小公子那边,安排的是妾的傅母跟绯姬一起照看。知道公子孤苦,担心家中奴婢没眼色,妾没敢安排其他人。”
史恭的三子,史家上下都以大郎、二郎、三郎唤之,刘病已年纪最小,辈份也最小,因此,当年初到史家,上下所有人便都以“小公子”称之,如今自然也是如此。
史恭很满意地点头。
这位比他年轻不少的少妇是他的继室,也是史高、史玄与史曾兄弟三人的姨母。她的傅母,史恭自然知道,那是极妥贴的人;绯姬是他的元配当年陪嫁的滕妾,如今是史恭的御婢,也是极稳重的人。——这两人的确是再妥贴不过了。
“也好。病已毕竟不会长住我们这儿,但是,他在这儿,便不能委屈他。”史恭还是叮嘱了一句。
少妇自然是顺着他应了诺,随后,又陪他说多了好一会儿闲话,待他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正寝。
顺着廊道走了一会儿,她又停步,领着一众婢女往史高所住的院子走去。
史高他们兄弟三人与刘病已的都住在正寝西边的两个院子里,史高是嫡子,独居一个院子,史玄与史曾合居一个院子,刘病已则被安排在史高那个院子的东厢。
继母不易做,虽然是史高他们的亲姨母,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