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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尤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但那一双眼睛,就像永不坠落的恒星,刚毅而寒芒铮铮,令人不敢直视。
这人正是赢稷。
哪怕此刻他是半躺着,陈白起与沛南山长他们是站着的,从视角而言他们居高临下,亦片刻不觉得他有过丝毫弱势,反而有一种“虎据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感受。
陈白起垂下了眼,意味不明地抿起了一边嘴角。
沛南山长在前,她则跟随其后,待长内侍上前匍匐低语怯声禀报之后,他等方站定位置,向着赢稷方行礼。
赢稷似在帘后伸了伸手虚托起他们,方出声道:“二位无须多礼,陈焕仙,听闻你昏睡了两日,昨夜方才醒来。”
“兴许是筋疲力尽之故,有劳秦王关心。”陈白起不卑不亢道。
沛南山长接着道:“先前听闻焕仙是为救秦王,在被迫无奈下方刺了秦王一箭,虽情有可原可法不可破,沛南亦不敢奢求秦王既往不咎,唯望秦王能够妄开一面,让沛南替徒受罚。”
他撩袍,背脊笔直坚挺,于地面琅玉惊石一跪。
陈白起垂落的视线凝望着沛南山长跪拜,眼神一动,自不敢再站着,亦随之一并跪下。
万恶的旧社会,哪是是为了救人,可到底阶级地位不同,这一箭是救是仇亦端看被救之人领不领情,若是他领情,便当是一件救命之恩,若不领情,便可诬告为刺杀。
虽然樾麓师徒皆认为赢稷这人不像是一个是非不分会倒打一耙之人,可该行的请罪流程还是要演足了,以勉将来受人把柄。
“陈焕仙自知之前为救人而行事鲁莽,可端不敢牵罪于山长,若秦王因焕仙救人一箭而心生不懑,尽可将一切愤怒施放于焕仙之身,焕机甘愿受罚。”
而榻上的赢稷听着这对师徒,你一句“为救秦王被迫无奈、情有可原”我一句“为救人而行事鲁莽”,虽说表面瞧着像是请罪,只怕实则是在一遍一遍地提醒着他这“救命之恩”。
赢稷冷峻似山岳的面目没什么变化,仅削薄的嘴唇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他道:“陈焕仙,当初孤在芙蕖湖中曾答应过你的事,孤不会忘。”
陈白起这才抬起眼,一双清亮双眸隔着玄色罗帘看着赢稷。
瞧不太清楚他此刻的神情,可听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应当心情亦十分平和。
“焕仙自是相信秦王乃一言九鼎之人。”陈白起眸转一丝笑意,言辞清亮道。
赢稷估计是听出“陈焕仙”那小心得志的心理,没再理会她了,再是专注于沛南山长道:“芙蕖湖中,陈焕仙于孤有恩,沛南山长此言严重了,还请快起。”
沛南山长自亦听出赢稷的客套话,亦识趣地起身谢过,陈白起亦一道站起。
“我这里有要事与秦王商议,焕仙你身体尚未康复,且先出殿等候。”沛南山长转过头对陈白起道。
陈白起一愣,看向沛南山长,却见目光一瞬不眨地看着她,里面好像有些什么,而她却有些没看懂,但她却看懂了,这件事情沛南山长不用她插手。
既然这是他的意愿,陈白起亦不想违背,便行礼向赢稷告退。
陈白起不急不徐移步至殿外,长玉阶外的阳光一下便洒进她的眼眸中,她微微眯了眯眼,用手稍稍遮挡了一下。
她看着远处的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碧色遥看一片绿洋,她才惊觉,已快入夏了。
时间过的真快啊……
她刚下阶,却见一身紫堇夏衣的稽婴翩翩似君子临风而来,他身后仅跟着一随从,不见相伯先生。
陈白起上前行礼:“见过丞相。”
稽婴脸上闪过一丝惊喜:“陈焕仙?你在此是……”
陈白起解释道:“山长正与秦王在殿内有事相商,因此焕仙便在此等候。”
稽婴若有所思道:“哦,那这样看来,我此时进去亦不宜了,不如便与焕仙在此好好聊一聊,增进一下彼此的感情吧。”
他这人说话甚是轻佻,但偏偏神色正经斯文有礼,完全一派正人君子的作派。
陈白起隐笑,只道:“丞相说笑了,焕仙不过一白身士子,哪值得丞相在焕仙身上费心思。”
讲完,她眼神不经意看向了稽婴身后的那一位随从,正好那一直低着头的人亦抬起了头。
在看到那人的脸一瞬,陈白起脸上的神色一下便尽消,有些怔忡。
那是一张极其阴柔至妖的脸,肤白如瓷,没有丝毫血色,瞳仁漆黑,却没有任何光亮,就像一潭死水一样,他虽穿着一身低调而普通的灰衣,却宽肩窄腰,唇红齿白,活脱脱地像个祸国妖姬一样。
比起“陈焕仙”的偏中性的长相,这个人才完全是一副男生女相的绝世容貌。
见陈白起一直发愣地看着自己身后之人,稽婴取出袖中的玉扇轻敲了一下手心,回眸一笑,然笑意却不尽眼底:“焕仙好似对我的手下很感兴趣?”
陈白起这才回过神,而方才一直盯着陈白起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的人亦立即垂下眼帘。
陈白起收回视线,有些无奈有些自嘲道:“这位……着实长了一张好容貌,是焕仙失礼了。”
“哦~”稽婴拖长慢腔一声,然后转过头,对着身后之人道:“稽四,这位是齐国来的的使臣陈焕仙。”
那位“稽四”闻言,便向着陈白起行了礼。
陈白起亦含笑温雅地回了一礼。
“焕仙啊,你自己便长相不俗,还以为你并非一个喜爱美色之人呢。”稽婴调笑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让“稽四”退后。
莫名地,稽婴并不愿意“稽四”占领住陈焕仙的视线,他希望她的视线内,更多存在的是他。
陈白起很坦然道:“所谓食色性也,连圣人都如此,焕仙自也不能勉俗。”
“那不知焕仙喜好哪一种美色呢?”稽婴道。
他们便这样寻到一个共同话题,东扯西扯地聊骚了一会儿,这时沛南山长方从内寝缓步而出。
陈白起感应到了,便第一时间止声,忙面上盛满笑意,迎上去。
沛南山长看着她的笑脸,亦不自觉地回了一笑:“回吧。”
他的微笑,似乎能让阳光猛地从云层里拨开阴暗,一下子就照射进来,温和而又自若。
陈白起愣了一下,然后颔首:“嗯。”
她没有问沛南山长方才单独与赢稷在寝殿内谈了些什么具体内容,也没有第一时间询问结果,而是十分乖巧地听着他的话。
她转身向稽婴告辞,稽婴看了一眼沛南山长,两人相视彼此拱了拱手。
“既然焕仙有事那婴亦不打扰你的时间了,不过明日乃婴的生辰,倒是希望焕仙能与沛南山长一块来婴的府邸凑个热闹。”稽婴道。
陈白起道:“焕仙不过一小人物,能得丞相高看一眼邀请共会,自是颀然而往。”
稽婴笑盈于眸,柔声道:“那到时,不见不散。”
言毕,便越身而过,带着之前那个妖颜男子一块入进了赢稷的寝殿。
而陈白起与沛南山长一回到“长生苑”,陈白起便询问起与秦国联盟的事情结果如何。
沛南山长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方道:“秦王已经答应与孟尝君达成联盟,亦愿在六国会盟期间为孟尝君抵挡各方暗手,只是……我们这方也须得答应他一件事情……”
见山长杯中的茶水喝完了,陈白起蹲坐下来,机灵地替他再斟一杯,接道:“什么事情?”
沛南山长看向她:“替他解决了墨家一事。”
陈白起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为何他不亲手去解决?”
沛南山长搁下盏,道:“如今秦朝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再加上墨家的事甚为棘手,他自然腾不出手来。”
陈白起也替自己倒了一盏茶水,边饮边道:“其实要解决墨家的事难亦不难,只要他能够扭转这弑父杀兄的名声,这墨家的人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自不会来找他的麻烦了。”
因为是在沛南山长面前,在这个似长辈又似友人的面前,因此陈白起讲起话来便比较随意,甚至有些口无遮拦。
虽然陈白起的话有些不得体,可百里沛南亦觉得她讲的话是实在话。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上位本就便不是秦朝宗亲所愿,他这一路走来无论是上面跟下面都是踩着一地鲜血而为,虽为人所惧,却又被人所背,他若想握牢手中的权势,非雷霆之手段不可。”百里沛南稍一分析,便亦知悉赢稷目前的处境。
陈白起眸一转,唇溢笑意:“看来,想要合作,那还得先让他瞧瞧我等合作者的能力才行了。”
百里沛南道:“焕仙,墨家的事便交给我来处理。”
陈白起闻言略有些意外。
却见沛南山长正色而认真地看着她,他长着一双线条流畅而韵致的眉眼,看人时柔韧婉转,那一双透澈明亮的双眸似有着无穷的吸引人。
“山长……你到底与赢稷,谈了些什么?”陈白起看着他,眼中有了探究的意味。
百里沛南抿了抿唇,转开了视线。
陈白起见他回避了她的视线,于是她便道:“不,墨家的事还是交给焕仙吧,山长,你先回薛国,我会书信一卷托你将此事带给孟尝君,然后让他信守承诺将樾麓书院的一众师生放了,接着山长你便可自由了,而一切与焕仙有关的朝政漩涡于你而言皆到此为止,你本无心于此,你已帮了焕仙一切了,接下来的事情便全交给焕仙来处理吧。”
沛南山长闻言,脸色一下便沉下,他站起来,俯视着她:“你以为墨家的事是这样好处理的?”
“再不好处理,焕仙也决定了不会再让山长插手。”陈白起难得在沛南山长面前强硬了起来。
“为师已经在赢稷面前应下了此事,你不必再多言。”
“为何?”陈白起忽然感觉有些无力,她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想透过他的眼眸望进他的内心,道:“山长这一趟会来秦国已是为难,为何还要强迫自己卷入这些诸国纷争之中,哪怕你不必再做些什么,焕仙亦会……”
“你当真以为我百里沛南如此地无能,事事都需得靠弟子庇佑方能举足立世?!”百里沛南蓦然冷声地打断了她,一掌拍在桌面上,那一双水墨画一般的眼眸不再清澈平静,而是如荆棘内的火堆一样璀璨而盛亮。
陈白起有些怔愣,亦有些愕然地看着百里沛南此刻盛怒的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她竟将一向脾气好得跟圣人楷模一样的山长大人给气成了这样,她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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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3章 主公,击掌为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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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之间空气好像凝固在了陈白起与百里沛南之间,他们谁也没再出一声。
陈白起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百里沛南……则在盛怒之后努力平熄着心中的火气。
他抚额大力揉着突突地太阳穴,心中半是懊悔半是挫折方才脱口而出的重话,颓然坐下。
陈白起忙伸手搀扶着他,将他稳坐好后,便有些惴惴地蹲在他跟前,她仰起了脸。
百里沛南收下手,移目至她的脸上。
她既忐忑又自责地看着他,双眸似黑珠在水中荡漾着,湿辘辘地,她双唇阖动了一下,又抿紧了唇,似想开口又顾及着开口。
百里沛南见此,手指一动,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她柔亮顺滑的头顶发丝,谓叹一声:“是为师错了,方才……”
“是焕仙错了。”陈白起忙道。
“不,你听我说。”
陈白起噤声,看着他。
“焕仙,你可想听听山长讲一讲寿人的事?”百里沛南温和而感伤地看着她。
陈白起迟疑了一下,终是顺应本心地颔首。
百里沛南似笑了一下,他早便知道她对寿人一事好奇,只是过往太过沉重,压得他的嘴重愈千斤,难以讲说,如今他倒是能借着一股“气”,讲出过往。
“其实我并不姓百里,而是姓塍,我们寿人一族乃上古炎帝的后代,我们的祖先乃神农氏,我们一族曾奉神治水,亦虞、夏之际,亦是显赫大族,只是后来周朝战乱纷踏,我寿人一族终被灭了国,各族人分迁到各地,改名换姓只为能够令族群不断繁衍生息。”
讲到这里,百里沛南心有哽塞,他微微抬起头,望着一处空气,再道:“只是……寿人一族始终不似普通人,我们族人生来便拥有一种令世人觊觎的能力……一些不知详情的人称之为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