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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心慢慢往下沉，沉到了脚下，穿过船板，落入了无底深海。
他感觉到了死气。大船上，弥漫着死气。
妇人先倒了下去，汉子挣了一挣，手中的船桨先落进海中，他似乎想抓住船舷，却一个倒栽，栽进了海里。
船被巨浪往回带了一丈，正是这一丈，造就了生死之别。
仙人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内疚。
“回去！回去！”少年叫喊起来，“我要救爹和娘！我要救爹和娘！”
“那是你爹娘？”仙人回过头来，漂亮的桃花眼中闪着波光，“真是遗憾。”
“他们没死！爹不会死的！”少年攥紧双拳，激动地喊叫着，“爹不会死的！回去救他们！是你，是你害了他们，你必须救他们！”
“哈！”仙人笑了，“本君救了你，不是吗？你们这些人，总是恩将仇报。一个是这样，十个还是这样！早知道，本君理你们作甚！”
少年不忿：“分明是你要用我的船！”
仙人脸色有些不好看：“本君只是不想你感恩戴德，寻个由头罢了。这样一只破船，本君难道稀罕？哼，便让你自生自灭吧！”
他足尖一点，踏剑而去。
少年满腔不忿噎了回去。他再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仙人御剑的速度的确比他这只小破船快了数倍。
大船慢慢向着海国的方向漂去。
少年掉转了船头，划向大船。
他不信，不信爹和娘都在海上挺了这么久，会这么正正好，就死在了他的面前。
他记得，年幼时，爹常故意噗通跌进水里，潜在水下憋着气，直到把他吓哭。
他要回去哭给他看！
少年刚刚转好船头，便看见又一道黑光疾如闪电——仿佛把环绕在那座山之上的雷电都给带了出来，拖着一路电闪雷鸣，直直地袭向御剑凌空的仙人！
这一刻，少年心中涌起些自己也不明白的畅快。
他期待着仙人被黑光击中。
即便仙人刚刚救过自己的性命，少年却真真切切地，这样期待着。
如他所愿，这一道黑光不像之前的黑色光环，那些黑色光环铺得极广，无目的无差别地攻击范围之内的活物，而这一道黑光仿佛有了神智，到了少年头顶上方时，竟然幻化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手臂之上，一只纤纤素手，抓向御剑而逃之人！
雷光漫卷，追在这只素手之后，仿佛是那欺凌弱质女子的恶霸。
少年的心脏快要跳出了胸腔，他咬破了嘴唇，用目光给这只白嫩的手鼓劲儿。
纤手一晃，指尖有墨绿色的指甲疯狂地抽长起来，一息之间，扎进了桃红衣裳的仙人肩胛骨。
仙人一声闷哼，挥剑倒斩。
只见黑光中传出一声女子的冷笑，纤手已追上了他，轻易将他的剑折成两段，扯住他的发髻，眨眼之间，便把人生生拖回了海国那座高山之上！
空中留下一长串带着音爆声的残影，血如小雨一般，泼洒下来。
少年心想：这一下，妖怪定顾不上我这个凡人了！
于是奋力向着大船划去。
就在两只船即将碰头时，少年余光瞥见，水底有一圈黑色光环，正在往回收缩！
原来方才仙人的确是救了他的性命，若不是这一堵水浪将他的小船往前推了推，他便和爹娘一样，要被这一道黑光击中了。
那么无论仙人有没有出手，爹娘的大船，都不可能躲得过——是这样吗？
在少年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感觉到，有一样很重要很重要，却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正在往下淌。
从头往脚，像水一样淌下去，汇入海水下的黑光之中，被那拥有一只素手的妖怪带走，吃掉。
少年的身体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黑。
他直直地摔了下去，落地时，发现船尾有一粒小小的丹丸在滚动。
少年想起来了，在仙人发现害了身后的大船时，曾从怀中摸出了这粒丹药，后来仙人生气时，把它随手扔在了船上。
这是能救命的仙丹么
少年颤抖着，拾起丹药，吞入腹中。
第415章 一枝秀（）
兰不远长长叹了一口气：“于是这粒丹，就为他续了续命，让他坚持着划到了岸边。”
“是啊！”老龟占着少年的身体，四仰八叉倒在沙滩上，“吃了丹药，他觉得再没有脸面对他爹和他娘，于是就划回来了。”
“那个仙人，一定是闭月了。”兰不远叹息，“他说‘一个是这样，十个也是这样’，他是从海国的方向逃过来的，也就是说，他曾在海国救了些人，却没什么好结果？你能感觉到那个东西是什么吗？”
“很强，”老龟说，“至少不比白无常弱。白无常，也就比现在的冥君弱上一点点。”
兰不远倒吸一口凉气：“那得是什么东西！”
“你想啊，能在那里一动不动，生受着天劫，能弱得了吗？”
良辰站在一旁，惊恐地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不然我们分头搬救兵？”兰不远认真地提议，“龟，你去幽冥，良辰，你回宗叫人。”
“那你呢？”良辰面色古怪地问道。
兰不远一脸悲催：“我自然是身先士卒，先去探查情况啊！总得有个人留在这里吧？不然良辰你留下，我回宗去？”
良辰急忙向后仰起了头，两只手摆得飞快：“别别别别别，我回去，我回去。”
他掏出锅，嗖地消失在天际。
老龟撑着沙坐了起来：“你又打什么主意了？一定要支走他。”
“咦？”兰不远大吃一惊，“一定是和我待一起久了，你也变聪明了！”
老龟啪地翻起白眼：“要报信，不是有传讯虫子么。”
兰不远点点头：“我觉得他有问题，所以有些事情不想让他知道。”
“比如？”
“比如还牙在我手上，我需要天劫来提升器灵的威力。”
老龟眨了眨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兰不远及时制止了它：“你若是想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要讲。”
老龟说：“不是。我发现你这个人贼精——这些人，每个人都知道你一部分秘密，但每个人知道的部分都不重合，这样子，如果有人泄密，你只要看泄漏的是哪一些，就知道身边哪个人不可信了。”
“啊？”兰不远一脸无辜，“你在说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
老龟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和你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计较，反正龟爷我的嘴巴严实得很，懒得说，懒得理。沈映泉那小子，一定以为你的后手就是元神逃遁，嗤，龟爷我才不信。你比狡兔还狡兔，起码和蟑螂一样，打死几次都能蹦得起来。”
“这只龟已经疯了。”兰不远甩着手走向少年家。
三岁的女童，扔在那里肯定死路一条。
只是救得过来吗？
兰不远叹了口气，想起那些退潮时被留在沙滩上的鱼虾。
救不完的。
但即便知道救不完，眼中能看见的，却无法放任不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与地，给了众生生存的环境和条件，便不会再插手每一个个体的生死。
兰不远摇了摇头。
她不是天地，亦不是圣人。
她只是一个渺小的普通人。
不救，便是违了本心，违了本心，念头就不通达，念头不通达，人就不畅快。
“骨儿，送她到大师兄那里。”
兰不远拍晕了女童，把她绑在骨刺上。
老龟用少年的身体慢悠悠地走过来，和兰不远并排站着。
“天下遭灾的人何止万万，你救得过来吗？”
兰不远叹息一声：“你不懂。我幼年时，便是遭了灾，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街头的泥巴里打滚了。为了填饱肚子，什么都吃，不挑。你知道，卖肉包子的，总会用一张油纸垫在下边，我到包子摊旁边，就等着买了包子的人撕下那一层纸扔在地上，好捡来吃——纸上通常沾着包子底儿，运气好的话，还能沾到一点肉沫和油。”
老龟诧异极了：“没人管你？”
“没人管我倒是好了。有人管的，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见到比自己厉害的，便摇着尾巴上去巴结，日子久了，心里面那一杆称就歪了，为了让它平衡，他们就要寻着那些比自己弱小的人来欺负。这样的人，每一个阶层里都有，最低一等的已是世间最无能最软弱的那些，他们能欺负到的人，便只有街头孤苦无依的流浪儿了——还得是身子弱的。”兰不远坐在门槛上，抱住自己的膝盖。
老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兰不远又道：“你想一想，若是丢下这个女童不管，她极有可能就活活饿死在这里了。若是侥幸不死，最好的结果，便是像当初的我一样活着。”
老龟叹了口气。
“然后，”兰不远续道，“她会走上我的老路，像我一样，一步一步，慢慢就变成一个邪恶的大魔头——哎呀，这样的大魔头，有我一个就够了啊！再有一个，不得天下大乱了？！一山不容不二虎不是？我为什么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强大的敌人呢？！我自己一枝独秀不好么？！我何苦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老龟满肚子安慰的话顿时全部卡在了喉咙眼里。
兰不远哈哈大笑：“我这叫做防患于未然也！”
老龟生无可恋地叹息：“你高兴就好。”
龟眼一眨一眨，心里忍不住想道，世间难道真有这样的人，即便在泥巴里打滚，心却是干干净净的，还不欲人知——真有这样的人吗？这就是圣人了吧？
它忍不住又想：恐怕是骗人的吧？冥君明明对她很上心，怎么可能不管她呢？冥君那家伙，虽然表面上冷冷淡淡，但看他做的那些事情，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为了兰不远好？怎么可能叫她饭也吃不上呢？绝对不可能！这死妮子嘴里吐的话，十句怕是只能信一句——一句也未必信得！
老龟警惕了起来。它觉得兰不远一定是在算计它，让它一颗老龟心变得柔柔软软的，酸酸的，甜甜的，看着她，就感觉非常欣慰。
这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而兰不远也在此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情。
第416章 气乐了（）
老龟在良辰面前表演过生吃活人的绝技，按理说，良辰后面所说的话，绝大部分应当是真的。
至少也是九真一假。
否则老龟多多少少总能看出些端倪。
大部分为真的话，意味着在很远很远的将来——兰不远无法想像那个所谓的“文明盛世”距离如今的时代究竟有多遥远，且不说那些无法理解的“科技”，只说大陆分成了两半，另一半已漂到了星体的另一面，这便意味着无数次的沧海桑田。
在难以想象的久远岁月之后，仙界依旧好好的，而人间却没有了灵气，世人在神仙们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
残酷的未来，是否在昭示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在两年后，与仙界的战争中，兰不远失败了。
她若是胜了，怎么可能容得那些家伙如此猖狂？
是不是正因为她的反抗，才让大陆分崩离析？才让世间彻底失去了灵气？
她是千古罪人么？
无道借着这样一个人的口，告诉自己未来必定失败，唯一的变数只有——信任他。
是这样的吗？
如果是这样，是否意味着，她拥有的能力越强、反抗得越激烈，在她失败之后，仙界对中土的报复就越发疯狂？
兰不远笑了。
“既然这样，那我怎么可能事先就死在了别人手上呢？”
她站起来拍了拍灰。
老龟望着这个突然变得莫名其妙的女人。
兰不远意气风发：“你回去告诉无道，我会堂堂正正和仙界一战，他想要我信任他，便拿出诚意来！”
老龟倒吸了一口凉气：“又发什么疯了？”
天边流光一晃，骨刺落到兰不远手中，骨身上绑了一封绢信，上面是沈映泉漂亮的笔迹。
‘只管安心办事，会替你好好照顾孩子。’
兰不远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办了件蠢事。
“算了算了，”她无力地摆了摆手，“我该走了。记得把我的话传给无道，他回了你什么，表情怎么样，你仔仔细细地记下来，尽量在我被这妖怪弄死之前赶来见我最后一面。”
老龟满脸不解：“不请冥君来帮忙吗？”
兰不远叹息：“请得动才有鬼了。”
“还挺有自知之明嘿。”老龟低声嘟哝着，身体化成黑水渗入脚下的沙地。
老龟走后，兰不远从芥子