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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停发抖,也不知是怕还是冷,怔怔望着他,半晌才哭着扑进他怀中。
“好孩子。”他满意的笑了笑。
……
良骁与时下浮躁的王孙世子不大一样,偏安一隅,静心养气,性格也很随和,庄良珍却觉得他像个小老头,最大的兴趣莫过于侍弄一棵养了五年的盆景松。
但他写字,蘸饱墨汁,凝神提笔悬停那一瞬煞是好看,又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上谷物产丰富,春天的甜瓜,夏日的冰酪,秋季的大螃蟹还有冬至的蜜合酥,每一样都好吃的快要飞起来。良骁从未短过她零嘴。
十岁之前,他还抱过她,大手包小手,教她用正统的颜楷抄写曹操的《观沧海》,再大一些感情更深几许。
十二岁,有位来自江陵的老嬷嬷,说话抑扬顿挫,举止仿佛是拿尺子丈量过似的,也不问她的意见就给她点上一粒守宫砂
她问良骁这是什么,怎么扣不掉?
良骁回:长大后自然会掉。
十四岁,她觉得自己算大人,那粒灼灼的红砂却依然在,甚至更饱满更夺目,仿佛一记艳靡的吻。
大家都以为他们是亲兄妹,庄良珍早已习以为常,偶尔拿起铜镜,确实挺像,相似的眼神与嘴角,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就连良骁也曾好奇的捏着她的小脸打量。
但那时他对她的喜欢应该就是单纯的觉得小孩子可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应是花朝节。良骁携她游玩上谷的田庄,就两个人,返回时桥面被潮水冲断,不得不借宿农舍。那一年的天气古怪,夜间竟飘起鹅毛大雪,冻的人睡不着,她抹黑烧炕,却弄的满屋乌烟瘴气,良骁问:你怎么不睡觉?她冷的直哭,直到被他抱进被窝。这个年纪的女孩早已懂得男女大防,但他不在她的防备之中,他是不一样的。
躺在他怀里,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譬如他会忽然将吃点心的她紧紧抱住;有时她在他面前玩耍,不知哪里惹了他,也会被抱住;当然,也有她淘气的时候,跳进他怀中撒娇,与他嬉闹,惹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将她放在树上。明知他不会不管自己,却控制不住害怕,她喊“哥哥,放我下来吧”。
他站在树下深深看她。
那时或许他已经开始把她当成女孩子看。
那之后,上谷流行一种银条纱裙,奢靡却也美的令人无法抗拒,她心动不已,问良骁要钱买,却被拒绝,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她的要求。
因为这条裙子的价格与他一年的俸禄极不相称,属于不合理花销。
连日来不停萦绕心头的介意终于破开了一条口子。
她伤心不已:“你不疼我,邬清月及笄你送她一千两的猫眼儿金簪,买盆景松开销那么大你也有钱,就连打赏江陵的恶奴都十两十两的往外掏,只有我,只有我要买一条一百两的裙子你竟不舍!”
孩子的怒气幼稚又可笑,也不想想说这些话的底气在哪里。但那时她就是觉得良骁对自己好理所应当,良骁就该对自己好,就像孩子觉得父母就该无条件宠爱自己一个道理。
良骁哭笑不得:“那不一样,你穿这样的裙子出去,别人会如何议论我?”
她哭着跑走,还顺手打翻他心爱的盆景松,那可是他养了五年才养出的形态。
后果极其严重,良骁罚她站在廊下,抱着摔坏的盆景松面壁思过。
别人家犯错的姑娘都是在佛堂抄抄经书,文静又秀气,而她,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壁思过,庄良珍不停饮泣。
紧接着又下起一场雨,浇透了全身,婢女苦劝她进屋,她死咬着牙不吭声,直到良骁擎伞疾步走来:“为什么不进屋,这是跟我拿劲吗?”
她抿着嘴不说话。
“衣服都黏在身上,像什么样子。”
她梗着脖子就是不说话。
良骁将她拥入怀中:“银条纱不合适,我们换一个好吗?”
“你真虚伪!”
“我不是说了不要骂人,骂人不是好事。”
她的泪珠在湿冷的脸颊淌出一道滚烫的痕迹:“难道假装寒门便是好事?有钱有势又怎么了?干嘛躲在上谷不让人家知道你是江陵良氏的世孙?你们家下人都能穿银条纱,我为何就不能?你以为凭实力爬上去就很了不起?错了!有钱有势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我要是你,偏要靠这棵大树站在最顶端!真正了不起的人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世。”
良骁扔了伞,以手盖她额头挡雨,待她控诉的差不多,俯身抵住她的唇,原来嘴巴与嘴巴还能这样做游戏?她美眸微瞠,整个人仿佛被巨浪抛向了空中,迷失在那温热而馨甜的唇齿间。他可真干净,连口水都是香的。
结束的意犹未尽,他喘息的厉害,额头用力压着她肩膀,再抬眸,却恢复了平静。
他问:“还想要吗?”
她说想,踮着脚去啄他的唇。良骁道:“我是指裙子。”
五月初,忽然传来消息,有人在沧州见过庄宜舟,良骁不惜停下上谷卫所有事宜,陪她前去。
到达沧州才发现此地去年旱灾,至今颗粒无收,百姓动荡,乱成一团,每天都有人逃难,又有流寇出没,死伤最多的莫过于妇孺,很多小姑娘甚至都未及笄便被糟蹋了,所幸良骁将她保护的很好,但凡碰见不好的事,都会捂住她眼。
她一直天真的认为那些光溜溜惨死的女人是因为衣服值钱,确实有这一方面原因,但更恶心的原因良骁没有告诉她。
找了整整半个月,几乎快要放弃之际,一只黑爪子将她捂进了僻静的小巷,眼前活像个乞丐的男人正是她的父亲庄宜舟。
“阿爹!”
父女相见抱头痛哭。
……
良骁是在一个脏兮兮的小巷找到了晕迷不醒的庄良珍。
“良珍。”
庄良珍听见呼唤,努力了好几番,才睁开沉重的眼皮,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映入眼帘,怎么晒都白皙的皮肤,又大又亮的黑眼仁儿,嘴角上扬的弧度仿佛一个亲切又有耐心的浅笑……这不是良骁么。
打量周围,不是晕倒前的小巷,似乎是一间普通农舍。
她额头滚烫,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
当时的水已经卖到一盆一两金,想要一桶水,至少也得两千两白银,且还得是汇通票号的。良骁买了一桶半,把她放水里浸泡,再拎出来,连衣衫也不用脱,因她身体的温度足以将贴身衣物自动烤干。
当热度总算褪去一些,她整个人也快烧懵了。
“哥哥,我见到阿爹了……”她将当时的情形叙说一遍,每说一个字,嗓子便火辣辣的痛,“对不起,我没想到沧州会是这样,连累你陪我一起受罪……”
良骁沉默片刻:“与你无关。你再想想除了那枚玉佩,令尊是否还有其他暗示?”
没有。她摇头:“我告诉他你也在,可是他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好像很怕见人的样子。”
第003章()
庄宜舟见到自己的女儿,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又匆匆消失。如果换成多年以后的庄良珍,定然会从一开始就拉住他衣袖,死也不松开。
若是不分开,也许会有不同的结局。
夜深,一轮弯月高悬。
庄良珍躺在青簟上,嗅着淡淡的竹香,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并未把见到阿爹时完整的情形告诉良骁,比如那封信。
除了玉佩,阿爹还留下一封信,由武灵的崔伯伯保管,并再三警告她不准告诉任何人,阅完内容也要立即焚烧。
不能告诉任何人吗?她下意识就问:“也包括良骁?”
阿爹身形一顿,压低声音问:“他带你来的?”。
庄良珍点点头。阿爹沉默了好一会儿,狠踹土墙一脚,泥灰簌簌而落。
最终血缘关系战胜一切,她遵守亲人的约定,也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但当时她心里并不好过,甚至是愧疚的,怎么可以对良骁有所隐瞒呢?
……
吱呀一声,门扇被人轻轻推开,良骁端来一碗浓稠的米粥。
庄良珍慌忙擦脸。
“为什么哭?”他问。
被发现了,她揉揉眼睛,起身抱住膝盖,下巴垫在上面:“我想我爹。”
“不急,总有一天会见面。”
“骁哥哥,”庄良珍难过道,“我看见他断了一条腿,身上又没钱,”说到这里,她已经几度哽咽,“如今沧州又这么乱,我都想象不出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以后又该怎么办?”
是谁那么狠心,打断阿爹的腿。庄良珍与他四目相对,无声的流泪。
良骁看了她片刻才道:“既然他让你去找崔世同,想必也是要去武灵,你又何愁见不到他?”
也对,见到崔伯伯,弄清信上的内容,也许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庄良珍重新振作起来。
……
他们从芳林镇出发,一路赶往武灵,中间在一座荒废的茶棚午休。
那日醒来发现有个恶贼在欺负女人,她急忙去推身畔的良骁,却被他顺势摁进怀里,蒙上眼,可女人“凄惨”的叫声还是不断刺穿耳膜。
“快救她啊,你捂我眼干嘛!”她用力挣扎。
女孩子尖尖细细的声音惊动了恶贼,原来大家都喜欢在茶棚休息。那恶贼拔刀而起:“臭娘们,要你多管闲事。”可他眼睛忽然一亮,惊扰他的人随身好大一个包裹,鼓鼓的,又见两人年纪不大,尤其女孩,不由起了歹念。
他探手去抓女孩肩膀,却被少年人一脚踹开,不由暴怒,还不等爬起,迎面又挨了一记,正中心窝。
这是要害,被踢中的地方明显凹下一块,那人颤了颤,面色发紫,少顷,便没了气息。
庄良珍扭过脸不想看。
“受辱”的女子呆了呆,一面穿衣一面尖叫。
良骁“嘘”一声,示意她安静:“这地方我们先来的,现在要休息,可否请姑娘移驾别处。”
“别听他的,这里谁都能歇脚……”庄良珍对女子道。
那女人惊恐的看看尸体,又看看良骁,仿佛这不是个有着瓷白肌肤的秀丽少年,而是魔鬼,她听不见庄良珍的话,哭着奔离。
“在她眼里,你竟比恶贼还恐怖。”
良骁促狭道:“我杀了她的相好。”
“他欺负她,怎会是相好?”
“我不也欺负你,你还不是跟我好。”
“那不一样,你舍不得我哭。”
……
离开茶棚,继续前行,沿途哀鸿遍野,越走越荒凉,越荒凉也就越找不到水,武灵似乎遥遥无期,庄良珍渐渐变得安静。
她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样下去还能走出沧州吗?
如果出不去,岂不等于她害了他。
他是为了帮她找阿爹才来这鬼地方,是被她连累的。
“哥哥,你走吧,不要管我。”很久之后,她才憋出一句话。
“你看,天黑了。”他指着一望无垠的天际,日暮在下沉。
“水都给你,等你出去……出去后记得要回来,看看我或者帮我找阿爹都行。”她以手掩面,雪腕纤细。
良骁拉她手蹲下,指着一块卷起的干土皮道:“我会法术,你信不信?”
“不信。”她说不信,眼泪却先滚落。
不信你等着瞧。
他在地上挖一深坑,中央放只碗,又悬空吊了根琴弦,琴弦两面以砂石固定,中间凹陷。
“你先睡,奇迹发生我再喊你。”
“你可以趁我睡着离开,我不恨你。”
他看着她脸,抱她在怀中,夜幕安静的离奇,风也格外的温柔,在这寸草不生的荒野,或许连一只活的蝼蚁都没了,庄良珍用力抱紧他。
也不知睡去多久。
“良珍,你看奇迹。”
她睁大眼,顺着火折子游走的方向,那只碗,放在深坑的碗,波纹微漾,是水,小小的半碗水,却足以救命。
水从琴弦的凹凸处一点点的凝结,就像露珠,速度那么慢,但却是她见过的最精彩的奇迹。
“我家,我是指江陵的那个家,有很多玻璃窗,冬日布满擦不完的水汽,还有夏日将将拿出冰窖的碗,也会有水,这现象真有趣,我又拿其他东西做实验,原来宝石、琉璃钟、铜镜,琴弦也行。而且夜间土壤深处湿润,其实这就是露水。”
他说玻璃、冰窖、宝石这些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见识不到的东西,语气那样随意,就好像别人在谈论一块馒头一块咸菜。
“你为什么不回家?”
十四岁,别家少年郎还在寒窗苦读,他却孤身在外;十九岁,别家少年不是成亲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