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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继恒露出赞许的目光,不愧是苏家的子孙,忧患意识是与生俱来的。
“陶八百的确是死了,他的尸首在辕门曝尸三日,所有人都看到尸体变色、腐烂,恶臭四溢。至于后人……陶氏居倒闭后下人作鸟兽散。陶八百年过四十才得一子,当年只有四岁,体弱多病,他娘又早死,陶家一殁,也不知道上哪去了。陶家什么也没拿出来,估计是凶多吉少。况且,陶氏居一切产业均被查封,想要东山再起也难。唉,知道这一切的人只有你祖父,我还有苏瑞,本来是打算带到棺材里的,没有想到大清就这样灭亡了,说出来也无妨,只是……”
苏继恒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爹,我会保守苏家的秘密。”
苏继恒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唉,其实当时这也是件很冒风险的事。祖父把自己的命和整个苏家都押上去赌了这把,如果换作我……”
苏继恒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现在苏家地产业落在我地手中。别人都尊敬地叫我‘苏老爷’。可是这称呼太重了。苏家地产业……太重了……”
苏继恒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咕噜咕噜地水烟声搀着座钟地“滴答”再次搅乱屋里地空气。
苏梓峮突然发现父亲老了。不仅是添了皱纹。他地头发……两鬓。额角。脑后都散落着点点地白。父亲给人地感觉是强大地。他在自己心中也是强大地。以前还不觉得。只是这次回来。父亲好像突然变作了另一个祖父。害得自己见到他总是战战兢兢地。而现在。父亲头一回卸下了坚强地外壳。原来。他也是脆弱地。原来。这个让人羡慕让人嫉妒让人处心积虑想得到地一家之主是这么地劳累这么地危险这么地困难重重。曾经地祖父应该也是个不谙世事地纯洁少年。却在一场场风雨中不断成长为一个杀人不见血地刽子手。他为地只是自己吗?如今。这一切又轮到了父亲。而自己作为苏家地子孙却只想着逃避责任。实在是……不仅仅是惭愧。
一时间。心里涌动着一股酸热地激流。激得他差点就要脱口说出:“父亲。有什么我能做地吗?我会和你一同分担!”
可是这时。苏梓柯走了进来。
“大伯。有一批丝绸要运往南京。那边一定要我跟货去一趟。估计往返要半月。”
苏梓柯立在堂中,正对着苏继恒,半低着头,可是苏梓峮却觉得他的目光正斜斜的瞟着自己。于是刚刚冒出来的报效家族的雄心壮志顿时被压了下去。
“嗯,路上小心。”
苏继恒简单嘱咐了一句,继续埋头吸水烟。
苏梓柯退了下去,他的身影似乎孤单得有些悲壮。
李果擦过孤单的苏梓柯,直奔正厅而来。他的样子像是有特别重要的急事,竟然都没有对擦肩而过的苏梓柯简单的做个揖。
看见李果,苏梓峮方才记起自己本来还有件重要的事没有来得及去做。
李果收了脚步。
“老爷,二少爷。”
做了揖后,他移到苏梓峮面前:“二少爷,方三少爷说方老爷让他外出收账,和你的约怕是要推迟几日,不过他一回来就过来找您。他还说,让你记得他的事……”
李果汇报完毕出去了。
他的事……唉,浩仁一边惦着心爱的人,一边又放不下家里的生意,也一定很矛盾吧。
“嗯,浩仁长大了……”
苏继恒咕噜着水烟,上唇短硬的胡须微微颤动着。
苏梓峮的心里再次翻滚起来。
父亲只是留他,也没有说要他做什么,不过他心里清楚父亲是想让他继承家业,只是……
说不清是想逃避还是不够相信自己,抑或是因为苏梓柯,他依旧是只要想起山一样重的责任和可能到来的种种争斗就会艰于呼吸。
看着父亲唇边深深浅浅的纹路,突然喉头发哽。
“累了吧,先去休息吧。”
轻轻的一句伴着一团烟从苏继恒的唇边吐了出来。
苏梓峮不敢细看那朦胧在烟后的脆弱却必须坚强的脸,他只是低着头:“爹,我……走了。”
心里拼命的说着“对不起”,加快脚步走出正厅。
天很蓝,蓝得有些刺眼。压抑从屋顶自视线消失的那刻突然飞走了,却又在目光触及院墙的同时撞了回来,与之一同回来的是苏瑞。可能刚刚只是想着心事,没有注意到苏瑞是怎么出现的,这一眼看见竟觉得他是从天而降。
“二少爷,老爷怎么样了?”苏瑞神色严肃而焦急。
苏梓峮皱眉摇头。
他知道父亲心情不好,而这不好估计不仅来自家族的压力,怕是和那个粗短男人有关,可是父亲半个字也没有讲。
“唉,”苏瑞见二少爷如此,不由失望又无奈的摇摇头:“老爷今天把最爱的紫砂壶摔了……”
经苏瑞一讲,苏梓峮方才想起刚刚父亲一直在抽烟,一口水也没有喝,他竟没有注意到父亲一直放在手边的紫砂壶不见了,而父亲从前总是抽几口烟便呷一口水,紫砂壶里泡的是他最爱的银针白毫。
他紧紧抿住嘴,牙齿死死的咬住嘴唇内侧,直至一股甜腥泛了出来。
这就是他,一个不孝的儿子!
老爷的痛就是苏瑞的痛,他丝毫没有察觉少爷的异样,只是觉得他太不懂事,已经二十二岁了,如果是梓箫少爷……
他不禁叹了口气,却也不好责备少爷:“苏家,要大难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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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章 股份】
什么?
苏梓峮立刻抬起眼眸,灼人光芒随即射出,难道……苏家要再一次走入血雨腥风?
一时间,整个明媚的春天似乎都被一件充满着煞气的红衫罩住了。
“今天,魏韶釜来了……”
魏韶釜?对,就是这个名字!黑色的中山装,黑色的汽车,趾高气昂的烟尘……
一股怒气如烟尘般弥漫在心间,他不由攥起了拳头。
纵然老爷叮嘱过他不要把这事告诉少爷,可是他实在忍不住了。老爷简直是有点过于宠爱少爷了,把他当个宝似的捧在手里,生怕受半点委屈,既想让他继承家业,却又怕他受累,这样下去怎么会培养出苏家可以顶天立地对抗风雨的主人?他毕竟不能陪少爷走一辈子,就算他再怎么努力保住苏家的产业,可是如果落在一个丝毫经不起一点风雨的人的手里,苏家几代的心血就全废了。老爷大概全忘了自己当年是怎样被老太爷历练的,如果老太爷还活着的话……
再次叹气,心里默念着“对不起,老爷,就让苏瑞背叛你一次吧”。
“魏韶釜,新衙门……现在好像叫‘政府’了,他是那里的官,也是本地最大的官。唉,苏家是棵大树,招来了各种的鸟,连乌鸦都来了……”
乌鸦?这倒和黑色粗短的魏韶釜很相似。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他了,”苏梓峮皱着眉头,本能的厌恶:“他来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苏家地产业?”
莫名其妙地。苏梓峮地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血腥地念头。就好像在罩住满院春光地红衫里突然翻出把隐藏地闪着寒光地匕首。直向魏韶釜地胸口插去。
他被这个突如其来地念头吓了一跳。随后方发觉自己紧攥地拳头正在“咯嘣”作响。他急忙摊开手。手心里已是一层汗。
“他倒好。不想出力。只是想坐享其成。和老爷商量要抽30%地股份……”
“股份?”
“股份。这还是从国外来地词。”苏瑞及时给少爷灌输经济常识。不过又怕说得太深他听不懂:“就是一个作坊由几个人一同出钱经营。赚了。按比例分红利……”
“这也好,爹一个人操劳这么多也是太累,有人帮忙总是好的。”
他望了眼正厅的门。那里黑洞洞的,父亲一定还在椅子上吸着水烟。想着他头上散落的白发,心就一阵抽痛。
苏瑞觉得少爷就和古时那“何不食糜”的皇帝差不多,他是不是圣贤之书读多了?
“你觉得一盘枣子放在那,是大家分着吃好还是一个人吃好?”
他只得继续启发。
“当然是一个人,可是如果吃不了分给别人也是可以的。”
一向沉稳的苏瑞此刻只想狂叫,他突然想到老爷不让他把这事告诉少爷是不是早就知道少爷会有如此意外的反应?
“少爷,苏家的产业是靠几代人用心血乃至生命拼下来的,你不要小看这几座小小的丝绸坊,只要我们苏家关了一个,不用说一个扬州,甚至可以说大半个江南的丝绸供应都会受到影响……”
苏梓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自家的财力究竟有多少他不清楚,但看这些日来往人的反应也只知是很雄厚,却不想竟然达到如此地步。
“苏家历尽艰辛打下的基业怎可拱手让人?”苏瑞的声音激动得发颤。
“30%……似乎也不多。”
感觉到苏瑞的气愤,苏梓峮发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可他的确对生意一窍不通。
的确够无知的。苏瑞曾听父亲说,苏家的子孙无论是哪一房都是精明无比,怎么单单到了二少爷这出了问题?不过他也只得继续耐心解释,希望自己的某一句能够点醒这块尚未开化的石头。
“十块大洋,拿出三块不多,一百块大洋,拿出三十块似乎也不多,可是一千块……一万块……十万块……或者更多呢?而且不止是一年如此,以后的每一年都要如此……”
苏梓峮的神色凝重起来。
“一个人一年就要30%的红利,这等于是苏家三年上下人等的开销,还不够多吗?将苏家各位管事算进去,就包括老爷,也只占40%的股份。”见少爷冷着脸不说话,苏瑞赶紧趁热打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据我所知,这个魏韶釜正处心积虑的在扬州各个商户家入股份。说是买,可是到现在一个子也没掏,惹得众人不满,最近各当家主事的正准备集合开会商议,老爷还被推举为会长……”
“如果被魏韶釜知道了,爹是不是很危险?”
苏家如果不愿自己拒绝魏韶釜也就算了,而现在这状况让外人看来就是苏家联合各商户和魏韶釜对抗。枪打出头鸟,魏韶釜如果取巧不成定然会恼羞成怒,到时拿苏家开刀杀一儆百。他毕竟是有权势的人,今天如此张扬的带着随从来到苏苑也定是想刻意施加压力。
孺子可教。苏瑞有些满意。即便少爷再怎么对生意没兴趣,但是为了老爷,就凭他这一份孝心最终还是会挑起苏家的重担。少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点他绝不会看错。
“你以为魏韶釜会不知道吗?商人重利,为了利他们什么都肯出卖。说不好有些人为了保全自己,为了能和魏韶釜套点关系,为了借此多捞点钱,已经去告密了……”
小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人永远是让英雄覆灭的功臣。
苏梓峮一一把这些日来苏家献媚讨好的人想了个遍,竟记不起一个人的具体模样。
“老爷正为这事发愁,几夜都没睡好了,而我却帮不上什么忙。唉……”
苏瑞摇着头走开了。
他觉得话说到此最好,把心中的顾虑巧妙转嫁给少爷,这个“忙”还是让少爷想着如何去帮才对。
苏梓峮心事重重的站在院中,只觉脑子里似乎开着辆火车。
怪不得父亲会叹气,怪不得他会说苏家的产业太重了,他现在陷在这两难境地,怎么走都是失利。若只是失利还罢了,他怕的是愧对祖先,愧对苏家的老少。父亲,实在是太难了!
父亲是一家之主,难免殚精竭虑,可是为什么被苏苑抛弃了十年的自己也觉得心事重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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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章 罗亮】
许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是苏家多出来的那个人,祖父的关爱,众人的推崇,全是与己无关的,苏苑的一切也是与己无关的,即便回来,也不过是因了个身份,而这身份只是徒有其表罢了。但是现在,他突然发现,无论他怎样想超脱这一切,怎样想置身度外,却始终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是越挣扎,捆得越紧,越让他清醒的认识到他是姓苏的,是苏世清苑不可分割的一份子。
仅是三月,为什么会听得蝉鸣刺耳轰响?
蓦地发现院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似乎突然之间都消失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在做一个许久以前的梦。当时他刚刚来到北京,每夜都会重复同样的梦。梦见自己一个人站在苏苑,周围有花有草有树,单单没有人。他逐个屋子寻去,也不见一个人影。他很怕,然后便听到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怪叫。他刚循声望去,似乎就要看到那声怪叫的来源,却偏偏醒来,一身冷汗……
他急忙向正厅奔去,他要看看这到底是不是梦。
正厅一片安静,本是坐在楠木椅上吸水烟的苏继恒不见了,桌子椅子杯子座钟一如梦里模样,静悄悄的冷眼看他。
心立刻空了。
奔回院子,长衫的下摆有些碍事,他一把撩起向厢房跑去。
“丁丁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