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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毕竟不年轻了!
被霍光攥着手腕的霍山最清楚,听到田延年的话之后,霍光的手上陡然增加了多少力量。
——霍光是真的震惊!
——或者说……霍光也没有想到……
感觉到霍光的手渐渐松开,霍山才松了一口气,悄悄地打量霍光,却因为霍光依旧低着头而无法确定任何事情。
霍山有些失望,目光一转就看向了田延年,却见田延年端坐在一旁,目光低垂,一派镇定……霍山开始还有些佩服田延年,但是,没一会儿,他就瞥见田延年搁在膝上的双手正紧紧攥着,显然是借此镇定心神呢……
霍山不由挑眉,心中刚兴起的那点佩服也就消散。
虽然紧张,但是,田延年对霍山的注视也不是毫无感觉,只是,此时此刻,他又哪里还能顾得上霍山对自己的观感?
——霍光的心思……自己究竟猜中……还是没有猜中?
……
霍山同样没有继续关注田延年的状况——毕竟,这位大司农与张安世、杜延年不同,并不是可以影响霍光判断的亲信人物,还不值得他去关注。
当然,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唯一值得关注他关注的只有霍光。
——既然田延年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么,接下来,事情究竟如何发展,便全看霍光的决定了。
……
——田延年把那么一句话说出来……
——也就把他自己的生死交到了霍光的手上!
……
——此时的成败……不但意味着未来的荣辱,更意味他的身家性命将如何!
……
田延年知道他赌得太大了,但是,这样的机遇摆在他的面前,他能错过吗?
——他不是张安世,与霍光相识、相知,有数十年的时间做基础,因此,只要站在霍光的身边,张安世就一定有足够的荣耀。
——他也不是杜延年,深得霍光信任,中外之事皆付,有足够的才智为霍光出谋划策,让霍 光不能不以高爵重职为西酬。
……
——他没有那样的资本,面对这样的机会,他如何能视而不见?
——说到底,他甘心于平安也平淡的人生吗?
……
田延年不甘心!
——至少,那一刻,他不甘心。
此时,话已出口,他即使懊悔,也无济于事了!
——更何况,他并不懊悔!
——无论重来几次,他都不会改变应对之策的!
如今——他已做了能做的一切,成败却不由他!
——全在霍光的一念……
……
——霍光会如何答……
田延年辨不清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只觉得满身的汗水浸湿了身上的三重衣,却始终没有听霍光的声音。
六月季夏,正是酷热的时节,又正是大丧重服,自然是不可能用冰的——那位刚即位七天的天子会被大奴说动,移驾上林苑……其实也不无避暑的目的……
酷热的天气,纵然有官奴挥着铜翣,不停地扇风,那风也是热的。
田延年不敢抬头,只是盯着自己所坐的方秤前的那一片竹筵,仿佛那最寻常的交错斜纹中蕴含着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大道真理。
即使如此一眼不错地盯着,田延年仍然可以瞥见殿中缟素的帷帘不停地晃动,带动一片光影不停地变换……
……
——霍光会回答吗?
殿中的寂静让田延年愈发不安,手也攥得更紧了。
瞥见田延年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霍山抿了抿唇,又看了看仍旧没有抬头的霍光,随后还是打算开口为田延年解围——毕竟也是霍光的旧属……
然而,没等霍山想清楚该说些什么才好,霍光便开口了。
——而且,开口便让人心惊肉跳。
“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不?”
霍光说得平静,但是,殿中的两位听者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了。
——田延年的建议很直白,但是,霍光的这话又何尝不干脆直白?
——也许那些字句还不够直白,但是,其中的意思,霍山与田延年如何能不明白?
霍光在说——他的确是想把皇帝换一换了!
田延年目瞪口呆,霍山也是怔忡了好一会儿,才猛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一抬眼却看到了霍光平静如古井之水的眼神,他不由一阵心慌,原本踌躇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只能惊呼出声:“从祖!”
低呼之后,霍山倒是镇定了一些,有些纷乱的思绪也重新理顺了。
——宁被人知,莫被人见。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是同理。
——霍光对今上再如何不满,哪怕是明天就要废之,杀之,只要那位还是皇帝玺绶的主人,有些事就是连想都不能想,更不必说这般直白地宣之于人了!
这个道理,霍山懂,田延年也懂。
——霍光会不懂?
……
——既然懂,霍光又为何这样说呢?
……
田延年没有出声,暗暗地思忖着……然而,此时此刻,霍光在一旁看着,田延年也没有多少时间一直思忖。
攥了攥拳头,田延年狠狠地咬了一下牙,随即就抬起头,看着霍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
话音未落,田延年便觉得口中涌上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这一次……他真的是……身临万丈深渊……一只脚更是已经……踏出去了……
……
——粉、身、碎、骨!
……
田延年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仿佛……自己的那句回答……竟硬生生地将自己又推向更靠近深渊的位置……
……
田延年打了一个寒颤,越发不敢移开眼,紧紧地盯着霍光。
霍光却仿若未见,轻叹一声,只是摇头不语。
等不到霍光的回话,田延年自然更加紧张,那种如临深渊的感觉也越发地清晰起来。
——只是身临其境,纵然恐惧,纵然知道结果……
田延年已别无选择。
田延年咬了咬牙,断然而言:“孝武皇帝以少主托将军,将军身负汉之社稷,岂可惜身而负先帝?”
“大司农!”霍山忍不住出声,逾越地呵斥田延年,然而,也就是仅此而已了。
“吾岂可负先帝……”
就在霍山出声的同时,霍光垂头长叹。
霍光的声音并不高,却足以让霍山再无法多言,也让田延年终于稍稍安心。
——霍光接了话,他就至少是不会担大逆的罪名了!
田延年定了定神,再次开口时,语气便少了几分毅然决然,他很是从容地建言:“上乃将军所立,若上之行迹不堪奉宗庙,将军宜速定策!”
——若要行废立之事,便宜早不宜晚!
——所谓名正则言顺。
——君臣名分既定,再想做某些事情……总是不那么……顺……
田延年相信,霍光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若非“名正言顺”的缘故,当年,霍光怎么会被逼到图穷匕现的地步,才不得不对上官家动手?
——不过是因为上官家的后面站着大汉的皇帝!
因此,田延年说得很从容——霍光根本不可能否定这个提议。
——他不会是将霍光的所想替他说出来罢了……
果然,霍光轻轻颌首,思忖了半晌,才抬眼看向他,温和地道:“子宾所言,吾必慎思。”
这是让田延年退下了。
田延年不禁讶异,然而,他也是霍光的属吏出身,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认为,霍光的温味意味他可以在听到这种命令时有任何犹豫。他不敢与霍光多辩什么,回过神来,便向霍光行了礼,退出殿门,原本稍安的心又忐忑起来。
——就算不如张安世、杜延年了解霍光,他也明白,霍光这种态度并不是真的对他多么满意……
——他做错什么了……
田延年百思不得其解。
霍山同样很不解。
霍光与田延年说话时,他一直在霍光身边,自然比田延年更清楚霍光的情绪变化。
——霍光并没有任何不悦、
霍山很清楚,自己的从祖方才的确是在认真地思索田延年的建议。
——既然如此,为何又让田延年离开呢?
——难道不是应该一鼓作气确定废立事宜吗?
想到这儿,霍山心中陡然一惊。
——什么时候开始……废立……二字……在他心中竟然如此轻飘飘……不值一提了……
霍山低下头,心中仍然慌乱不已,直到听到霍光的吩咐,他才勉强按捺下满心的惊慌,将注意力集中在霍光的话上。
“山。”霍光沉声吩咐侄孙,“尔遣人至尚冠里……”
越听,霍山的眼睛瞪得越大,原本的那份惊慌更是被霍光的这番吩咐惊九霄云外了。
“……从祖……”霍山忍不住低唤,却只换霍光不悦的一瞥,于是,他不敢再出声,低着着,安静地听霍光将所有的吩咐交待完。
“尔可否?”霍光最后问了一句。
“可。”霍山一个激灵,立刻应了下来。
——不管他是多么惊恐,多么莫名其妙,霍光交待了那么多,又岂容他说否?
68、惊心()
走出家门,还没有走上几步,刘病已有些迟疑地停步——怎么那么多人都盯着自己看啊?
他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装束。
——没有问题啊……
先帝的丧服尚未满大功,作为宗室,刘病已当然也是服丧的,因此,这些天,他的衣服根本都是一个样——布衰裳,牡麻絰。
——难道是因为他一身丧服地出门?
想了想,刘病已不由就有些为难——的确,服丧是不应该出门的,但是,毕竟不是给自己的至亲服丧,又不是斩衰、齐衰的重服……应该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
——毕竟,民里之中,为了生计,也不能对这些礼法要求太多了……
暗暗琢磨了一会儿,刘病已仍然觉得想不通,但是,他也顾不得多想这些,急忙走出里门。
原因也很简单,今日新帝即位的第一次朝会。
六月的朔日是丙寅,那一天,昌邑王受了天子玺绶,虽然也是百官、宗室云集,但是,总归不是正式的朝请,而是大丧的一部分。因此,这一次的大朝会,可以说是刘贺与公卿百官、在京宗室的第一次正式接触。
刘病已虽然只有一个关内侯的爵位,因为没有食邑,甚至都不能传承,但是,既然得了这个爵位,有些事情,对他而言,就是必须参与的了。
——比如,朝请。
——诸侯朝见天子,春曰朝,秋曰请。
自高皇帝以降,大汉制度中,除了岁首正月以及十月的朔日必须举行大朝,并有朝请之仪,对于百官、宗室齐集的朝请时间并没有严格的规定,一般都是随皇帝自己的想法而定。不过,朔望晦的日子终究与一般的日子不同,如果不是皇帝定了几日一朝,那么,多数就是在这几日。
先帝年少即位,及至元服,又重病缠身,万方政务皆由霍光决策,连正旦的朝觐都停了数年,就更不必说一般朝会了。
先帝崩后,典丧事,立新君,也都是由皇后——现在该称皇太后了——直接下诏,公卿百官中除了霍光的亲信,根本无人与闻,在京的宗室就是更不必说了。
在京的宗室并不少。
景帝后二年省列侯之国,之后,孝武皇帝元朔二年推恩诸侯王子弟,使之分土为列侯,诸侯王子弟几乎皆得封列侯。诸侯王不得旨意,不得出王国,列侯却没有这样约束,更不必说只是属籍宗正却未得封侯的宗室了,加上长安繁华,又便于亲近天子,宗室子弟自然乐于定居长安。
当然,能够朝请也是原因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如今不是大汉立国之初,宗藩诸侯可以与汉相抗礼的时候了,哪怕是宗室,想要高位重权,也是简在帝心。
——既是如此,那么,最先要做的就是让皇帝知道有自己的存在!
天高地偏虽然自在,但是,离皇帝太远,纵然是有经世安邦的才德,皇帝又如何会知道呢?
哪怕是对权位不感兴趣,身为宗室,有时也难免会被连累,能早些得到消息,便多少可以得些先机,多些转寰余地……
更不必说,自从孝武皇帝建内朝,自丞相以下,公卿官吏、诸侯宗室又退后了一步,别说得皇帝青睐,就是想与皇帝对晤都不容易。
朝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