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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报了官,说是轩中出了偷窃文稿的窃贼,此刻已人赃并获。你若是不想身陷囹圄,现在走还来得及。”
裴岚迟咬牙,俊目炽灼逼人。“轩主不怕我顺势报官,说你以毒弑人么?”
“证据呢?”容宿雾眼皮也不抬。
裴岚迟终于动容道:“弑妹之仇,改日定当讨回!”他转了个身,迅速从后院离开。
“悉听尊便。”
暗香伸长了脖子,看着裴岚迟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忘情地站起身向前迈了两步。
容宿雾瞧了她一眼,笑道:“还有想跟裴公子去的吗?”
暗香垂下头,不过须臾却定定地望向容宿雾:“是。”
“你叫什么名字?”容宿雾惊讶于她眼神中的坚定。
“暗香。”她咬住下唇,面对这个古怪的轩主,她仍然有些紧张。
容宿雾看见她略略发抖的双腿,终于挥了挥手。这个丫头和其他的人,也没什么两样。“去吧。”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慵懒的腔调。慢慢的,慢慢的从嘴里吐露出这两个字。
暗香朝这位抱鹤轩的轩主深深福了一福,终于跟随着裴岚迟,选择了离开抱鹤轩的道路。
“裴公子,等一等。”她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前。裴岚迟一袭青色长袍的影子,一直在前面孤独地行走。
她失去了姐姐。
他失去了妹妹。
现在他们两个人,终于是一路人了。
暗香看见裴岚迟终于在她的呼喊中回过了头。苍云渐暮,橙色的晚霞在天空中密布,裴岚迟的脸孔背着光,只能看清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她看见他的眼睛仍然像一汪泓,只是较前些时候更加深邃了。
裴岚迟站在远处等她。
暗香觉得自己即使再靠近他,距离也永远存在。也许这辈子,与他都有一段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阵熊熊燃起的烟雾自抱鹤轩内缓缓升腾了起来。将天边的云霓雾霭染成了一团黑色的云。
裴岚迟伸出手,将她拉入怀中,狠狠地哭出了声。
此时此刻,她的世界暂时无限延伸了出去,逾越了那道鸿沟,她恍然觉得自己甚至可以陪他到天涯永远。如果这是一个梦,暗香庆幸这个梦的残酷成就了她。但是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又有什么人值得自己去成全呢?
也许,继续走下去,和以前就是两个世界了吧?
抱鹤轩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
城南的流沁坊,据说也曾繁盛一时。不过这几乎是前朝的事情了。最近十几年来,四大书局中,除了抱鹤轩名声在外,人人争相觅其书之外,其他书局无一例外是门可罗雀。
流沁坊的坊主不似其他两位,避开了抱鹤轩最擅长的志怪小说,转向教育类书籍的出版。
“即便放鹤州人人能写诗作文,也仍需要经历牙牙学语的时候。这个时候,你叫他们去何处买书?”席若虹的料想的确无错。
放鹤州总共有数十间教坊,门徒众多,却不单单只是对志怪小说感兴趣。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算术九章,天工开物,这些名目种类的书籍,虽说要得少,但积攒下来仍然是一笔可观的销售数额。
是以,流沁坊紧随在抱鹤轩之后,又比其他两家书局稍胜一筹。
除却《四书》《五经》这样学子们必看的书目之外,流沁坊还有为喜好收藏的富人们特意定制全套精美书系的服务。从印刷到装帧,无不精美异常。
席若虹甚至亲自设计了流沁坊各个铺面的书目摆放。
账房先生会按照每日的销售统计,绘制一张详细的图表。比如哪本书当月销售最好,平均每日销售了几本。哪本书是长销书,尽管销售数额不大,却足以销售数十年之久。这类书,往往会被摆放在最显眼,顾客最易拿到的地方。
“咦,《三字经》?”暗香被席若虹带领去流沁坊参观,见到每个铺面摆放着最显眼的书,居然是这本《三字经》。她忍不住拿在手中抚摸。
她记得自己的那本,就是出云送的。上面有毛笔描红过后的痕迹。
席若虹笑道:“这本《三字经》卖得可好了。整个放鹤州几乎人手一本。在流沁坊的长销书的记录上,还没有其他书籍的销售可以与之比肩。”
第十一章 求思无垠
席若虹笑道:“这本《三字经》卖得可好了。整个放鹤州几乎人手一本。在流沁坊的长销书的记录上,还没有其他书籍的销售可以与之比肩。”
暗香点了点头。
她虽说去过几次书肆,却对这些细节一无所知。如今看来,做什么都是有一门学问的。
“你从明日起,就要同岚儿习学这些细枝末节之道,也难为你了。”席若虹叹了口气,“原也怪我,不该狠心将岚儿和雨儿送进抱鹤轩去。”她握了暗香的手,“我便把你当作女儿看待,还往你能有所长。”
暗香心下一惊,席坊主的这番话,自然是话中有话。
喜雨的资质,想必她再回娘胎从来一遭,也是比不过的。她从未提笔写过诗词文章,从未研习过句式文法,更别提是在脑海中幻想出一个新的天地,挥毫在这片天地里创造自己的世界了!
席若虹自然是更清楚。于是她只领自己来书肆,教育她怎么做买卖。与人打交道,虽说难,却易入门;与文打交道,虽说易,却难精通。
暗香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微笑。
席若虹道:“如此一来,实在是委屈姜姑娘了。”
“坊主说哪里话,暗香还要感激坊主的收留之恩。”她乖巧地回应。
在此处不比在抱鹤轩,毕竟席若虹是裴岚迟的亲生母亲。她的心不至于要维持那种随时警戒的状态,可以好好松一口气了。
只是,来到流沁坊已经三天了,她却仍然没有见到裴岚迟一次。她想去追问他,关于报仇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对策。
她从他的眼睛里,能够看出他对容宿雾的深深仇恨。
那种仇恨,是除了弑妹之外,另外一种复杂的情绪。
“姜姑娘?”席若虹唤了她一声。
“啊?”她回过神来。
“喝茶,不然该凉了。”席若虹端起一樽上好的青花瓷盖碗,低头啜饮。
“哦。”暗香匆匆饮了一口,却蹙起了眉头。这茶好苦。
“怎么,喝不惯吗?”席若虹道:“是上好的功夫茶。虽说是有些苦,不过我喝了这么许多年,已然习惯了。”她的眼神悠远地看向前方,怅然道:“喝惯了苦茶,即使遇见再难的事情,也会觉得无所谓了。”
她仍然是在为亡女的逝去而难过。
暗香不知为什么鼻尖一酸,她放下茶盏,跪至席若虹跟前道:“暗香自知资质平庸,还请坊主教我习文之道。我想为姐姐和喜雨姐姐讨还公道!”
“习文之道,不可速成。”席若虹将她扶起,“若是你当真有心向学,我自当倾尽全力教你。只是,你可吃得这其中的苦?”
暗香点头:“不会再比这茶苦了。”
席若虹抚摸着她额上的长发,黯然道:“好孩子。别在唤我‘坊主’了。喜雨在世的时候,唤我‘夫人’,你便跟着她这样唤我吧,让我觉得,她仍在我身边……”
“是。”暗香忍不住落下泪来。
裴岚迟在当天晚上终于出现在暗香的面前。
他换了一套崭新的宝蓝色长袍。袖口缝制着暗色的团云花纹,腰间用同样花纹的腰带系了,在外面披了一间薄薄的同色的敞口罩衫。他的黑发仍旧是自额间束起,披在身后,此刻那刻意压制的气息在行走间都有如敏捷的豹,肆意张扬的眉眼更显得俊逸非凡。
他冲暗香微微一笑,上前拜谒了母亲,便坐在暗香的身旁。
“我还未向你道谢。”他斟满一杯酒,敬向暗香。
道谢?暗香明白他是说,整个抱鹤轩能站出来跟着他一道走的只有自己。她举杯饮尽,辣劲之后,竟然是醇香回味。
裴岚迟露出难见的温柔笑意,“从明日起,你便是流沁坊的弟子了。”
“是。”暗香点点头。
“不用如此拘束。”裴岚迟将手抚上她的,“把这当自己的家吧。”话中别有深意。
她觉得有些眩晕,似乎幸福来得太快,让人目不暇接。
暗香的手心热得出汗,正当不知如何答话时,门房内闪出一个小厮,通传道:“公子,门外有一位姑娘,自称是碧如,要求来见公子。”
“她来做什么?”裴岚迟放下酒樽。
暗香心中一动,想起碧如曾经和自己述说过的身世,不由怜悯之情浮现于眼中。
裴岚迟不曾将她的表情遗漏,只淡淡说了一声:“唤她进来吧。”
碧如仍旧是带着一脸纯真的模样走了进来。见到裴岚迟和暗香,不由面露喜色。“碧如拜见裴公子。”她跪下身去,给裴岚迟行了个大礼。
“不必如此多礼。”
碧如抬起身来的时候,不由轻声唤她:“暗香。”
“碧如……你这是?”暗香知道裴岚迟在此时不便问话,便随口问碧如前来流沁坊的原有。
“姑娘去了,锦书也跟着去服侍轩主了,留着我一个人呆在喜雨姑娘的屋子里,其他姑娘们因有了自己使唤惯了的丫头,我便也没了去处。只好前来流沁坊恳请裴公子收留我。”
裴岚迟看向母亲。
席若虹道:“念在她服侍了雨儿一场的份上,就留下她吧。暗香也的确缺了一个帮衬使唤的丫头。”
“母亲不怕……”裴岚迟没有说完,席若虹便伸手阻止了他。
“明日起,便叫她服侍暗香吧。”
“谢谢坊主和裴公子收留之恩,碧如定当涌泉相报!”碧如笑容可掬。
暗香看着碧如的面孔,有些恍然了起来。
那双笑起来明亮无邪的眸子里,蓦然多了一份不甘的心声。
要服侍一个以前和自己一样是丫头的女子,这份心态的变化,还真是难以适应得来呢。
第十二章 雏凤清音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全部都是市面上近十年来被诸人所追捧的志怪小说。”裴岚迟吩咐几个小厮,将那些书全部按照年份摆放在了特意替暗香布置的书房内。
他还为暗香列好了每日应当做的事情。
每日卯时三刻进膳。
辰时读书,按照《经史子集》的顺序,一一列好必读的书目。
(如:《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历代赋汇》《骈体文钞》《六朝文絮》《全唐诗》……)
浩浩荡荡列了好长一条单子。
裴岚迟还道:“这些都是我想得起来的,若是有遗漏,想起来再添进去。”
而后是午时可以休息一个时辰。
到了未时,暗香需将裴岚迟搜寻来的志怪小说当作打法时间的书目粗略过一遍。
申时须得写明一日所学的心得体会。遇见鲜词美句,还需专门摘录。
暗香暗暗叫苦不迭。她以前在姜家,并未受过严格的教育,读的书也有限得紧,不过是从出云那边偶尔借来,随便打发时间的。有些太过深奥的,她更觉佶屈聱牙,难以理解。裴岚迟便乘她一日读书完毕,在酉时来访,解答她的一些疑问。
一月下来,暗香的文采精进不少。甚至能提笔填词作诗,不乏佳句。
这日裴岚迟照例前来。
暗香交与一首词与他。
只见宣纸上写道:“轻歌最宜新醅酒,泥炉细细香融。燕席一夜落无声。梦里偎人笑,记得醉颜红。
廊前呢语当年事,别来几度春风。牙拍休唱忆相逢。携手江湖去,见说白发生。”
(感谢生还同学友情提供词一首)
裴岚迟笑道:“虽是比前些日子好些,不过仍是附会前人所言。你看这句‘轻歌最宜’可是从白香山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而来?”
“是。”暗香掩口而笑。自读书习文以来,她觉得胸壑中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念头喷涌而出,仿佛又看见了另一个别样的世界。那世界中有吴山满树,清流涓涓,鸟鸣啁啾。满眼的美景,如诗如画。只是凭空仍不见人影。
“我近日读的诗歌,大多是写景言志。”暗香继续道:“我读的小说呢,又都是讲阴诡之论的。真不知道哪一天,我会不会挥笔蹴就一首以写景为主的阴诡骈赋。”她说得眉飞色舞,语带欢笑,前些日子的阴霾似乎在流沁坊内一扫而空了。
裴岚迟望着她的笑靥,也禁不住笑了起来。“暗香,你愈来愈像出云了。”
暗香敛住笑容。“出云”这个名字似乎是个禁忌。一旦提及,她又会想到“复仇”这个字眼。她不想再问关于“出云是怎么死的”这个话题,这一月来沉浸在墨香之中,她一直在用“复仇”这个字眼来支持自己。可是读得透了,反而会将这个念头抛开,专心去研读书中的那些更让人心驰神往的境界。
“是么?”她低头将鬓旁的乱发抿至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