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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涟早已提前就在照雪庵的一间上等厢房里等候两位妹。因为太子妃微服驾临,主持早早地便封了庵堂,一些留宿庵堂的女香客们也被请了回去。如今整个庵堂里除了尼姑便再无外人。太子妃由太子东宫最为勇猛的左率卫大将军韩麟亲自护送,更是无人能进得她身边半步,庵堂里里外外被身着便衣的东宫守卫围地如铁桶一般,令庵中女尼们都有些惶惶恐恐,心惊胆颤。
马车在雪地里颠簸,进度微微有些缓慢,令楚云涟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她们两人才到。
楚云涟今日穿了一件水红色的鹿纹对襟襦裙,鬓角卸挑一支赤金凤钗,凤鸟嘴中衔着一颗润泽晶莹的大珍珠,仿佛深藏在暗夜中一轮娟娟新月。她的两靥被屋中暖炉熏的红光隐隐,在楚云汐和楚云漪两人苍白和暗黄的脸色映衬下越发显得海棠春色,桃红灿然。
两人向她见礼,她也只淡淡地问候一声。随后两人在她的带领下上香礼佛直至晌午。楚云漪体力不支,在劳神半日后,随便用了些斋饭,便在厢房里睡下了。这些日子伤心伤神令楚云汐也感到万分疲惫。她半躺在厢房的床榻上,打算小寐一会儿,矍然有人推门而入。
她心惊了一跳,睁眼看时却是楚云涟。
她每次一见楚云涟便会本能地产生一种防备警惕之心,她扶着床边慢腾腾地下床,心里却暗暗猜测她的来意,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她暗想。便强迫自己提起精神来应对。
因为有身份的隔阂,即便是亲姐妹私下相处,她也要把礼数做全,她不厌其烦地行礼如仪,恭敬唤了声大姐。
楚云涟自进屋来之后,便神色怪异,听了她的称呼之后,更是突然脸色一沉。楚云汐虽然一直垂首不敢直视,却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她身上的阴沉和压抑。
楚云涟用探究的眼神盯着她,缓缓的坐下,忽然说出了一句令她莫名其妙的话:“我到底是不是你大姐怕是还两说呢。”
楚云汐眉头轻攒,沉默中快速地思索着她的用意。
楚云涟见她不发一语,冷哼一声,从袖子中掏出一块黄金所铸的长生锁来,问道:“这可是你的?”
楚云汐心下有些明了,只在她手中瞧了一眼,便笃定道:“不是。”
“那这会是谁的呢?”楚云涟按下长生锁中间的珍珠,取出里面的刻有她名字和生辰年月的金锁片在她眼前晃了晃。
楚云汐偏过脸去,反问道:“我正想问姐姐呢。”
楚云涟不回答她的问题,阴森道:“你到底是谁?”
楚云汐仰着头,铿锵有力地回答道:“我是楚云汐,是楚义濂的女儿,是你的四妹。”
“不。”楚云涟摇头道,“你不是,我的真四妹已经被我找到了。”
“凭什么?仅凭一把长生锁?”楚云汐嗤笑道。
“不,这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物证,我还有人证,还有其他物证。你要看吗?”楚云涟盯着她问道。
楚云汐只觉得胸中闷气难扼,怒问道:“不用了,这不过是你安排的一场闹剧罢了。姐姐,我不明白,你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如果你讨厌我、恨我,或者觉得我的存在构成你的威胁。我可以走,我可以去一个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的地方。”
楚云涟沉声道:“事已至此,谁都无法全身而退。你想一走了之,未免想的太容易了。”
“姐姐,你究竟想干什么?”
楚云涟重重地答道:“我要你从今天开始听我的话,否则我会让你身败名裂。我会证明你不但不是楚家高贵的小姐,不是父亲的女儿,而是一个十恶不赦罪人的孩子,你鸠占鹊巢、夺人之位,其用心之毒辣,死有余辜。”她终于撕掉了姐妹间温情脉脉的幌子,露出了她毒蛇般歹毒的獠牙,威胁过之后,她又笑着引诱道,“但只要你听我的话,你依然是我的好妹妹,是楚氏尊贵的小姐。”
楚云汐轻蔑的笑道:“姐姐,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个身份吗?”
“这不是彰显你淡泊名利的选择,你没有退路,要么尊崇高贵,要么低贱堕落。”楚云涟咄咄逼人道。
楚云汐心头刹时一片冰凉,楚云涟的一番冷酷之言,将她对这个家残存的最后一丝亲情全部湮灭。一种无望的、无力的、了无生趣地颓唐之感袭上心头。她顿时觉得好累,累到没法思考,累到不会怨恨悲哀,累到无暇憎恨,累到没有知觉:“你是想我变成你的一条狗、一颗棋子、一把武器,借着重振楚氏的借口,达到你的目的。你已经是太子妃了,将来的皇后,你到底还想要什么,谁又能威胁你的地位,你这么高看我的用处?”
“交出你的忠心,听从我的安排,也许有一天我们姐妹可以执掌天下权利。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整个楚氏,这点牺牲不过沧海一粟。”楚云涟扬声道。
此刻的楚云汐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痛苦至极人反倒更容易露出轻松的笑容,她天真的笑着,那一刻她仿佛已经自甘接受了楚云涟给予她的命运安排。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楚云涟以为她已经认命了,满意的望着她笑道:“我为你安排了一门婚事,我要你嫁给鼎山王的儿子郑醇。我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风流成性,但你要谨记,你嫁的人这个并不是你的丈夫,你无需对他投入一丝一毫的感情。他是你的敌人,是你的奴隶,是你所要征服的对象。我相信凭借你的聪明智慧一定可以收服他的心,从而借由他执掌他的整个家族,成为楚氏坚强的后盾。你要把自己当成貂蝉和西施,你是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使命,整个楚氏都会因你感到荣耀,甚至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付出,你将完成父亲未完成的心愿,带给楚氏前所未有的荣光。这难道不是身为楚氏儿女的应尽之责吗。我是在成全你,而不是逼迫和为难你。我希望你不要记恨我,而要感谢我。”
楚云汐扶额轻笑道:“多么振奋人心的一番话啊,姐姐,你已经走火入魔了。但我也不忍心指责你对家族的一片赤诚之心,容我再想想吧。”
楚云涟把长生锁仔细收好,经过她身边时,意味深长地说道:“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忙碌的风雪只休息了短短的一天,在马车上的金玲停止摇晃之后又再次山呼海啸般地肆虐。
回到家的楚云汐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之中,她看着四面空洞雪白墙壁,屋外疯狂飘荡的风雪已经渗入她的心里,她感到彻骨的寒冷,连牙齿都禁不住颤抖,屋中的暖意融融丝毫融不进身体里。她仰天躺着,不断思考活着的意义。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呢?支撑人活着的信念又是什么呢?名、利、贪、欲、痴都是可以成为支撑人活下去的动力,或者干脆便如银穗,仅为活着而活着。但她自己呢?可以在失去父母,失去朋友,为亲人背板,在恐惧和惶惑中浑浑噩噩的活着吗?她于黑暗中咧开嘴流泪,她真的没有这么坚强。其实生命于她而言早就没有太大的价值,否则她就不会在生命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感到自己的心如止水,寡欲清心。但唯有一个人,她募然睁大了眼睛,能让她感到患得患失的恐惧,她似乎终于明白那恐惧背后所隐藏的深意,那是个一个漂亮的盒子,引诱她打开的是里面可能装有的幸福,但她却不愿触碰,她固执地认为那华美的表象下是个美丽的骗局,一旦打开她将陷入更加难以挽回的深渊,
不断翻涌的思潮彻底拖垮了她的意志,一种厌世的悲观情绪萦绕在她心头。如今她连逃走的**都没有了,望着窗外被漫天大雪融为一色的天地,难道逃回到千里之外的蜀南,就能够避免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寒冷,就能永远的停留在花红柳绿春光之中?如果她的生命注定是一朵孤寂的红梅,只能在恶劣的严寒中绽放,她又怎能奢望期待自己的人生有一天可以迎来韶光明媚的春天?
可惜她的人生总是充满波折磨难,老天注定无法给予她安闲宁静的生活。阴云又再次降落在她的头顶,仅仅过了三天,照雪庵又传来邀请她的消息,而且干脆只请了她一个人。严青霜见她从庵堂回来之后,越发消沉,心头便起了疑,无论楚云涟画着多么精致的妆容,穿着多么明艳的服饰,也无法扭转她在严青霜心中骄傲自负、冷酷无情的印象。虽然她们两个的交集仅限在偶然相遇,打个照面,好似陌生人萍水相逢,但她依然从仅有的几次接触中感受到了她的冰冷,她像被冰雪堆砌的雪人,看似晶莹剔透,完美无瑕,实则从内到位没有一丝温度。
于是她的保护欲骤起,她倒想好好会一会这个好似没有七情六欲的怪物。在她的强烈要求和绿妍碧音的多次恳求下,楚云汐无奈同意严青霜随行,但她很担心两人之间产生冲突。虽然严青霜并不似林月沅那般冲动易怒,但也是个脾气爽直之人,若是两人易地而处,她势必会顽抗到底,决不妥协,她的坚决果敢,爱憎分明的个性令她心生羡慕。而她总是会让过度的思虑弄得裹足不前。
第四十九章 春残满地归寂中(二)()
不过两人已进入照雪庵,楚云汐便感受到了与上次完全不同的气氛,庵堂虽然依旧香客稀少,但还是有些外人出人,而且四周也没有穿着便衣的侍卫把守。她问过主持才知今天太子妃并没有驾临庵堂。
她和严青霜都感到大惑不解,两人稍息片刻,终于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尼姑,询问她的名字,并声称庵堂一位名叫归寂的老尼想要求见。两人对视一眼,均感到其中十分诡异,她并不曾认识一位名叫归寂的老尼,连照雪庵也只来过两次。严青霜恐防其中有诈,便要起身随行,那小尼姑却十分固执,坚持归寂老尼的吩咐,只愿带楚云汐一人前往。
楚云汐对她悄悄地使了个眼色,严青霜默契地明白了她的意思,故意装作放弃,回座饮茶,待她走后不久,便立即反身追上,悄然隐于两人身后。
小尼姑带楚云汐七绕八拐地来到了庵堂里最隐秘的一间房间。她一路小心翼翼地记着路线,谨防有变。到了门口,小尼姑请她自行进入,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后便离去。
楚云汐心中奇怪,又禁不住好奇之心,屏住呼吸,在门沿上轻轻地扣了三下。随即静心而听,里面先是传出一连串咳嗽声,而后一句陌生的惊慌中带点激动的声音接着响起:“快请进。”
她犹豫了一下,慢慢推门进去,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直到确定周围安全,才谨慎地踏入门去。她有意将门虚掩,留了一条缝隙,方便严青霜窥探。
她甫一进屋,便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屋中简陋,仅有两张粗木椅,一张木桌,茶壶碗筷。斜对着门,是一张窄窄的床榻,榻上盘腿坐着一人,面黄肌瘦、缁衣僧帽、嘴唇惨白、一脸病容,正在掩面咳嗽。楚云汐见她是位病重的老尼,紧张的心立时放下一半,又见她为病痛所缠,痛苦难当,心生怜悯,便从桌上壶中倒了半盏半热的白水,走到她身边递过去,轻声问道:“老师傅,请问是您要见我吗?不知你有何事?”
那老尼听见她轻柔话意,抬头看时,登时泪如雨下。楚云汐被她突如其来的哭泣吓了一跳,有些慌张地问道:“老师傅,你怎么了?”
老尼双唇不住颤抖,半响说不出话来。楚云汐越发觉得怪异,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依稀觉得眉眼熟悉,但脑海中就是难以拼出完整的映象。过了良久,她才打着哆嗦,抖抖索索地说道:“云汐,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她说着,泪落如雨。
楚云汐拼命思索后,还是摇头。老尼大哭,遽然抱住她的腰,泣道:“我是落春啊,云汐。你还活着,没想到我死之前还能再见一面啊。”
杯子被打翻,水溅了楚云汐一手,她怔住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怀疑自己是幻听了。她坐了下来,难以置信地托着她的脸使劲地看着,嘴里不住地问道:“你是落春?你真的是落春?”
她不能相信,这不可能是真的。落春随白荞的死而消失,她以为她早已遭了楚孝濂的毒手。几年的离索,仿佛已经历了漫长的雪雨风霜、桑田沧海,悲苦的命运把她曾经的貌婉心娴折磨的面目全非,如今她像一朵即将送走最后一季花期的桔梗,快要凋零在北风中了。
但当她看到她从怀里掏出的半截残破的青竹玉簪,她又怎能不相信眼前的这个衰老病沉的老尼就是在白荞心灰意冷的许多年里默默填补她母爱空缺的落春呢?她将那半根残破的玉簪紧紧地握在手中,断裂面刺痛了她的手掌,她仿佛能感受到这冰冷的玉簪刺破母亲胸膛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