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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历数,人告其心。敕身齐戒,施教申申。乃立祖庙,敬明尊亲。大矣孝熙,四极爰輳。”
肃穆之音丝丝入耳,鄂邑长公主也终于察觉了歌乐的不对。
“陛下……”鄂邑长公主出声低唤,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她的额头上已满冒出汗珠。
“祖宗之音,不可听乎?”刘弗陵咽下鱼脍,轻轻放下镶金的象牙箸,慢条斯理地反问了一句。
桑弘羊是御史大夫,也算是责无旁贷,竟立刻起身,跪于堂中,叩首劝谏:“此乐当陈于前殿房中,祭祖宗、娱神灵,而非君臣燕饮之时可闻!”
霍光虽未起身,但是,也附和了一句:“此乐乃天子之乐,非人臣可观可闻。”
刘弗陵垂下眼,却是道:“朕即天子,朕令女乐倡人演,诸君即可观可闻。”
霍光与上官桀都没有吭声,桑弘羊却断然反驳:“此桀、纣之言也!”
“噤!”刘弗陵厉声喝道。
桑弘羊却不肯退让:“祖宗之制非不可变易,然则,随上心而变,灭亡之象!”
“……王侯秉德,其邻翼翼,显明昭式。清明鬯矣,皇帝孝德。竟全大功,抚安四极。……”女乐的歌声中,桑弘羊的谏言竟如金石掷地,震人心魄。
霍光不由低下头——论受诏之心坚,他与上官桀,甚至金日磾,都不及桑弘羊!
——只因是先帝所立之君,只因是先帝遗诏所言之命,桑弘羊对这位少帝便忠心不二,即使也有沮丧退避之心,然而,也只有他会在这种时候,一心劝谏!
仿佛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刘弗陵的语气稍稍缓了一下,但是,说的内容却是让人更让人心惊:“有三位君子相辅,朕纵有桀、纣之心,又徒奈何兮?”
这句从天子口中说出,霍光与上官桀又如何安坐?
两人起身在“海内有奸,纷乱东北。诏抚成师,武臣承德。行乐交逆,《箫》、《勺》群慝。肃为济哉,盖定燕国。”的歌声中,稽首谢罪。
霍光道:“臣等不敏,不敢受陛下此言。”
“臣不肖,敢辞。”上官桀紧接着拜首言道。
桑弘羊更是直接以叩首:“陛下欲死臣!”
这个状况,即使女乐再如何专心致志,也不可能再无视了。
“……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大山崔,百卉殖。……”
歌声嘎然而止。
“继续!”刘弗陵抬眼看向堂前的女乐,语气淡漠地命令。
女乐面面相觑,最后,终究是几个领头人的带领下,继续表演歌舞。
“……民何贵?贵有德。”
“安其所,乐终产。乐终产,世继绪。飞龙秋,游上天。高贤愉,乐民人。”
渐渐高亢的曲词却不能让人觉得欢快,女乐的紧张让颂词也带上几分凄意。
“君等乃先帝所命,朕岂欲死君等?”刘弗陵的语气带出了几分讥诮,“朕甚体谅君等之意。”
霍光等人有些困惑了,鄂邑长公主却是有些心惊了。
——很显然,这次夜宴的目的绝对不是少帝之前所说的那样。
……根本不是为了对付霍光!
——这位少帝竟是连她都瞒了!
想到这儿,鄂邑长公主觉得如置冰窟,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丰草葽,女罗施。善何如,谁能回!大莫大,成教德;长莫长,被无极。……”
一片寂静,十七章的《安世房中歌》已唱完了第八章,女乐开始吟第九章的歌词,歌声由高亢转为坚定有力。
“雷震震,电耀耀。明德乡,治本约。治本约,泽弘大。加被宠,咸相保。德施大,世曼寿。”
铿锵之声中,年少的天子慢慢言道:“朕其实更喜先帝之乐。”
众人都不吭声,只听到天子隐约有些尖锐的声音:“朕承祖宗社稷,却是先帝之子!子当践父行!然也?”
“然!”霍光毫不犹豫地接口。
上官桀与桑弘羊同时一愣。
刘弗陵也不无讶异,不过,他立刻就追问出声:“先帝十六冠,朕亦应如是!”
上官桀不由心惊——这位少帝的心思竟在这里?
“陛下!”霍光抬起头,看了一眼年少的天子,随后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冠礼之时,先帝尚是皇太子。”
上官桀立即反应过来,却随即就为霍光的心思之深而心惊胆颤——如此迅速的反应,霍光究竟想过多少次?
霍光说:“未冠即位,陛下当法孝惠皇帝。”
——孝惠皇帝十六即位,四年三月方行冠礼,正是二十岁。
这个理由无可挑剔,却让刘弗陵勃然大怒。
“朕一生不冠方合汝意也!”刘弗陵冷笑。
霍光叩首:“臣奉先帝之诏……”
“先帝已崩,朕方为汝君!”刘弗陵断然言道。
霍光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应声。
上官桀也没有吭声,但是,刘弗陵却不容许他沉默:“左将军以为朕所言当是当非?”
上官桀稽首再拜,一丝不苟,伏首在地却久久未言。
殿中只有女乐的歌声绵绵不绝。
“……都荔遂芳,窅窊桂华。孝奏天仪,若日月光。乘玄四龙,回驰北行。羽旄殷盛,芬哉芒芒。孝道随世,我署文章。……”
“桂华冯冯翼翼,承天之则。吾易久远,烛明四极。慈惠所爱,美若休德。杳杳冥冥,克绰永福。……”
“左将军!安阳侯!”刘弗陵的声音又冷了几分。
霍光不由冷笑。
上官桀叹了口气,咬了咬牙,终是答道:“人臣当奉君命。”
桑弘羊也跟着叩首:“人臣当奉君命。”
——这是要逼着霍光答应了。
“大司马大将军?”刘弗陵压着得意,语带询问地唤了霍光。
霍光保持着伏首的姿态,却没有应声。
刘弗陵狠狠地捶了一下漆案,刚要再言,却见黄门令上殿禀报:“主上,君侯遣使来见。”
“让使者候着。”刘弗陵想都没有想,便直接拒绝。
黄门令却没有退下,而是再次叩首,道:“主上,使者言,有要事,须即谒见。”
刘弗陵毕竟不是真的想当夏桀、商纣,听到这话,皱了皱眉,终是道:“可。”
“唯!”黄门令立即退下。
等了有一刻钟,女乐又唱了两章歌词,黄门令才领着一个皂衣黑绶的中年吏员步入殿中。
女乐唱着:“皇皇鸿明,荡侯休德。嘉承天和,伊乐厥福。在乐不荒,惟民之则。”
那人听到歌声,也是一愣,随后才在殿中稽首再拜,却是道:“丞相征事臣宫,奉丞相令,奉此物于大将军。”说着,那人从袖中取了一只漆匣出来。
刘弗陵一愣,回过神,便看见霍光已经接了漆匣,并且打开了。
“竖子无礼!”刘弗陵恼极,手也紧紧地握住了铜爵。
“陛下!”霍光抬头,“君侯之意,当是不知当不当呈于陛下……”说着,霍光从匣中取了一卷简册,扯开封检之后,展开看了一眼,便道:“臣以为陛下不阅为好。”
“朕想一阅!”刘弗陵握紧了铜爵,冷冷言道。
霍光挑眉:“既是如此……臣奉诏。”说着便将简册奉起。
黄门令愣了一下,才连忙上前,接过简册,奉于天子。
刘弗陵没想到霍光竟会答应,直到黄门令唤了一声,他才伸手接过简册,缓缓展开,随即便僵住了。
“霍子孟!”上官桀忽然吼道,声音却颤栗不已。
殿上众人皆骇然,女乐不由惊恐地后退。
上官桀瞪着被霍光推到自己面前漆匣,惊骇欲绝——自己儿子的印绶,他岂会不识?
霍光站起身:“陛下以为此奏当如何处之?”
“霍光!”刘弗陵颤声喝斥。
霍光摇头,对黄门令道:“为陛下取笔。”
“诺。”黄门令立刻退下。
“霍光!”
“陛下!”霍光没有扬声,只是加重了语气,“陛下即位八年,臣所上之奏,陛下均制曰可,此奏当不例外!”
看着黄门令奉着紫毫笔站在自己面前,刘弗陵的手不由颤抖起来。
“陛下!”霍光的语气冷了下来,“左右都在等陛下之诏!”
刘弗陵颤抖着伸手,接过黄门令捧着的笔。
“霍光!”上官桀纵身而起,扑向霍光。
砰!
刘弗陵的手一抖,抬眼却见霍光稳稳地立着,上官桀伏在地上。
刘弗陵的左手按住右手腕,闭着眼,在简册上画了一个“可”字。
黄门令迅速取了简册,奉还给霍光。
“既是如此,臣请退。”霍光长跪稽首,又是一派恭敬的模样缓缓退下。
后来的那位丞相征事连忙将鞶囊挂回腰间,跟着霍光往殿外走去。
殿外,星子满天,期门井然列队。
此曲已尽,彼处方兴。
(本卷完)
第343章 1、消息()
元凤元年九月庚午,天高气爽,风和日丽,民里开户,长安平民与往常一样,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很快,就有些敏感的平民察觉了京中不寻常的气氛。
“北阙甲第诸宅全都门户紧闭?”史恭勉强支撑着病体,听家老说明情况。
“正是。”家老也是一头冷汗。
史家的老人哪一个不曾经历过太子兵败之后的日子?那段日子真是战战兢兢,日夜不安,因此,平旦即出门购置全家食材的大奴在市井之中刚听别人说笑着谈及此事,便立即跑了回来,满头大汗地向家老禀告。
史恭不由心悸,顿时就有些喘不上气了,他的妻子在旁边又是拍背又劝慰:“吾君,稍安勿躁。”
史恭哪里安得下来,但是,他毕竟是经历过事情的,寻思了一下,便推开妻子:“去!唤大郎兄弟过来。”
史家女君一愣,却没有起身,而是道:“这个时辰,三人当出门了。”
史恭向外看了一样,因为壁幔、屏风的遮挡,无法看清日影,便叹了口气道:“派人去追。就说我病重了。”
史家女君不敢分辩,立刻应了,让一旁的御婢服侍夫君,自己则打算离开去按史恭的吩咐办事。
史恭又道:“吾宅也紧闭门户,约束宅中诸人,不得擅出!”
“诺。”史家女君也立刻应下,又道:“吾君可有命未言尽?”
史恭摇了摇头,她才匆忙出了寝室,去吩咐人手。
相较甲第、民宅,邻近宫禁的府寺、官署却没有这样幸运的选择了,未曾休沐的官吏心惊胆颤地看着侍使的官奴婢打开门户,战战兢兢地等待着。
一夜的金戈之声,却连一点言语声都听不到,所有人都是越想越心惊。
——这会儿,门户开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田千秋同样也是心惊胆颤,一夜未眠,事实上,这位年迈的丞相一夜都坐听事阁中,垂眼不语。当长史进来时,他才慢慢开口:“府外是什么状况?”
长史正是进来禀报此事的,立刻便道:“府外一切如常。”
田千秋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道:“府内呢?”
长史的心一紧,却还是一派平静地答道:“府内自是一切如常。”
田千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半晌才道:“吾甚乏,且稍歇半日,勿令扰。”
“诺!”长史应下,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丞相府主吏皆在,过了半个时辰,见内外无事,一干掾吏令史也就定了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外官皆以丞相府为马首是瞻,见丞相府无事,中都官吏除了心中有鬼的,都渐渐定了心神。
所有府寺中,最不安的当属御史大夫寺。
事实上,昨天夜里到今日凌晨,动静的最大的正是在宫中,也正是御史大夫寺。
霍光的长史亲自带人将御史大夫寺搜了一遍,连熏炉、杯茗都没有放过,寺内吏员全部被禁止离开,不断有人被羽林点名带走,直到这会儿,也没有结束。
御史大夫寺的吏员并不知道,相比较左将军幕府、车骑将军幕府以及上官家的人来说,他们已经很幸运了——那三处的人员全部是按着籍册,一个不漏地下狱。
时近日中(注),虽然宫禁门户与往常一样打开,但是,只有人细心察辨,就可以轻易看出,宫门、禁门的出入比平常严格了很多,很多人都被黄门与郎官、卫士阻止出入。
郭穰在黄闼那儿与当值的黄门仆射说了好一会儿,才长揖离开。
回到骀荡宫,刚进后殿,郭穰就听到匆匆的脚步,循声一望,正是皇后。
“中宫长乐……”
“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