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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一片寂静,绣幄之中的天子也半晌都没有吭声。
当着公卿百官的面前,霍光自然不会在君前擅自开口,因此,良久之后,还是年少的天子轻咳了一声,才慢慢言道:“朕欲知明年来朝之事,是否已定……”
霍光一怔,随即便微微皱眉——他不知道刘弗陵提及此事是何用意了……
不过,刘弗陵显然不愿再与霍光兜圈子了,他直接就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朕欲见广陵王。”
天子的话音方落,殿上便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不过,转瞬即逝。
——霍光等公卿都没有出声,其他人再有想法,也不敢过于放肆的。
张安世与杜延年隔着数席,不过,这时,两人仍然相望了一眼,随后才将目光都投向霍光。
——无论如何,霍光的回答才是关键。
霍光并没有直接应诺或者拒绝,而是对皇帝解释:“来朝之事,仆未见大鸿胪奏书。”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九卿的席位,却发现九卿的席位上正空着大鸿胪的位置,众人才想起来——自田广明迁左冯翊之后,大鸿胪的位置便一直是空的!
——虽然有守官,但是,守官毕竟不正,这种礼仪大典上是不可能真正与九卿同席的
“大将军,广陵王不可来朝?”十八岁的天子垂下眼,轻声问道。
霍光仍然一派恭谨地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神色,只听到这位当朝大司马大将军以格处平静、温和的态度对天子言道:“此时已近年末。广陵道远,若非定例……恐难以于旦日至……”
——广陵国是故吴国,远在东南,不比河间、昌邑等国,离长安不过十余日的路程。
霍光这个理由,说出去,没有人能说出半点问题,但是,刘弗陵是天子,不是其他人!
刘弗陵根本没有评价霍光的理由,而是直接再次重复自己的要求:“朕欲见广陵王。”
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
兮君抬头看向坐正绣幄中的天子,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怜悯。
——他以为这样坚持,就一定可以达到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吗?
——是的!
兮君很清楚,这位天子这样坚持是为了什么!
兮君更清楚,霍光对此也是一清二楚的。
——因此,不难想像,这位天子的坚持会得到怎么样的结果了!
“诺!”
霍光的答案让殿上所有人都是一惊,连刘弗陵都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霍光居然答应了!
张安世与杜延年同样惊讶,不过,他们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与熟人交换眼色,而是继续盯着霍光。
——这位大司马大将军会这么容易地让天子如愿?
果然,霍光紧接着就对天子进言:“广陵王乃陛下之兄,年岁已高,恐不胜舟车之劳,若限于正旦朝见,惟恐伤陛下骨肉之亲,不若****之。”
“可。”刘弗陵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
霍光再拜起身,很平静地说了一句:“臣即令御史制诏,驰传以发。”
张安世与杜延年相视一眼,都看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绣幄之中,刘弗陵眨了一下眼睛,没有说一个字,继续慢慢地用着自己面前的汤食,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霍光也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示意旁边侍奉的宦者为自己酤酒,同样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殿上诸人却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一片寂静中,殿中一角上的水漏中,浮箭上的刻线又上浮了一道,等候多时的黄门令立刻出声:“侲子备,请逐疫。”
清朗肃然的声音让殿上所有陡然振奋。
随即,立于幄旁的金赏在得到霍光的示意之后,高声应答:“制曰:‘可!’”
——大傩正式开始了!
鼓乐震天,歌声嘹亮。
轰然之中,赤帻皂制的少年的执大鼗奔入殿中,他们扮演的是驱鬼的侲子,随后黄门冗从仆射领着由中黄门扮饰的方相氏与十二兽也奔入殿中,玄衣朱裳的方相氏,头蒙熊皮,载着黄金四目的面具,执****盾,十二兽则依着各自所饰的兽形,衣毛角之饰。
众人立定之后,随后仆射用手中的弋击上自己所持的盾,发出第一个声音,随即,所有的方相氏都以弋击盾,同时高唱《十二兽食鬼歌》,和着中黄门的歌声,扮演侲子的少年一边摇动手中大鼗,让鼓身两侧的双耳击打鼓面,在粗犷的歌声中加入一丝清亮的节奏。
“甲作食,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
“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反复三遍的高歌中,中黄门装扮的方相氏与十二兽开始纠缠而斗,待斗儛结束,十二兽被方相氏镇服,方相氏与十二兽绕着前殿奔跑,侲子手执大鼗,一边呼喝一边跟随着方相氏与十二兽在殿中奔跑,随后在欢呼声中奔出殿门。
反复三遍后,方相与十二兽以及侲子都手持火炬,冲出正南的端门,意味着疫厉被送出去了。
殿中的喧嚣渐渐平息,但是,透过殿门可以看到迤迡远去的火光,那是逐疫的火炬,那些火炬要被端门外驺骑传出宫,最后由南司马门外的骑士将那些火炬扔到渭水之中,一路上,见者皆要呼喝以驱鬼疫,直到火炬被投入渭水中。
——想来,此时此刻,宫外的喧嚣应该刚刚开始……
尽管,每年都好几次的大傩,但是,每一次,兮君都会看得入神——这种激烈的歌舞,在后宫,是听不到,看不到的……
因为过于入神了,直到身边的长御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随即就听到长御压低了的声音:“陛下诏中宫同乘还内。”
刚回过神来,兮君便又是一怔。
——那位主上又想干什么了?
尽管心中不乐意,但是,看了看左右,再看看站在自己席前的皇帝,兮君知道这是刘弗陵已经明确表示的诏令——她只能遵从。
——皇后的确是尊贵,但是,对皇帝的诏命,朝臣可以封还,皇后却没有这样的权力!
兮君只能起身,微微低头,跟着天子走出殿门。
殿上所有官吏稽首相送。
从霍光身边经过时,兮君稍顿了一下,但是,随即继续往殿门外走去。
——此时此刻,她没有办法拒绝,她的外祖父就能有什么办法了吗?
登上天子的车驾,看了一眼扶着俾倪而立的天子,兮君便稍稍侧过身,紧靠着车舆上铜较站着,头也微微侧转,目头投向车外。
“朕与广陵王从未见……”刘弗陵忽然开口。
兮君不由看了他一眼,却见年少的天子静静地看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说。
御者驱动马匹,属从甚从的天子车驾在夜色缓缓驶向宣室正寝。
152、天子之谋()
“当真让广陵王来朝?”
看着霍光命人将玺书送至御史大夫寺,杜延年才迟疑地出声询问。
——广陵是远,但是,若广陵王一路驰乘,赶在岁首正旦前到长安,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尤其是那位广陵王本来也不是什么行动有矩的人。
——说白了,就是不按理出牌!
——一通蛮干……搞不好,还真的能赶到!
霍光笑了笑,反问杜延年:“不可?”
杜延年倒是没有想出有什么不妥的,只是,这个时候让广陵王,似乎会让人产生一些微妙的联想。
——毕竟,那位刚刚加元服的天子真的是病得很重。
“上似是……属意广陵王……”杜延年提醒霍光。
——如果刘弗陵当众说了什么传位的话来……
霍光挑了挑眉,很平静地说了一句:“属意……却不知上能否与广陵王言……”
杜延年心中一紧,抬眼看向霍光,却见霍光垂着,扶着身边的凭几,径自安坐着。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杜延年不敢想了。
******
宣室殿中,被皇帝一路攥着手腕,几乎是硬拖进内卧的皇后,在皇帝松开手之后,便迅速退到屏风旁,一脸戒备地看着皇帝。
不过从殿门到内卧这么几步,刘弗陵已经是满头满身的冷汗了。因此,再看到兮君离自己远远的却仍然满脸的戒意,他不由就笑了。
“皇后……何必如此?”刘弗陵踞坐在床边,轻笑着言道,脸色却越发地苍白了。
兮君明白刘弗陵的意思——他现在还能做什么吗?
尽管如此,兮君仍然没有放松,又退后了一步,身子几乎与屏风并齐了,之后,她才慢慢地对刘弗陵说了一句:“妾实惶恐。”
——今时今日,她是真的不想与刘弗陵面对面了……
刘弗陵的神色一黯,苍白的脸色又黯了几分。
“卿不愿见我……”刘弗陵低叹。
兮君没有出声,显然,就算是……默认了。
刘弗陵苦笑。
他有很多话想对兮君说,但是,兮君已经不愿听了。
“陛下欲与妾言何事?”兮君站在屏风旁,肃手低头,轻声询问,语气温和,却明显是一派疏离。
刘弗陵再次苦笑,不过,这一次,他随即便对兮君道:“朕从未见过广陵王……”
——这是他之前说过的话。
兮君有些不解地抬眼看向刘弗陵。
刘弗陵垂下眼,语气十分怀念:“阿翁不喜广陵王……”
“阿翁”两个字让兮君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刘弗陵是说先帝……
若是旁人说起这事,兮君恐怕还是会很有兴趣的,但是,这会儿是刘弗陵提起来的……兮君心里除了警觉,竟是连一丝好奇都欠奉了。
——这位天子对先帝的确是敬奉,但是,他对先帝的某些事情也是十分忌讳的。
再加上“广陵王”三个字,兮君不能不认为这位天子又想做什么事了。
——所以……还是想让她做什么吧……
兮君垂下头,暗暗冷笑。
刘弗陵并没有看自己的皇后,而是径自说着自己的想法。
“……阿翁对昌邑王、燕王与我,皆……尚可……对广陵王……却是不喜!”刘弗陵一边回忆,一边低声言道。
说完,刘弗陵停顿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自己的皇后,很认真地说:“……阿翁所喜之人,我知也,阿翁不喜之人……我亦欲知……”
——对刘弗陵来说,他的身边不缺孝武皇帝喜欢的人。
——霍光、金日磾,甚至上官桀、桑弘羊……
——能在最后时刻,被孝武皇帝挑出来辅佐少主的,没一个不是孝武皇帝一向喜欢用的人!
刘弗陵完全可以勾勒出来,他的父亲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模样与性格,但是,不为他父亲所喜的人就一定不好吗?
以往,刘弗陵可能会这样想,毕竟,他的母亲总是在教他讨父亲的欢心,但是,时至今日,刘弗陵早已换了一个想法。
——他的父亲不喜欢……他却未必就不喜欢!
——同样,他的父亲喜欢的,他也未必就喜欢……
——最重要的是,广陵王……
兮君没有吭声,低着头,静静地听刘弗陵说话,然而,刘弗陵并不肯放过她,十八岁的天子很认真地问自己的皇后:“卿以为,广陵王为何不为皇考所喜?”
被刘弗陵注视了半晌,兮君才意识到——刘弗陵在问自己!
兮君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怎么知道,孝武皇帝为什么不喜欢广陵王?!
——再者……父母不喜欢某个子女需要理由吗?
——就好像君王不喜欢自己的某个后宫一样……
刘弗陵笑了笑,目光一转,意味深远地望向梁上垂下的帷帘:“好倡乐逸游,力可扛鼎,空手搏熊彘猛兽……”
“……在广陵王,就是动作无法度……”
“……皇考忘矣……其亦有相同之举!”
……
——上林苑怎么来的?
——建元三年,他的父亲开始微行,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与左右能骑射者期诸殿门。常以夜出,自称平阳侯;旦明,入南山下,射鹿、豕、狐、兔,驰骛禾稼之地,民皆号呼骂詈。随后,他的父亲以道远劳苦,又为百姓所患,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举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畮,及其贾直,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
……
——司马相如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